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滁州城,趙禹先命人將周芷若送回總管府,自己則去府衙要與知府葉琛交代一聲。
來到府衙後,趙禹卻撲了個空,細問下才知,葉琛已經去了總管府。
進到家門,趙禹才見到不獨葉琛,滁州許多文武士紳,有頭面的人物皆在府中齊聚一堂,不算大的議事廳人滿爲患,有許多人索性便站在院子裡三五成羣的交談。
見到趙禹回府,衆人紛紛起身相迎。趙禹與衆人點頭招呼,而後便進了議事廳坐定。因不是正規的議事,在場衆人無論官身或白身皆有一個坐席。沈萬三等一干商賈被安排在士紳之後的角落裡,不無幽怨。
衆人齊齊來拜,令趙禹不明所以,待談起來才知是因爲滁州城外鐵騎用兵之事。趙禹向衆人致歉,因事涉私隱並江湖糾紛,其中詳情也並未詳解,只保證日後一定小心維持滁州的祥和局面。
這一番寒暄便大半個時辰過去了,趙禹尚記掛着周芷若,便不再與衆人無意思的談話,流露出送客之意。衆人醒覺,紛紛起身告辭。
劉伯溫留在了最後,作爲總管府長史,趙禹在城中時,他並無太多公務要處理。
在滁州,劉伯溫是比較特殊的一個。一方面,他是明教徒,有一層江湖身份,又因出身元廷進士,得到了本地士紳的認可。加之身爲趙禹最倚重謀主的身份,便充作了兩方溝通的橋樑和緩衝。
上一次商賈之事,劉伯溫最先察覺到士紳心中的不滿,這才聯繫葉琛在事態未嚴重時主動揭露出來,給趙禹爭取到一些從容佈置的主動機會。
趙禹見劉伯溫又有要進諫言之勢,便耐心問道:“劉先生有什麼要說?”
劉伯溫沉吟片刻,纔開口道:“這次各家前來,心裡早有一些底細,不過是託辭詢問想聽一聽主公的意願。主公現下身處高位,牽一髮動全身,任何舉動都會引得旁人往深處去想。因商賈之事觸犯了主公,士紳們心底是惴惴不安的。這一次突然有位姑娘進了總管府,各家心緒不安,難免人心浮動,要來瞧一瞧主公是否打算再引別家入場。”
趙禹聞言後,纔想透衆人笑語寒暄背後的深意,不禁啞然失笑道:“這些人未免太過草木皆兵了吧?”
劉伯溫笑道:“自古以來,從龍之功最重。只待集慶一下,王勢便成。如此緊要的關頭,各人在主公心中,輕一分重一分,往後形勢都千差萬別。士紳拂了主公意願,商賈遭受迎頭棒喝,各自憂心忡忡,有此反應也屬正常。周姑娘與主公相識於江湖,這一點底細旁人卻不知,便要費盡心思去猜度這位姑娘背後能牽扯出來的關係,早早打算,或交好或壓制,都有一番道理在裡面。”
趙禹卻不想讓周芷若沾染到這些勾心鬥角的污穢事,聞言後只是冷哼一聲道:“最要緊他們莫自己做了糊塗事!”
