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不只是吸引
季峰的死對我意味着什麼,這是焦凱最近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因爲它不僅僅意味着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是死亡讓他突然明白,擁擠在地球上的人們儘管都被固定的生活拴在不同的位置上,但失足掉到地球以外去是時刻發生的事。而提前離開的那些人很可能還帶着未了的心願。
他記得季峰死前有一次給他打電話,約他去喝酒。酒後季峰對他說了好多話,他當時把那些話理解成了酒後戲言。他還記得季峰說話時的表情。他一面大聲說話,一面不停地擺手,可一旦停止了說話,他看焦凱的眼神就十分悽楚,閃着淚光。
“我活得沒勁,”季峰說,“沒勁。”
“要是你活得沒勁,別人就別活了。一年幾十萬元掙着。你還要什麼?”
“我還要什麼?”季峰低聲重複焦凱的問題,突然大聲嚷了啕,“我什麼都不要,我要爲自己活一把!”季峰接着說。“我太貪了,我要上大學,要結婚,要孩子,要房子,要車,我爲這些拼死拼活幹了差不多二十年。這二十年裡我在哪兒?我他媽的整個一個奴才!”
“那你要什麼?”焦凱記得自己這麼問季峰的時候,也在心裡問自己。
“我要的不多,也不難得到。我就要一份安靜。在一個小 城裡做工,掙點餬口錢,跟我最愛的女人在一起過日子,沒有競爭,沒有壓力,平平和和的,就是沒有希望也行。”
想到這兒,焦凱的眼睛溼潤了,季峰最愛的女人不是妻子,現在他的夢想也變成了遺憾。焦凱不能肯定季峰的死到底在自己的生活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但他知道那作用是巨大的,他通過季峰照見了自己。
王蕾調到焦凱單位快一年了,當然,現在焦凱已經被她吸引了。參加季峰葬禮的第二天,他甚至沒跟自己商量,沒有半點猶豫就約了王蕾下班後一起吃晚飯。現在他一個人坐在這破爛的茶館裡回想着這一切,也感到了吃驚。
他還記得吃完飯王蕾把他帶到了“激爽”酒吧,他們坐在吧檯前喝王蕾最喜歡喝的龍舌蘭酒。他看着王蕾捏着酒杯的細長白皙的手指,她微揚着頭時的瘦長脖子,她襯衫永遠不繫上第二個鈕釦,彷彿允許你去想象她起伏不大的前胸有着怎樣的神秘……
他們離開酒吧時已經快半夜了,公園的門已經被鎖上,王蕾提議跳牆進公園,說完自己先利索地跳了過去。
焦凱還記得那天夜裡公園有明亮的月光,月光好像被事先分配好了似的均勻地撒在各處。焦凱也覺得自己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裡心中充滿了勇氣和渴望。他幾次想伸手抓住走在身邊的王蕾,但總是被王蕾突然想起的話題打斷了。他幾次想到季峰,每次把季峰從腦海中排遣開他都更加從容,好像他必須得到這個女人,不然死亡的腳步就會趕上他。
王蕾突然快走兩步,然後站住等焦凱走近,焦凱看見她的口紅在月光下有幾分妖氣,剛要伸手去拉她,王蕾卻擺手攔住了他。
王蕾面對着月光,焦凱盯盯地看着她姣好的臉。月光在她眼窩旁塗下陰影。王蕾輕輕抱住焦凱的頭,開始主動吻他。
王蕾吻得那麼綿長滑潤,她的舌彷彿是充滿了雨水的雲朵,把焦凱的心懸吊到高處,讓他一生中第一次有了深深悸動的感覺。他忘了自己忘了周圍,他好像變成了這個吻的本身,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吻中縮成了一個圓點兒。這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會在一個從容不迫技術熟練的吻中能產生這麼強烈的衝動。
“你爲什麼讓我等了這麼久?”王蕾吻過之後輕聲問他,她的聲音好像成了剛纔那一吻的餘韻,和正在落葉的樹,和大片的灌木叢,和天上的星星都在一起了。
