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禹不理沈萬三驚詫無比的反應,繼續說道:“我聽說,沈先生祖上也是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爲何卻由士轉做了商?”
沈萬三還未從趙禹身份帶來的震撼中緩過來,聽到這問題,當下便苦笑起來。自古以來,便有士農工商的說法,士爲首,商爲末。他現下雖然富甲天下,但在尋常人眼中卻脫不了敗壞門庭的名聲,這也是滁州紳士甚難接受他的原因之一。
略一思忖,沈萬三便說道:“窮則變,變則通。寒家祖上雖然頗有田產,到了上一代,已經所餘不多。田畝所產,不夠奉養一家老小,很是過了幾年食不果腹的苦日子。餓得急了,便生出想法。田地所產終究有限,若風調雨順世道康寧,不過勉強廝混個溫飽,但凡有天災人禍,舉家都要受罪。那時起,我便丟下了鋤頭,貨殖鄉間,多年來摸爬滾打,遂薄有資財。”
趙禹聽着沈萬三的話,禁不住點頭。這一番故事,算不得什麼傳奇,世間絕大多數人家都要面臨類似問題,只是絕少有人能如沈萬三這般決然經商,家累千金。更多的則是聽天由命,咬牙苦捱,實在捱不過去,便要閤家老小去逃荒乞討,流離失所。
沈萬三又說道:“我這人的心思不甚安分,受不得靠天吃飯的無助。商賈之道,也是人道,先天下之憂而憂恰好算是商賈寫照,民之所急便是商機。所以,各地民生種種,做商賈的,反倒要比地方守政之官認識尚要深刻得多。”
“那麼沈先生對滁州民生的評價又有一番什麼樣的認識?”趙禹又問道。
聽到這問題,沈萬三禁不住精神一振,且不論趙禹另有一層什麼身份,現下對他來講最緊要的便是鎮淮大總管的身份。他略一思忖後,說道:“與數年前我初至滁州時相比,眼下滁州的確稱得上繁榮,民衆安居樂業,可算亂世中樂土。”
趙禹笑了笑,說道:“現下的局勢,也多虧了沈先生鼎力相助。讚頌話不要說,我想聽聽沈先生一家獨到之見。”
沈萬三斟酌良久,纔開口道:“純以商而言,滁州境況未算得美妙。此地地狹,不及湖廣沃土千里,不及蘇鬆百年底蘊,能有這樣一番氣象,大半賴於總管不拘一格啓用人才。這也是爲何我家業在蘇州,卻不遠千里來滁州置業的原因,只因滁州在總管治下,有一種別樣蔚蔚朝氣。近來一直有一言要諫於總管,還望總管不要怪罪。”
趙禹擺手道:“現下沒有什麼官身,咱們就是同鄉敘話,沈先生不要有顧慮,但講無妨。”
沈萬三吸一口氣,認真道:“總管以商振農之策,雖取義持重穩定,但在商家看來,卻頗有不可取之處。滁州耕地本就狹小,縱使盡數開墾出來,田地所出未必就能供養一地之民。屯田養軍,古來不易之法,但滁州卻無沃土千里的優勢,若一味屯田,境況堪憂啊!湖廣楚故澤國之地,沃野千里,柴桑之事,天下翹楚。揚我之不足,而抗敵之有餘,非獨兵家不取,商家亦不取。”
趙禹不動聲色道:“商行於世,總要有貨物通行天下,滁州田無所出,一切民生供給仰仗於人,非是長治久安的良策。”
“這便是商道之精彩!輸有餘補不足,我居通衢,四方來貿!總管扼守長江通衢大道,可取湖廣之糧以食之,可取蘇鬆之紗以衣之。田畝不產,人卻豐足,且不會有土地荒蕪民衆饑饉之虞。民性趨利而往,物流如水流,堵不如疏,譬如湖廣,以土賤之糧而易銀貴之紗。此事非獨一人以決之,萬民福祉仰息而定矣!”
趙禹聽到這裡,也禁不住擊節喝彩,說道:“難怪太史公都要爲商賈立傳,商賈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這點石成金的手段,的確有值得稱道之處。”
沈萬三自矜的笑了笑,說道:“這還只是江南一地物產流通,若推及四夷八方,則更有奧妙可琢磨。天下田地兼併,唯有過於蘇鬆者,富者良田千頃,貧者無立錐之地。然而此地卻是天下最富,其中奧妙,只有兩字‘通蕃’!”
“通蕃?”
沈萬三點頭道:“對,四夷開化不明之地,無不仰我中華浩蕩風姿。通蕃商貿,以我之十貫可易蕃貨百貫乃至千貫。唐宋以來,江南各處皆有市舶司,商船客旅往來不絕,繁榮無比。總管若至蘇鬆,採其民風,可知湖綢一匹,蕃地可易金百兩,此非妄言!太史公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蘇鬆之民未見商賈狡黠之狀,反倒是天下最順服不桀之民!”
聽到這話,趙禹也禁不住心潮涌動起來,沉吟道:“船貨下洋,耗費頗巨,如何可保證惠及萬民?”
沈萬三回答道:“錢貨流轉,沾手即惠。其中詳情,非一時能盡述得完。總管要聽,往後幾日我便逐一向您解釋。”
趙禹點頭道:“不只要講,沈先生若能輯錄成冊,容我仔細品讀,自然最好!”
沈萬三聞言後,連忙點頭應下來。
天色漸晚,趙禹將沈萬三送出帳後,自己則坐在案前,仔細推敲咂摸這一夜所得。
周芷若端着濃熱湯羹,悄然入帳,輕輕地將托盤放在案上,見趙禹皺眉深思,便不出聲,席地而坐,手托腮靜靜望着他。
直到燈盞中爆出油花,趙禹才驀地驚醒,轉過頭看到周芷若已經輕垂臻首,懨懨欲睡,卻還在強自支撐。他伸手拍拍周芷若,柔聲道:“如果倦了,就早早回去休息,我已經慣了熬夜,何必要在這裡苦候。”
周芷若神色慵懶點點頭,待見到湯羹已經涼透,便說道:“我再去熱一下。”
趙禹端起來一飲而盡,抹着嘴巴笑道:“麻煩什麼,我神功護體,還怕這小小涼羹!”
周芷若美眸流彩,嗔望他一眼。趙禹則握起周芷若柔荑,輕聲道:“是了,這麼久一直忘了問你,當年我明明將你託付給張三丰,他爲何又將你轉送去峨嵋?”
周芷若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搖頭道:“張真人常年閉關,上了武當山後很久見不到他。或許是覺得峨嵋山上女子衆多,安置我比武當派要妥貼吧。”
“真的?”趙禹表示不信,懷疑道:“偌大武當山,哪處容不下一個小女子?況且,他自己開腔要帶你去武當安置,這老道行徑不當人子!”
周芷若連忙搖頭道:“和張真人沒有關係的,是宋大俠,宋大俠決定將我送去峨嵋的。”
趙禹低頭道:“我強要怪罪別人,其實自己纔是做錯了。講好了幾個月後便去接你,卻遲遲不至,也怪不得他們往外推。這件事,本就全是我的錯處,累得你被推來推去。芷若妹妹,以後再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周芷若低着頭,說道:“也不怪你。是我自己膽子太小,宋大俠的兒子小時候有些頑劣,每每嚇得我痛哭不止……”
聽到這話,趙禹眉梢倏得一挑,然後才說道:“夜了,回去休息吧。再過幾日就到了吳興,我父親很是和氣,家人也都很好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