劉伯溫聽到趙禹語氣中凜冽殺意,心知他對上次商賈之事仍未釋懷,想了想才說道:“歸根到底,終究是滁州盤子太小,待拿下集慶,這局面定會改觀。前段時間,朱升老大人就在皖南士紳攛掇下,動議要改一改鎮淮總管府的尊號,只因滁州本地人的反對纔不能成議。人心中無事,便會着重於磕碰摩擦之類瑣事。趁此人心浮動,無人掣肘之時,我們正可以從容佈置,爲集慶之後局面早作安排。”
趙禹點點頭,而後又問起吳興當下的形勢,說道:“家中老父在堂,我卻奔波在外,久不歸家,不孝至極。這一次趁着當下閒暇,我準備將父親親族一併接到滁州。”
劉伯溫聞言後,將江南的形勢講述了一遍。
現下江南之地,方國珍橫行兩浙,已攻下溫州等數座江南重鎮。而張士誠則將重心放在大江兩沿揚州、鎮江之間,在南則已下嘉興,據吳興尚有一步之遙。現下吳興雖仍屬元廷控制,但守備力量已經即爲薄弱,充作各方之間的緩衝。
聽到這話,趙禹才放下心來,又聽劉伯溫講道:“吳興毗鄰太湖,總管若有心迎來趙老大人,不若提一部精兵,直下吳興。此地當作咱們試水江南的第一站,也是打入張士誠腹心之地的一個楔子。”
趙禹皺眉道:“眼下謀略集慶尚未竟功,還有餘力再起戰端?而且,張士誠也不肯坐視我兵壓太湖,威脅他的腹心。此時未見得是個好機會啊。”
劉伯溫說道:“具體軍務策略,要靠總管與幾位將軍商議。不過從吳興到滁州,路途甚遠,趙老大人未必經得起舟車勞頓。依我淺見,莫如待拿下集慶,纔將趙老大人接入城中。老大人在江南士林德高望重,不吝於穩定江南人心局勢的定海神針,於總管坐擁江南有大裨益。”
趙禹知劉伯溫是在勸自己勿要操之過急,當此牽一髮動全身的時候,一動莫如一靜。畢竟父親的身份太過緊要,不止在野間,哪怕在元廷中,也有無數雙眼在觀望。現下他在元廷眼中,只不過是劉福通等一般的紅巾軍賊首,但若故宋帝裔之後的身份一旦曝光天下,哪怕傾盡江南之力,他們也不容許自己有入主集慶的機會!
往常趙禹放心家裡,是因爲相信有李純這隱世武道高手在照應,該當不會被強人所趁。但經過周芷若之事,他卻已經醒悟到,自己的身份在有心人推敲下,算不得絕密之事。江南形勢波詭雲譎,他無法確定張士誠等人會否有禍不及家人的氣度。若真發生預計不到之事,他可沒有劉邦分一杯羹的氣勢。
劉伯溫見趙禹沉吟不語,知他難下決斷,便勸道:“總管是關心則亂啊。張士誠梟雄姿態,難道不明白爲天下者不顧家的道理?若害了總管家人,於事無補不說,還會與總管勢成水火難以緩和。尤其趙老大人此般身份,他若貿然刀兵加身,無異於自絕於江南士林。如此得不償失之事,他是斷斷不敢做的!”
聽到這話,趙禹纔有了一些主張,點頭道:“多謝劉先生指點,張士誠確不必慮,我怕的是韃子和一些心懷叵測的江湖人士。吳興現下確實不可取,我在滁州也無大事要決斷,便率五行旗精營先一步趕往吳興,再作打算。”
劉伯溫見趙禹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說。吳興現下無戰事,也不算兇險之地。
送走了劉伯溫,趙禹在前庭站着思忖片刻,又喚來親信去給沈萬三傳個口信,着他準備一下與自己同往吳興。
回到後院,趙禹看到周芷若正神色惴惴站在拱門下翹首以望,心中憐意大生,走上前柔聲道:“怎麼了?是不是陌生的壞境心裡不踏實?”
周芷若點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說道:“只是見不到你,我纔不安心。剛纔好多貴人家的夫人都趕過來,院子裡鬧哄哄的,我又沒話要和她們說,又怕說錯了損害了你的威嚴,就溜出來了……”
趙禹笑一聲,伸手要拍拍周芷若光潔額頭,手伸至半途才醒悟過來小姑娘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訕訕收回手來,笑道:“傻丫頭,你要說什麼,要做什麼,即管無所顧忌!那些婦人自家相公的前程富貴,我一言以決之,她們怎敢對你不恭!”
