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失魂落魄回到了武當山上。
事到如今,他仍不明白,那些江湖人士原本說得好好的,爲什麼說走便走,片刻不留不說,便連解釋都懶得解釋。
消息似乎已經傳回了山上,許多弟子們都在山道旁竊竊私語,眼看到張無忌走過來,便紛紛閉口,只是望向張無忌的眼神,或譏諷或敵視,不一而足。這些不善的目光,如同鋒利的刀子般,將張無忌本就不舒服的心益發戳得千瘡百孔!
被指指點點到了最後,張無忌的心已經變得麻木起來,腦海中只得一個念頭:營救大師伯他們的事情被自己搞得一塌糊塗,或許因爲自己這一個失誤,大師伯他們將再也沒辦法被營救出來,乃至於整個正道武林都因此而萬劫不復!
越想心中越是悲涼,若非倔強性子強自忍耐着不肯在人前垂淚,張無忌只怕早就要嚎啕大哭起來。
將近道觀山門要舉步邁進去時,張無忌心中卻泛起了踟躕。太師父將這般緊要的事情交待給自己,然而自己卻做砸了,還有什麼面目去面對他老人家?
猶豫了許久,張無忌繞過了山門,轉而走向後山崖壁上的石坪。這石坪視野極爲開闊,以前張無忌懷念父母或是受寒毒折磨禁受不住而又不想讓太師父擔心時,便會來到這裡,看一看巍峨連綿、險峻秀麗的山嶽,低落的心情便會變得重新開朗起來。然而今天,這一招似乎不再管用,張無忌的心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益發變得悲涼起來。
他睜開眼,看到山巒之間師叔師伯遭受折磨和同門們敵視的目光,閉上眼則聽到太師父失落的嘆息和師伯們發出的慘叫,便連山風中都似乎瀰漫着一股血腥味道。
“張無忌,你活着還有什麼用處?因爲你,整個正道武林都遭受了滅頂之災!不若就此死了,一了百了!”
心中泛起這個念頭,張無忌將心一橫,一步步顫顫巍巍走向崖邊。既然已經生出死志,張無忌的思緒漸漸發散開,並不悠長的一生諸多記憶深刻的畫面一一在腦海中閃現出來:年幼時在冰火島上雖然清貧但卻快樂的生活,太師父殫精竭慮爲自己醫治寒毒每每在夜深人靜時扼腕嘆息,胡青牛胡醫仙雖然冷漠但卻悉心教導自己的醫術……
將死之時,這一生回味起來,自有不同滋味。張無忌才驀地發現,原來自己除了在冰火島上的童年,這一生過得最安閒快樂的時光,便是寒毒消除後自己在滁州那段歲月!沒有了病痛的折磨,也不必爲任何事情煩憂,每天跟着胡先生學習醫術或者診治那些傷痛的窮苦人,日子過得很充實,也很踏實……
他的一隻腳已經邁出石坪,心中卻陡然涌起一個念頭:若自己一直留在滁州,天下人都以爲自己已經死了,平平淡淡過上一生,又哪裡會落到眼前這一步?
這念頭一旦出現在腦海中,便頑固得難以按捺下去。張無忌甩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似是爲了說服自己,大聲吼道:“張無忌你要清楚,魔君肯收留你,只是爲了利用你來對付太師父和武當派!他這個口蜜腹劍、陰險毒辣的小人,哪裡會真心包庇你!”
口中雖然這般喊着,在滁州那安閒踏實的感覺卻一遍一遍涌上心頭。他最終不再抗拒,轉而仔細回味起來,只在心中安慰自己,反正都是將死之人,心中再想些什麼,又有什麼干係。
只要再往前一步,張無忌就會跌落懸崖,徹底離開這傷心世界。他心中不由得想到,若自己真的死了,又有哪些人會爲了自己傷心欲絕?
這個問題,早在西域他萌生死志時便已經考慮過一遍,如今再想起來,卻有另一番感觸滋味。他突然想到了周芷若,這個來自漢水河畔,身世悽楚令人禁不住就想要守護的少女,若是她聽到了自己的死訊,又會有什麼感想?