焦凱已經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王蕾開始脫衣服,她把脫下的衣服扔在草地上。她每脫一件衣服,都朝焦凱斜乜
一眼,直到她只剩下內衣時,焦凱才如夢方醒。他一把把王蕾抱進懷裡。
“不,不,不能在這兒,你會凍着的。”
“嘻嘻,我不怕。如果你怕我冷,就把你的身體給我。”
焦凱被王蕾的話提醒了,他脫下自己的外衣和襯衫,然後又把王蕾摟進懷裡。
“在什麼地方我們都不能找到這麼大的牀。”王蕾說。
王蕾說完離開焦凱的身體,脫下最後的衣服,躺在草地上……
焦凱也許就是在這一刻裡愛上了王蕾,她用自己的身體向焦凱展示了一種極端的美,一種讓你心甘情願付出代價的美。焦凱也問過自己是不是隻愛王蕾的肉體,但他馬上做出了否定的反應。他從不拿別的女人的身體跟妻子蘇曦的身體比較,無論蘇曦比她們強還是比她們差。但比王蕾更豐滿更女人味的身體卻從沒對焦凱構成這麼巨大的吸引,以至於他脫了自己的衣服赤裸身體走向王蕾的胴體時,感到了責任。
他以後不能在這露天的夜晚跟王蕾像亞當和夏娃最初在伊甸園那樣做愛,因爲他不是亞當,他是一個活在禁忌中偶爾有點衝動的普通男人。他臥在王蕾的身上,很溫柔地輕吻她,把王蕾剛纔用身體推到極致的激情舒緩下來。
“爲什麼你總是像溫水一樣?”王蕾緊緊摟着他問。
“你要什麼?”
“熱水或者冰水。我需要的是極端刺激,‘冰火’知道嗎?”王蕾說的是心裡話,她的性格就是這樣極端,完全不能忍受中間的東西。
就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在焦凱心裡變成一幅不斷浮現的畫面,逼他一步步向前。他向前走得太急了,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搞清楚,王蕾爲什麼愛他。
“你愛我嗎?”他問王蕾。
“愛啊。”
“爲什麼?”
“因爲你從不隨地吐痰。”
蘇曦聽到用鑰匙開門的聲音,立即驚呆了。除了焦凱和她這個世界上沒人有這個家的鑰匙。她用了幾秒鐘時間考慮,她是不是還有時間把自己的樣子和她身邊的東西整理一下,但已經傳來焦凱脫鞋的聲音,他總是彎腰用手脫鞋,然後把鞋子扔在地上,好像他喜歡聽見鞋扔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蘇曦放棄了想整理一下的念頭,恢復了平靜,她只能這樣子面對焦凱,儘管她不願意這樣被離家兩個多月的丈夫看見。她穿着浴袍,頭上包着毛巾,腳還插在熱水盆裡。茶几上放着半瓶葡萄酒,酒瓶旁是她喝酒的杯子,杯子裡還有好幾口酒。
她坐的沙發上攤着幾本書,其中離她最遠的一本攤開倒扣着,赫然人眼的題目讓她好像渾身長了刺一樣不舒服,那本書叫《你如王再一次走進男人的懷抱》。她努力去抓那本書,但沒抓到。她怕焦凱看見這本書因此誤解她,可是焦凱已經走了進來,他坐到蘇曦旁邊的沙發上,並沒有對眼前所見的事情感到失望,儘管他觀察着一切,目光卻沒有流露出任王心中的隱秘。
“對不起,沒事先打個電話。”焦凱看着蘇曦說。
“沒關係,這兒還是你的家,不用打招呼。”蘇曦說話的語調有幾分不自然,第一她發現自己對焦凱此時此刻懷着一份奇異的感情,如果焦凱的離家出走在她和焦凱之間製造了距離,讓她再面對焦凱時彷彿像在陌生男人面前一樣慌亂,而她希望自己在焦凱面前能表現出女性的優點和完美,而不是現在的樣子。
第二,她心裡還在想着沙發上的那本書,很顯然焦凱已經看見了書名。她恨自己太大意,也恨該死的出版社給書起了這麼俗氣的名字。其實,這是一本關於失戀心理學方面的書,她甚至希望焦凱能讀一讀這本很有幾分科學性的書。
“你最近常喝酒嗎?”焦凱看着酒瓶,頭也不擡地問蘇曦。
蘇曦被問得心裡一陣發暖,她頓時放鬆下來,從頭上
扯下毛巾,剛洗過的頭髮披散下來。她用手把頭髮揚到後面,然後又試着用手指把頭髮攏整齊些。
焦凱起身爲蘇曦取來了木梳和鏡子。
蘇曦開始梳頭,沒有回答焦凱的話。