周芷若見到趙禹故作威嚴霸氣無比的樣子,忍俊不禁,抿嘴輕笑起來。
趙禹與周芷若一起跨過拱門,走進後院裡,看到滿院裡堆滿禮品,最顯眼莫過於不知多少人才能擡起的龍鳳大牀,還有廊下諸多各家送來鶯鶯燕燕的丫鬟奴僕,才明白周芷若爲什麼要落荒而逃。
平日趙禹在府中只一人,飲食起居也不講究,只用幾名五行旗老兵照料就能妥帖,哪受得了眼下這亂象。當下他也不進院,只在門前叫道:“老莫,老莫你在哪裡?”
充作管家的老莫在數年前五行旗南遷時受傷跛了一足,上不得戰場,又無家人照顧,趙禹便將之留在總管府打理瑣事。此時他正埋首在一堆禮品中,聽到趙禹的呼聲,忙不迭揮手道:“總旗使,我在這裡。嘿,這些官人家忒熱情,老莫我一生也未見過這麼多貴重物什!”
趙禹笑斥道:“我要你守緊了門戶,這些不相干的迎來送往能免則免,怎麼弄出這麼大陣仗!”
老莫一瘸一拐走過來,梗着脖子頗硬氣道:“總旗使你這年輕人,哪曉得人情世故的深意。今天這些事情,哪裡是不相干的迎來送往!咱們總管府今時不同往日,有了女當家的做主,什麼規矩都要一一立起來!你只曉得怕麻煩,什麼事情都往外推,旁人不曉得內情,還當咱家不屑去跟人結交,寒人心吶!況且,咱又不是隻進不出的慳吝門戶,哪家要有個添丁之喜,總管在公面上要有賞賜,下邊夫人家也要來回走動,還一份人情……”
趙禹聽他一陣搶白,竟讓自己無置喙餘地,大覺吃不消,便又指着那近百名丫鬟,不滿道:“禮品之類死物倒也罷了,這些人你都留下做什麼!咱家同共多少人,灑掃飲炊用得下也安置不下!”
老莫老臉一紅,湊過來低聲道:“總旗使這話教訓的是,的確用不下這麼多人,而且後院重地,還是要用自己人放心。先前我已經託常夫人去五行旗里老人家去僱幾個使喚僕婦,稍後小夫人去撿一些自己使喚順手的就好了。”
聽到這話,周芷若俏臉登時緋紅,垂下頭隱在趙禹身後,嬌羞不可方物,聲若蚊喃道:“我不要人伺候……”
老莫卻一瞪眼,說道:“這是什麼話!往後這後院,就連我這總管府的小總管都不能隨便出入,夫人怎麼能沒有使喚的人差遣!有內有外,井然有序,這纔是一個家的模樣!”
最後一句話,擊中了周芷若內心最柔軟處,原來,她也終於可以有一個家了!一念及此,她的眼圈變得微紅起來,望了望趙禹,顫聲道:“可以麼?”
趙禹瞧見她怯弱模樣,心緒難平,點頭道:“老莫說得對,這裡你來做主,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聽到這話,周芷若背過身去,臻首輕垂,不讓人瞧見自己玉頰上閃爍淚花。
趙禹吸一口氣,又轉頭對老莫道:“你既然已經做了安排,又留下這些人做什麼?”
老莫將頭一昂,大義凜然道:“人又不是牲口,哪能高興了便推來推去!咱們興義兵,救萬民,難道這些可憐女子就不救了?”
“你說得對,可是要怎麼樣安排?”趙禹被老莫大義凜然的氣勢所懾,點頭同意。
老莫低下頭,搓着手指羞澀道:“許多老鰥夫的弟兄們……”
見他這神情,趙禹哪還不知他心裡什麼鬼主意,暗道險些被這老鰥夫騙過去。他略一思忖,也想找些事情分散周芷若的心神,便輕聲對她說道:“這件事情,由芷若妹妹你來做主吧。要問清楚那些女子心裡所想,才分配給鰥居的五行旗老人,不要由得他們性子委屈別人。”
周芷若聽到這話,沉吟片刻才猛地點頭。
老莫由始至終瞧着,見狀後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眼中再瞧不見趙禹,異常恭敬地對周芷若說道:“小夫人好,老莫再向您請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