她或者也會感到一些失落,不過很快就會忘了吧?這少女的眼裡心裡只有魔君一個人,自己那般殷切相勸,她仍執迷不悟。或許真的只有被魔君始亂終棄的傷害,纔會記起自己先前的苦苦相勸,纔會因爲誤會自己而再也沒有機會當面道歉而從內心裡感到難過……
這般一想,張無忌心中倒泛起一絲報復的快感。這種念頭,若在平時是斷斷不會出現在張無忌腦海中的,只是眼下人之將死,思緒難免變得偏激起來。
不悔妹妹應該也會傷心,她是這世上難得與自己投契之人,只是受了父母的連累不爲正道武林所容。魔君倒行逆施,明教早晚會被帶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到時候,只怕不悔妹妹也難獨善其身!
想到這裡,張無忌不由變得焦慮起來。他不怕死,只是不忍心瞧着那些他所在意的人受苦。一想到楊不悔將會因受到魔君的連累而變得悲慘無比,他心中死志都消褪許多,牙關緊咬,暗暗下定決心道:自己不能死,一定要留這有用之身,不讓這種事情發生!
這般一想,張無忌本來邁出的步子再次收回來,決定勇敢去面對太師父,承認自己的錯誤,而後再作計較。
張無忌正抽身退回石坪,忽聽到山巒間想起太師父張三丰渾厚略顯急促的聲音:“無忌,你在哪裡?”
聽到太師傅急促的語調呼喚,張無忌益發羞愧悲傷。自己有了這樣嚴重的失誤,太師父仍不放棄自己,這般關心,若自己真就這般尋死了,怎麼能對得起太師父!
他連忙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同時大聲應道:“太師父,我在這裡!”
待見到面上猶存淚痕的張無忌,張三丰才放下心來。山下發生的事情他已經曉得,真怕張無忌愧疚難當一時接受不了,這才急匆匆出門尋找。他將張無忌拉到身邊來,溫聲道:“山下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做事情哪有一帆風順毫無波折的,你不要因此太過內疚,最要緊要不屈不撓,一定要把事情做好。便說咱們武當派,過往武林中哪有這個名號,如今在江湖上卻也無人不知。更有年紀與你一樣的魔君那年輕人,無忌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初見他時,不過也只是個性情有些莽撞,在江湖上無名無號的尋常小子,如今這樣一幅偌大名聲和局面,都是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
聽到太師父溫言寬慰,張無忌眼眶又紅起來,聲音哽咽道:“咱們還有法子麼,太師父?”
張三丰心中暗歎一聲,口上卻說道:“且先將眼前局面的原因搞清楚,咱們再作計較。”
待會到張三丰那清淨小院時,俞岱巖與谷虛子這對師徒早已經等候在此。看到張三丰與張無忌一起走回來,俞岱巖眸子縮了縮,不過並未說些什麼。師父心裡的想法,俞岱巖也能猜到一些。這些年來,他老人家一直因親眼看着張翠山夫婦死在自己面前卻沒能阻止而耿耿於懷,因此對無忌便加倍關懷,希望能夠補償一二。
雖然俞岱巖如今的模樣與殷素素脫不了干係,但斯人已逝,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對於張無忌,俞岱巖並不怨恨,也談不上有多喜歡,只當他是一個尋常的後輩而已。不過,對於師父將這般緊要的事情託付給張無忌,俞岱岩心中還是頗有微辭。如今果然出了紕漏,卻也不是計較埋怨的時候,他只是心中暗歎一聲,便轉身對谷虛子說道:“將你瞭解到的情況跟太師父詳細講一講。”
谷虛子上前一步,恭聲道:“弟子統計過最近來往賓客的名單,與咱們發出的請柬相比,扣去那些路途遙遠如山東、遼東等地和關係並不怎樣親厚不能篤定成行的江湖朋友,如今趕來的,不過十之三四。而現在仍留下確定參加英雄大會的,不過區區六七人而矣。”
聽到這個數字,張三丰眉頭微微一鎖,沉聲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可有一個眉目?”
谷虛子點頭道:“第一點,如今天下紛亂,許多江湖朋友縱使接到請柬,也未必肯冒險上路。第二點,少林與咱們武當訂了一樣的日期,有許多江湖朋友投奔他們那裡去了……”
張三丰聽到這裡,面色稍霽,說道:“都是做的一樣事情,同一個目的,倒也不須區分少林武當。”
谷虛子卻不這樣樂觀,憂心忡忡道:“少林那裡的情形,未必就比得上咱們。我聽說,前段時間揚州城出事,許多已經動身的江湖朋友或是又返回,或是被海沙幫拉去了蘇州,能夠成行者寥寥無幾。”
張無忌在一旁疑惑道:“那麼這些已經到了的江湖朋友怎麼又離開了呢?”