“聽說睡前用熱水泡腳對失眠有幫助。”焦凱又說。
“好像是。”蘇曦說。
“對你有作用嗎?”焦凱說着又去看那酒瓶。
蘇曦心裡這時又升起一股怨氣,她想對焦凱大喊幾句,“泡腳對我沒作用,一點作用都沒有!即使我用開水把腳泡爛,我還是得在夜裡睜着雙眼瞅着那無邊無岸的黑暗,我睡不着覺,而這些都得怪你,是你破壞了我的睡眠。”但是她的理智就像一架尚還完好的機器,發揮着巨大的抑制作用,因此她只說了一句心裡一點也不想說的話:
“你不用擔心,我還不是酒鬼。”
“蘇曦,你誤會我的意思了。”焦凱安靜平和老大哥似的態度又讓蘇曦感到安慰。
“那你是什麼意思?”蘇曦說完這句話又一次後悔了,她後悔自己的話裡有刺。她一直在盼着這一天,焦凱回來,能跟她談一談,即使他要再一次離開,蘇曦也相信他還會再一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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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焦凱一時難以表達自己的心情,他立刻點上了一支菸。這一切被蘇曦看在眼裡,心想,焦凱還是焦凱,一着急就抽菸,他不會真正改變的,而一個不能改變自己的人能改變他的生活麼?
“其實你以前睡眠挺好的。”焦凱抽上煙後平靜了,“是我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對不起你,蘇曦。”
焦凱想以這樣的開場白來勸說蘇曦放棄他,放棄她已經在做的被王蕾譴責的事情。但蘇曦被感動的同時誤解了焦凱。雖然她三十多歲了,但還不瞭解這一點:的確有人因爲自己錯了而道歉,但他們並不想真正以這樣的道歉結束前一個錯誤,而是利用道歉爲下一個錯誤做開始的鋪墊。所以蘇曦這樣問焦凱:
“你回來了?”
焦凱發現蘇曦理解錯了他道歉的用意,立刻煩躁起來。
“我不是說過,你要給我一段時間嗎?”焦凱有些氣惱,“幹嗎又來逼我。”
“我逼你?”蘇曦輕輕重複了一下,“你可能產生幻覺了,也許我真該逼逼你,讓你對我說清楚。”蘇曦說着激動起來,唯是看我太老實了,太好欺侮了,你是不是覺得所有的女人都能容忍這個。她們的丈夫在過生日那天半夜回來,就是爲了對跟他結婚十幾年的妻子說他現在想一個人過幾天,過幾年,因爲他的懷抱裡有了別的女人。”
蘇曦越說越激動,喪失了邏輯思考的能力,“而這個妻子不能問那個女人是誰,爲什麼,因爲這個丈夫說,是誰又怎麼樣,對你來說不是一回事麼!我被傷害了,被誰傷害的不重要,這就是你的理論。可我想知道我是被誰傷害的,誰是我的敵人。”
蘇曦說到這兒,焦凱想插話,但被蘇曦制止了,她接着說下去,“你用不着把你那套理論再對我說,你不說那個女人是誰,不過是爲了保護她。你怕我傷害她。”
“胡說,我是爲了保護你!”焦凱大喊一句。
“你自己聽聽,你的話除了虛假還有什麼?”蘇曦蔑視地看着焦凱。
“好了,我們別這樣吵了,沒有用,你相信還是不相信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如果你知道她是誰,會更難過。”焦凱放軟語氣,“我們還是談一談。”
“談什麼?”蘇曦說到這兒,淚水直往上涌,“我已經爲你做到仁至義盡了,你就這麼走了,我得對朋友熟人鄰居撒謊,說你進修去了。我天天睡不着覺,可我還是想給你留一條後路,至少我想你會給我一個完整一點兒的解釋,我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才讓你動了這個念頭。我幫你掩着藏着,總覺得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可你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