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愛你在心未能說
“哼,我最瞧不起這種女人了,老是硬在那裡裝身份,心裡說不定什麼樣吶。”
“你好意思嗎?”
“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就是我……”王蕾說到這兒停住了,她從童未明眼睛裡看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表情。她立刻意識到了是背後,她回身就看見了,蘇曦正在把她剛纔脫在地上的大衣掛到椅背上去。
童未明把蘇曦送到了樓門口,先站住了。
“你住幾樓?”他問。
“六樓。”蘇曦說,“你從沒來過我家嗎?”
“沒有。”童未明說,“我送你上去吧?”
蘇曦猶豫了一下,笑笑。
“好吧,不過,我家裡挺亂的。”
童未明沒說話,知道這不是原因。
蘇曦打開門,把童未明讓進屋裡後,立刻解釋說,焦凱進修去了,她一個人過,也懶得收拾屋子。
童未明站在客廳發現屋子一點也不亂,但卻透着一股淒涼。一股沒有陽剛只有女人的家的淒涼。他雖然是男人,也能想象蘇曦眼下的生活。他決定不馬上離開。
“喝茶吧。”蘇曦把茶放到茶几上,自己坐到沙發上,“我們家茶不錯。”
“你怎麼樣?”童未明也坐下,直接開口了。
“我?就那樣唄,不好也不壞,老樣子。”
“睡眠不好吧?”童未明好像在問她,但語氣是肯定的。
蘇曦吃驚地看着童未明,沒想到他能這麼直接跟她說話。從前他們的關係總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霧,蘇曦能感到童未明對她的關注,但誰也沒有勇氣讓這霧稍稍薄些,彷彿那樣他們就沒有了保護,一切就不會再存在。想到這兒,蘇曦突然意識到,她好像也從沒對焦凱提起過童未明這個同事。
“你怎麼知道我睡眠不好?”蘇曦的心被童未明的關切弄軟了,但她還是堅守着最後的防線。
“如果你再一次暈倒,就很麻煩了。”
蘇曦沒說話,看着童未明,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你也許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所謂,但醫生有特殊責任,你能想象你在手術檯上發生這樣的事嗎?”
童未明說話和說完話以後都沒看蘇曦,所以也沒看見她無聲流到嘴邊的淚水,直到蘇曦發出一聲失控的抽泣。
童未明擡頭看蘇曦,立刻站了起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蘇曦跑到衛生間去了。他早就知道蘇曦家裡發生的事,他觀察蘇曦,蘇曦卻一直沒有什麼反常的行爲,除了那次在醫院突然暈倒。童未明明白,蘇曦還在給焦凱留着回來的門。
蘇曦從衛生間回來,臉上又有了剛纔哭之前的笑容。童未明心想,這笑容早晚要毀了蘇曦,它就像是腐爛傷口上的潔白紗布。
“對不起,我……”
“別這麼說。”童未明口氣很重,好像要蘇曦永遠都別向他道歉。
蘇曦可憐兮兮地看着童未明,完全沒了主張。
“想哭就哭唄!”童未明看了蘇曦一眼,又把目光移開。可說話的口氣突然又像個孩子。
蘇曦又哭了。這一次她沒有跑出去。
蘇曦捂着臉,坐在沙發上哭了很久。童未明站在窗前抽菸。在蘇曦的哭聲中童未明把自己多年的感情理出了個頭緒。
他剛到這個醫院的時候,蘇曦已經是這兒的大夫。沒多久,他就發現,蘇曦是這個醫院裡最好的一個女人。蘇曦平和安靜,雖然只比童未明大幾歲,但她不善言笑,讓童未明覺得她好像比自己大幾百歲似的。他只是遠遠地看着蘇曦,但卻覺得自己時時刻刻都在蘇曦那個巨大溫和的“場”裡,對自己的這份感情心滿意足。
但從心理上,童未明不是那種找母愛的男人,他同時也過自己的生活,絲毫不想掩飾什麼,即使在蘇曦面前。所以蘇曦能覺到童未明友好的關注,但覺不到任王壓力,因爲童未明的個人生活曾經無比豐富,他甚至爲此離了婚。現在蘇曦的心境,把童未明身上本來就十分強烈的保護意識激活了。
蘇曦終於停止了哭泣,童未明已經爲她取了兩條毛巾,一條幹的,一條溼的。
蘇曦先用乾毛巾把臉上的淚水鼻涕擦乾,然後又用溼毛巾擦了擦臉,她發現毛巾是熱的。她看看童未明,淚水又涌了出來。
“謝謝你。”蘇曦說,她覺得自己現在虛弱得像一朵棉花,但卻很舒服。
童未明看看被淚水洗過的蘇曦,心裡輕鬆一些,好像她心裡的毒素通過痛哭釋放了一部分。
“是誰告訴你去酒吧的?”童未明安靜親切的聲音加強了蘇曦對他的信任。
“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個男的,我不認識他,他也不告訴我是誰,就說,如果我週末去‘激爽’酒吧,能看見焦凱和王蕾。”蘇曦說到這兒,看看童未明,“其實,你早就看見他們了,是嗎?”