谷虛子冷冷望他一眼,才說道:“日前魔教趙無傷已經拿下了集慶城,聲望如日中天。而且,他們正在籌辦什麼講武堂武試,招攬江湖朋友,凡是能夠通過武試的人,皆能得到出身和重用。離開的江湖朋友,大半是因此而去。”
聽到這話,張無忌頓時惱怒道:“如今正道武林危急存亡之事,他們怎麼能不管不顧,轉而投靠明教!”
張三丰卻緊鎖着眉頭,顯然這件事情也出乎他的預料。先前他選擇在湖北黃鶴樓召開英雄大會,想要借重徐壽輝的力量將趙禹排除在外,卻沒想到這年輕人轉頭就是一招釜底抽薪,如此咄咄逼人,寸步不讓,着實令人氣惱。
張三丰卻不知,他這般想法當真是冤枉了趙禹。之所以如此安排,那是因爲恰好有這樣一個機會,至於要給武當派找不痛快,趙禹卻沒有想過。不過,即便是意識到了,只怕他也會渾不在意。
雖然已經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可是張三丰仍覺一籌莫展,無計可施。誠然,目前他在江湖中的威望名聲的確無人能及,可是這件事情早已經超出了能夠“江湖了”的範疇。便如趙禹這一招釜底抽薪的計策,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拿出身來做誘餌,這些江湖朋友縱使肯講義氣,可是爲了子孫後代打算,也絕難漠視這個機會!
原本在張三丰的打算中,憑他捨去這一張老臉,並武當派這幾十年所積攢下來的聲望人脈,至不濟也能邀請來百十名江湖朋友相助。他並不需要這些人出大力冒大險,只要一起往大都走上一遭,令得韃子兵亂了陣腳,他自會親自出手救出弟子門人。所謂的英雄大會,半在製造聲勢,半在掩人耳目,不過一些迎來送往的簡單工夫,所以張三丰才放心將之交給張無忌去打理。
可是魔君橫插這一腳,不要說百十個幫手,便連十幾個只怕都有些困難!如此一來,張三丰的計劃落空,想要救回弟子們,機會益發渺茫。
張無忌嘴巴無意識張着,表情似哭似笑,良久之後才突然悲哭道:“魔君爲什麼要將咱們趕盡殺絕?他這麼狠心,我定要去找他理論!”
說着,竟當真大踏步往外走去。
“無忌,回來!”
張三丰喝了一聲,臉上卻泛起濃濃的無奈之色,說道:“縱使去找他,也該我親自去。你便是去了,又能商談出一個什麼結果!”
聽到這話後,他身邊這三人皆臉色大變呼道不可。俞岱巖一臉悲痛道:“做弟子的不肖,讓師父勞心已經是大大不應該,怎麼還能讓您老人家冒這風險!我如今雖是一個廢人,但總還擔了一個武當三俠的名頭,便由我去拜會魔君,無論怎樣低頭哀求,我都能做,定要給大師兄他們爭取到一個生機!”
張三丰聽到這話後,表情益發黯淡,正待要開口,牆外突然傳來弟子們惶恐叫聲:“太師父,魔教人打上山來了……”
聽到這呼聲,便連處變不驚的張三丰一時間都勃然色變,張無忌更是悲憤無比道:“我便是豁出一條命去,也不讓他們有個好結果!”
“不得衝動!”
張三丰上前一步,問那衝進院中來的弟子道:“魔教來了多少人,領頭的是哪一個?”
那弟子神色古怪瞧了張無忌一眼,才低聲道:“領頭的是白眉鷹王殷天正,統共有十三四人……”
張無忌聽到這話,麪皮頓時憋成了豬肝色,原本滿腔怒火頓時凝固在胸膛裡,便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起來。
俞岱巖師徒皆冷冷望向張無忌,而張三丰則恢復了鎮定,不動聲色道:“我便去會一會這位鷹王,聽他有什麼指教。”
武當派真武大殿中,殷天正先與張三丰見禮,而後才望向張無忌,毫不避諱笑道:“無忌,這些日子你過得可好?”
