“公子,打擾一下。”寢室之門被敲響,質子起身開門,見謝小鶥眼中晃着悲憤之光,這是其從未有過的面目與狀況。“進來說吧。”質子將其讓進門裡,明仙迎過來柔聲問,“怎麼了?鶥姐姐。”小鶥穩了穩情緒,直奔主題,“惜泓居上下都明白,無論三年還是五載,公子一家人總是要回去荀國的,玄普成崊以及奴婢也都各有打算,不必公子費神。只是,晉威不同,今日見您舞劍進階,唯他憂心忡忡,奴婢也解不開他的理論,反正人家說了,他日您若離開了惜泓居,他必然落得一個在劫難逃!”
說着說着,淚也就落下來了,她竟然顧不得公子及夫人如何看待這不斷落下的淚,更爲直白地說,“所以,您不能只爲了自己的大志而全然不顧他,您得開導他,爲他籌劃生路,不能心安理得地承接他對您的好與義,然後丟棄他!言盡於此。”隨即施禮離開。
謝小鶥走後,夫妻二人皆大爲吃驚。他們本已感知到了謝小鶥與晉威的交情——坦白地說,也可以換成“感情”一詞,但着實想不到情深至此。“仙娘,我去跟晉威談談,你先睡吧。”質子將妻子扶至榻上,溫和一笑,“放心,會妥當處理的。”明仙還想囑咐幾句,又怕丈夫覺得自己囉嗦,終究作罷了。
書房裡,歡白照例鼾聲如雷,但質子與晉威反而聽得很習慣、自在。兩個人對坐良久,什麼都沒說,燈火微微晃動,兩張英俊、年輕的臉龐寫着相似的倔強。“我走了,惜泓居和你都沒了價值,陛下便會讓你死……是這樣嗎?”晉威聽聞此問,坦然作答,“多半是這樣。”
質子沒有猶豫,直言道,“那你跟我回荀國。”立刻聽到“不行”二字。“那我求陛下開恩,放你出宮——”晉威笑道,“怎麼可能?奴婢爲陛下辦了多少事,雖不能說,您也體悟得到。”然後緩和着語氣道,“今日是奴婢不好,跟鶥姐說了額外的話,惹得她當着您與夫人的面落淚,奴婢保證,絕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至於生死,說完全不懼、不敬畏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若那一刻真的來了,迎上去就好,也不覺得多麼冤枉。”
“不,你誠心待我至此,不可爲我而死。”質子的瞳孔映着燈火,“逃走不可以嗎?”晉威鄭重地搖頭。“待時機成熟,你也可轉投起鳳閣——”一個“不”字阻斷了質子之言,又在其心上插了一把刀。“那麼,我不走,十年,二十年,我會等下去,待新帝繼位,公主便可做主,放我回荀國,也放你一條生路。”然後輕輕嘆息一聲,“不要覺得我只是說說而已。”晉威傷感一笑,“奴婢信您的話,更相信您未來必然會成爲南疆王者,若爲了奴婢一直困在這裡,十年,二十年,只是身體活着而已,心和頭腦必然都死了……多麼無趣。奴婢可不想追隨無趣之人,過無趣日子。”
接下來,兩個人再次陷入沉默,許久,又不約而同地微微搖了一下頭,然後驚訝地望着彼此,像是在照一面鏡子。“無論如何,我們不該成爲彼此的負擔。”晉威聽聞質子此言,十分贊同,順勢說,“所以先結束沉重的話題吧,未來尚遠,誰也不知道終究會發生什麼,也許忽然之間便有了生機與轉機,惜泓居內人人安好,各得其所。”質子強撐着笑了笑,附和道,“但願如此!”其實心裡並不相信會有皆大歡喜的未來可期。
重新回到寢室榻上,晉威蹙眉懊惱,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忽然之間就在謝小鶥面前脆弱垮塌下去,說什麼在劫難逃,驚得人家心痛落淚,跑去荀公子那裡鬧上一鬧……原來,在心儀之人面前,自己只是一個糟糕又鮮活的尋常之人。這樣也好,我也愛過,沒有白活一場。熱淚涌出,燙了眼,溼了視線,溫暖了冷酷之心,待晨起,一切如常,脆弱之人又將回歸成沉穩堅毅、難遇敵手的劍客。
午後,圓悰寺的一處雅室之中,對弈的兩個人停歇片刻,聆聽微風撫弄下的護花鈴的聲音,這聲音非常特別,剔透、清亮,卻又宏闊綿長。昉蘊禪師道,“淹明劍轉化而來的護花鈴,音色頗有不同。”李韌光點了點頭,“鈴聲裡果然還有淹明劍之魂魄,只是佛法無邊,慈悲度它,假以時日,總能徹底熄滅了其戾氣。”禪師和善一笑,神思專注於棋上,不再言語。
這正是此前禪師與師者暫時封盤的棋局,如今已進入後半程,黑棋厚實,白棋空大眼多,從實地的角度來看,昉蘊禪師的黑棋處於劣勢,且右上角的大龍並不安穩。此時,禪師冷靜地自補一手,吃住師者關鍵兩子,將右上黑龍活淨。師者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思考這步棋的作用,實地價值雖然不大,卻削弱了右邊白三角大龍。這是微妙的局面,師者覺得彼此依然勢均力敵。接下來的幾手黑棋,搭了右上黑龍之眼,徹底活淨了此龍,並破壞了右邊白龍眼位。不過,師者趁此機會逃出了關鍵二子,破壞了黑棋中央的潛力……
竹林掩映的院落之中,立着一位氣派沉穩的巨人以及在此值守的僧人,二人沒有言語交流,始終保持機警戒備之心,也算是一種修行。初鷺這一回沒有觀棋,而是在疏闊開朗的淨心閣內專心抄經,約摸有一炷香的功夫,忽而聞聽門被輕輕地推開,進而見到一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清秀少年走了進來。目光對接之時,彼此都有些驚訝,此間靜室平日無人,並不開放,所以兩個人都沒料到還有別人會來到此處。
初鷺眼波流轉,略一思考,隨即施禮道,“聽聞渭王府的三公子偶爾也來圓悰寺。”趙廷仁緊忙還禮,“正是我,喚我廷仁就好。聽父親說,晫王有位學生是莫國喬王之子,與我年紀相仿,頗有才華。”初鷺回覆道,“不敢當,喚我初鷺就好。”
待勝負已定,禪師與師者意猶未盡,又認真探討了一番。分別之際,禪師十分難得地送了送師者,初鷺與廷仁也相約再見。歸程,師生三人駕馬疾行,直至王府近在眼前,方纔放慢了速度,初鷺開朗一笑,朝師者道,“老師,我也交到朋友了,就是趙廷仁。”師者雖不喜歡愛徒跟渭王府有瓜葛,卻還是替其高興,“那孩子性情頗好,也有高潔的志向,的確值得一交。”然後也如少年一般開心起來,“今日爲師經受住了誘惑,堅持了擅長的調子,令禪師在最後關頭一瀉千里,輸得好慘,真是不虛此行。”進而問吳炬,“你怎麼樣?可有收穫?”吳炬沉穩答道,“聽了許久竹林風聲,覺得頗有梵音之妙,內心清淨平和,便是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