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王保保到來,其後再來到教坊的人也漸漸變得有分量起來,不乏真正身居高位乃至官階與汝陽王相比都不遑多讓之人。他們這些人或許沒有另立山頭的野心和威望,但卻也自有不偏向任何一方的底氣,聽人講起教坊中先前發生的紛爭,也只是笑一聲,並不太往心裡去。蒙古人入主大都以來,就沒過過怎樣安穩的日子,鬥來鬥去,大家也都習慣了。只要沒造成太惡劣後果,也都習慣熟視無睹。
原本在這條風月街上並不怎樣引人注目的教坊,一時間車水馬龍,門庭若市,許多在大都城中了不起的權貴人物紛紛來此,令得許多人皆心生好奇,向旁人去打聽。
自古以來,青樓妓院便是魚龍混雜,消息傳遞最迅捷的地方。教坊今日有別於以往的熱鬧景象很快就傳遍全城,將更多人吸引過來。哪怕這些聞風而動的人當中大多數並不清楚內中詳情,但眼見到合城權貴皆匯聚於此,自然也想加入進來。然而到了門前,他們才發現自己根本進入不去。且不要說他們,便連往常在城中也算一號人物的許多人也一臉無奈苦笑站在門外,根本不容許進入其中。
哪怕根本不得其門而入,這些人也眷戀在此不肯離去。一者是因爲對教坊內中情形的好奇,二者則是近來江南反王聲勢浩大給大都民衆心中造成龐大壓力,需要旁的事情來轉移視線,宣泄一番。因此,這些人也不去旁的地方,只留在此處高談闊論起來。一些大概曉得內中情形便繪聲繪色與身邊人講述起來。衆人聽到這些達官貴人云集在此,但是爲了要欣賞一羣妖嬈佳麗的風采,竟然鬧出比朝會尚要聲勢浩大的動靜,心中頓時生出許多異樣情愫。
有了廣闊的廣場阻攔,外間喧鬧聲自然影響不到裡面人的享樂。隨着天魔舞曲開演的時間越來越近,進入教坊的客人也漸漸少了起來,但能夠在人滿爲患的此時還能進入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閣樓上尚算開闊的小廳中,此時已經擺滿了坐席案几,逼仄不堪便連轉身都極爲困難,只樸大寶與趙禹坐席附近尚算寬敞,至於歌姬舞姬,則一早便被撤了下去。饒是如此,衆人興致仍不削減,談笑風生,氣氛很是熱鬧。
因爲樸不花的關係,樸大寶在太子黨這羣人當中自是地位超然,隱隱爲魁首,耳中滿滿都是衆人的阿諛逢迎,本就不大一對眼睛被褶皺的皮肉都堵個嚴嚴實實,酒到杯空,興致益發高昂起來。似乎覺得自己該說一些與身份相稱的話,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後,拍拍桌子將衆人目光吸引過來,而後才笑眯眯道:“接下來這一杯,要爲太子殿下賀!諸位或許還不知,天魔仙姬們過往向來只在宮苑之間流連,是絕對不允許出宮來的。所以,在座衆位大人公子們,你們當中應是多數只聞其名吧?”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樸大寶又笑道:“今日咱們能在教坊中匯聚一堂,有幸共賞天魔芳影,多虧了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進言道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天魔舞這般精彩絕倫的表演,正該要廣大子民都能觀賞得到,陶冶了性情,才能益發彰顯咱們大元太平盛世!”
樸大寶講得語調激昂,一邊的趙禹卻覺心中好笑,杯中酒都險些溢了出來。翻遍史書還從未有以靡靡之音來彰顯盛世太平的先例,這韃子朝廷也算別開生面。有此事也可以看得出,韃子朝廷那位太子該是半點利國利民的事情都沒做過,才逼得樸大寶不得不借由這種事情來歌功頌德。但樸大寶話都已經講出來,旁人自然也只能擊掌稱讚,歌功頌德。
待衆人呼聲變得稍小一些,樸大寶才繼續說道:“正是有了這樣一位仁厚的儲君,咱們大元朝廷纔有了希望!大家一起舉杯,咱們恭賀太子早日登基,大家共同輔佐,定讓太子成爲一代明君,千古一帝!”