張無忌見到外公,心中也很是激動,只是一想到明教剛剛壞了武當的大事,心情未免有些糾結,聽到外公的問候,也不知如何作答,只低頭應了一聲,而後便站在太師父身後不再說話。
張三丰神情淡然道:“殷先生撥冗來我武當山,不知有何見教?”
殷天正笑一聲道:“見教不敢當,只是奉教主之命前來拜會張真人,問一問張真人是否有用得到我們明教的地方?”
張無忌聽到這話後頓時按捺不住,大聲道:“外公,你難道不知道魔君處心積慮要置我們正道武林於死地?他費盡心思搞這什麼武試,不過是想要我們抽調不出人手去救大師伯他們!外公,你離開明教吧!魔君他倒行逆施,遲早會天怒人怨,衆叛親離……”
“住口!”
殷天正看張無忌待自己冷淡,心情本就不悅,及至聽到他大放厥辭,再也忍耐不住,眉頭一挑斷喝一聲。他又望着張三丰,說道:“張真人,我今日來,正是要解釋這件事情。我們教主心懷天下,眼中卻並非只有這一個江湖。講武堂武試乃是給武林中人謀出身的善舉,是我們明教籌備多時的一件大事。至於會影響到武當派即將舉辦的英雄大會,實在始料未及。不過,我們也不會因此罷黜此事。教主派我來,是希望能在旁的方面給武當派以幫助補償。”
張三丰微微頷首道:“魔君那個小朋友是什麼打算?他有什麼要求?殷先生一併道來吧。”
殷天正便點點頭,說道:“我們教主說了,講武堂武試,不只要考量各人武功,對於人品武德也一定要考慮到。如今武林中有一樁大事,六大派許多武林同道陷入韃子之手。因此,這第一屆的講武堂武試,除了考量武功之外,能否在這件事當中幫手也是一個重要衡量標準。若張真人願意,可以親自舉薦一些在此事中表現出色的江湖朋友。只要拿着張真人的舉薦信,無論武功如何,明教一併取用。想來這舉措應該足以抵消給武當造成的影響,甚至能招攬到更多的江湖朋友出手相助。這一次,我們明教以德報怨,不圖所求,只是不希望看到我中土武林凋零下來,後繼無人。”
聽完這番話,俞岱巖已經冷笑道:“不圖所求?話說的漂亮,不過是想借助我師父的名聲給你們那武試增添一些分量罷了!”
殷天正笑一笑,拱手道:“俞三俠這話,我卻不敢苟同。世事繁雜,卻也不是非黑即白那樣簡單。這件事情,如你那般想倒也不錯,但你們武當派卻也能在其中真真正正得到好處。我們教主進望天下,絕對沒有嫉賢妒能的念頭。只要是張真人舉薦的人,無不接納取用,便連俞三俠若持着張真人的書信,也能在滁州謀到一個官身。至於是否這般施行,卻也完全在張真人一念之間。”
張三丰低頭沉吟良久,才擡頭笑道:“這個法子又有什麼不好呢?想不到我這老朽之人,在魔君眼裡尚還有幾分用處。便這般做吧,既然魔君信得過我,我也不能腆着臉辜負了他的信任。”
殷天正見張三丰點頭,便也不再久留,與他敲定一些細節後,便準備告辭。他看了看一直沉默着的張無忌,眸中閃過一絲慈祥不捨之色,嘆息一聲道:“無忌,你若是想念外公,便來江寧看我一看。外公沒有你太師父那樣高深的武功,怕是也沒幾年活頭,見不到你幾眼了……”
張無忌聽到這話後,眼眶登時紅了起來。然而喉嚨中卻如塞了一團雜草,始終沒有說出話來。
殷天正站在那裡等了良久,最終也沒等到外孫的迴應,心中悵然若失,下了武當山。
當殷天正走下武當山的時候,千里之外玉門關涌入一羣餓狼般衣衫襤褸的惡徒,排頭一人望着湛藍天空,喃喃道:“我陳友諒,終於回來了!”
而在少室山中一座茅屋前,有一名頭髮蓬亂,髮絲間隱現戒疤的馬臉漢子一臉恭敬退出來,嘴角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獰笑,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