童未明點點頭。
“焦凱不認識你。”
童未明又點點頭。
“可你沒告訴我。”蘇曦說。
“對,我不想告訴你。”童未明說着站了起來,“太晚了,我得走了。”
童未明說完徑直向門口走去。蘇曦只好跟在後面,她心裡很希望童未明能多留一會兒,甚至是留下來這一夜,但這話她說不出口。
童未明穿鞋,一邊繫鞋帶一邊說:
“有件事,你能答應我嗎?”
“當然,你說吧。”
“別再對我說謝謝或者對不起什麼的。最好是永遠都不說。”
蘇曦沒有回答。童未明站起來看見蘇曦的眼神立刻明白,她現在心裡害怕又是一個人呆在這裝修講究的大房子裡。但他又能做什麼啊,他從她眼神裡明白的還不止這些,如果他說自己留下來,他知道他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這就是典型的中年知識女性心態,把最強烈的願望用最殘酷的羞澀壓下去,因爲她們的理智說,這不妥。
“他什麼時候走的?”童未明不忍心就這樣把蘇曦一個人扔下。
“兩個月前的今天。”
童未明嘆了口氣。
“那天他過生日,我們說好在家裡吃飯,我做了好多吃的,可他半夜十二點纔回來。”
童未明把身體靠到牆上,希望蘇曦能安靜地把話說完。
“他回來說了兩句就又走了。”
“他說什麼?”童未明問。
“他說,我們還是先分開一段吧。我問他是不是和王蕾又和好了,他說,這對我又有什麼區別。他說他想好好想想,現在男人找別的女人,都這麼跟家裡說,好像不分開他們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似的。”蘇曦說到這兒,童未明突然笑了,蘇曦也笑了。
“他沒再回來過?”
蘇曦搖搖頭,童未明發現她的情緒比剛纔平靜些。
“我打過他的手機,但他把電話掐斷了,可能是一看是我的號碼就不想接。”
“他沒拿東西?”
蘇曦又搖搖頭。
童未明本來還想問一句,是不是蘇曦還想等着焦凱,但一轉念,這是人家夫妻的事,他明目張膽的去問,好像是把對她的非分之想表達的太明顯了一樣,就改了口:
“你得好好睡覺,別的都無所謂,因爲誰把自己身體搞壞都不值,尤其爲男人更不值。”
蘇曦又笑了,童未明也笑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你,反正別把事兒憋在心裡。外面有什麼事,找我。該做什麼,想做什麼,就去做。用不着想太多,也許明天地球就不存在了。”
蘇曦和童未明再一次同時笑了,不是爲了慶幸地球的消失,面是爲了人們在這個地球上發出微笑,會意的或者不經意的。
直到撫摩女人青春身體的手掌麻木起來,直到飢腸轆轆——星期六上午他跟王蕾在被窩裡廝守幾個小時。中午他跟再一次化妝的王蕾去一個只是輕聲放音樂比較有情調的飯店用了午餐,然後兩個人又逛了逛飯店附近的商店,然後又把王蕾擠在一個僻靜處狂吻了一頓,以至於把王蕾嘴裡的巧克力味道也帶進了自己嘴裡。然後他們按約定好的計劃就此分手,然後焦凱去他妻子那兒。
這樣一個男人,在這樣的處境下,在去看妻子的路上,即使不是雄赳赳氣昂昂,至少也該有足夠的力量吧?