這般激昂的話語一說出口,原本熱烈的氣氛登時一滯,恭賀太子早日登基?這種無君無父的話也能說出口來?哪怕這些人已經打定注意要跟在太子身後廝混討生活,但他們卻不是樸大寶這種完全仰仗太子的番邦人,絕對不敢在人多口雜的青樓中高呼這種口號。
趙禹坐在一邊冷眼觀望,心中也禁不住暗呼僥倖,不意自己剛來大都,便親眼見證到朝野之中這些人心思的微妙之處,這種事情,只有身臨其境最直觀的觀察才能瞭解通透,而紙面情報做得再詳盡,也根本不能達到這種效果。
察覺帶氣氛有些冷場,樸大寶面色一沉,正待要發怒,一名青龍派弟子蹬蹬上樓來,擠過人羣到了他身邊,低聲耳語幾句,他略顯陰沉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喜色,轉頭對趙禹笑道:“下邊來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王公子可願與我一同下樓迎接一下?”
趙禹聽到這話,心中略感好奇。先前上樓來也有許多人,可樸大寶頂多走到樓梯口去迎接,如今來的這個究竟是什麼人,竟讓狂妄如樸大寶都不得不下樓去迎接?
見趙禹稍顯遲疑,樸大寶又解釋道:“這一位貴客,便是如今朝廷羣臣之首的丞相大人搠思監,這個人手段能力極爲了得,更是我義父如今最看重的幫手。不瞞王公子,你今次來大都要做什麼事情,若能得到此人幫手,必能事半功倍。”
趙禹聽到這話,心下才有幾分瞭然。對於這位元廷的權相搠思監,他也早有耳聞,知之甚詳,聞言後便起身笑道:“那自然不能怠慢,我便與樸公子一同去迎接這位大人。”
衆人見樸大寶與趙禹一起起身下樓,難免好奇詢問,得知左丞相搠思監到來,紛紛忙不迭起身尾隨下樓。
方一走下樓來,趙禹便看到一名面貌清癯的中年文士正向此處走來。此人孑然一身,並不似尋常蒙古貴人一般走動間前呼後擁,若非早知此人身份,斷斷不會瞧出這樣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竟就是如今權傾朝野的權相搠思監。
趙禹詳細瞭解過殿前衛關於此人的情報,如今再瞧他的作派,心中不禁莞爾。這搠思監算是一個異類,他輕裝簡從絕非是平易近人,多半是捨不得使喚僕人的工錢!
這理由用在一位身份尊貴的權相身上或許有些可笑,但搠思監恰恰是一個愛財成癡之人,其貪財程度令人髮指。以堂堂丞相之尊,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身份體面與職責,甚至指示下人印刷假鈔錢濫行於市,其貪財程度可見一斑!至於其他斂財手段,則更是別開生面層出不窮。韃子朝廷糜爛至斯,此人可說是居功甚偉,若異日將蒙古人逐出中原,此人可算得功臣一個。
趙禹心中正泛着思量的時候,樸大寶已經疾步迎上去,遠遠便拱手道:“丞相百忙撥冗,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趙禹原本以爲搠思監人品未必如何高尚,最起碼該有一些百官之首的氣度,然而搠思監接下來的舉動,卻令趙禹都吃了一驚。只見此人疾行數步,臉上泛起誇張的諂媚笑容,遠遠便伸手迎向樸大寶,連聲道:“哪裡當得樸兄弟親自迎接!咱們兄弟之間熟不拘禮,切不要這樣講!”
然而在面對旁人時,搠思監則一副愛理不理的倨傲神色,只是點點頭,便連話都不屑多講,爲人之勢力,當真太過出奇一些。直到樸大寶將趙禹拉到身邊鄭重其事的向他介紹搠思監,搠思監才變了臉色,仔細打量了趙禹幾眼,才問道:“這位朋友面生得很啊,不知是哪裡來的?”
對於搠思監的問話,樸大寶自然不好自作主張搪塞過去,便回答道:“這位王尊王公子,來自萬里之外的南洋,與我一見如故,當真是個可以結交的好朋友。”
“原來是南洋來的……”
搠思監聽到這話,上前一步,凝望着趙禹,嘴角卻泛起一絲玩味笑容,眸中精光閃爍,笑道:“我也頗認識一些來自南洋的朋友,卻沒聽他們提起過這位年輕俊彥的王公子,當真有些奇怪啊。”
趙禹不動聲色笑問道:“不知丞相的朋友們是什麼人?我在南洋也算交遊廣闊,講出來或許我也能認識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