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樣,焦凱作爲這
樣的男人之一,跟王蕾分手還沒到一分鐘,他去見妻子的勇氣就消失得沒了蹤影。他好像是這樣的男人,只要不當面幹,他是有勇氣做某些道德上不允許的事,所以他不能嘗試當職業殺手,不見面怎麼殺人啊。
但他必須去見蘇曦,因爲王蕾不僅詳盡地向他描述了酒吧裡發生的事,而且還再三警告他事態已經相當嚴重,“你老婆瘋了”,她原話就是這麼說的。儘管焦凱不相信蘇曦瘋了。去酒吧跟蹤一次也許出於嫉妒,也許出於好奇,總之嚴重不到瘋的程度。
但焦凱還是有壓力,他覺得他今天必須去見蘇曦,因爲王蕾對他說的另一句話讓他不安,她說,“你也得爲我想想,我父母還不知道我和你有這樣的關係,要是他們知道了肯定把我殺了,把你送監獄去。”
焦凱不認識王蕾的父母,但聽說過他們。他們不會把女兒殺了把女兒的情人送進監獄,但他們發現女兒的事也不會不吭氣,他們會創造出一個焦凱無法承擔的後果。據說他們是一對不大也不小的官員,焦凱幾次向王蕾證實,王蕾都開玩笑地拒絕告訴他真相。
週末的大街上總是有一種特殊的家庭氣氛,夫妻加上孩子是最常見的街景。他們手拉着手,或者是前後簇擁着,議論着所見所聞,神態無比放鬆,好像在家裡一樣。焦凱有些嫉妒這種幸福,因爲這是一種陽光下的幸福,是經過所有一切允許的幸福,它不必因幸福而內疚。焦凱快走幾步離開鬧市區,他隱約覺得自己永遠也難有這樣的幸福,即使他留在蘇曦身邊也不行,因爲她再不可能懷孕,而缺了孩子這種明朗的幸福就黯淡了。
想到孩子,焦凱的情緒更壞了,他決定在附近找個地方坐會兒,晚一點回家。
他在路邊看到一家茶館,就走了進去。茶館裡面幾乎沒有裝修,倒顯出一份純樸自然。它有點像他上中學時的大教室,放着條凳和條桌,牆上掛了幾幅過去的獎狀。焦凱想起那些追求這種風格的酒吧,不禁啞然笑了。茶館裡沒有另外的顧客。
“喝點什麼?”坐在玻璃櫃臺後面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招呼他。
“都有什麼茶?”焦凱決定留下來。
“花茶,十塊錢一壺;紅茶,五塊錢一壺;綠茶,十五塊錢一壺。”
焦凱考慮着。
“像您這樣的有錢人,喝綠茶吧。”老頭兒說。
“我不是有錢人。”焦凱不好意思地說。
“那也不是下崗的。”
“對,不是下崗的。”
“那喝綠茶吧?”
“行。”
“坐吧,我這就給您送去。”
老頭兒開始忙乎沏茶,焦凱去看那些獎狀。
“我們這兒來的大都是不那麼有錢的人,所以進錢貴的茶沒用。”老頭兒好像自己跟自己說話,“我們可不像有的茶館,兩個人喝壺茶得一百多塊。一百多夠五個人吃頓飯了。”
焦凱卻被牆上的獎狀吸引了,獎狀上寫的都是同一個人的名字:康亞楠。他幾乎走到櫃檯前:
“大爺,麻煩問一下,這獎狀是您家的?”
“是我女兒得的。”
“康亞楠是您女兒?”
“對啊,你認識她?”
“她是我中學同學,我們還同過桌呢。”
老頭兒表情黯淡下去。
“她前年就死了,不然,這茶館是她開的。”
“怎麼回事?”焦凱問的時候已經後悔這麼問了。
“有病。”
焦凱選了一個角落坐下,他覺得自己進這個茶館就像是被某種命運指引了一樣,老頭兒給他端來了茶,對他說:
“這會兒不會有人來,你替我看會兒,坐着慢慢兒喝茶,我得去接一下我外孫子,他去補課了。中嗎?”
焦凱拉過另一個凳子把腳放上去,一隻胳膊倚在桌子上開始喝茶。他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季峰,他在過完三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開車去見一個客戶,他有一個文化用品商店,便再也沒有回來。車禍從不跟人事先打招呼。焦凱希望這裡不再有人進來,讓他一個人把腳放在陽光裡,讓他不要面對任王人,只面對自己好好想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