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叛逆

表面上在學校叱吒風雲的林易渺有着同學們沒有的焦慮。同學們知道他是貧困生,但很多人對“貧困”一詞還很抽象,以爲他有着多種獎學金、稿費之類差不多可以算學生中的富翁了,貧困一詞對他來說不是形容詞,是虛詞。

?自從父親外出打工之後林易渺就沒有再向家裡要一分錢。即使父親偶爾在電話裡說沒錢就找他們要,但他開不出要錢的口,父親也就不主動給他拿一分。姐姐木蘭品偶爾也會在電話裡問他的生活,但也只是問問,說些關懷的話,同時告訴他打工很辛苦,現在她正在攢錢結婚。他就更沒有理由向姐姐訴什麼苦了。

?他內心一直對“貧困生”這樣的身份很排斥,他想擺脫這樣的帽子。從前家人不告訴他家底,他自以爲吃穿還不用愁,就用同情的眼神去看其他貧困生,覺得他們頓頓吃家裡帶去的鹹菜好可憐。現在他卻接受着很多同情的眼神,因爲自己頓頓吃最便宜的菜。如果寧文勝和樑芝潔給他帶點好吃的來,那就象逢年過節打牙祭了。

?他想通過服裝擺脫自己的貧困形象,也留給樑老師一個好印象。貧困就是貧困,要僞裝得不貧困還是很吃力。寧文勝買雙五六百的耐克運動鞋不會眨下眼,象買一隻鋼筆。他的鞋子如果上百就必須在乎它能穿多久,象添置一個大家當。他最喜歡的還是穿校服的日子,這樣他和別人差別不那麼大。至於同學們手中不斷變化着的MP3、MP4、新款手機之類的時尚玩意兒,他不願去問也不願去看,就象躲避同學們的生日聚會一樣儘量躲得遠遠的,一幅漠不關心的樣子。

?對貧困的焦慮讓他回家爲母親上完墳後就返回城裡,爲下學期的費用奔波。近兩個月的暑假裡在跑腿公司找了份跑路的差事,汗流夾背地掙了點血汗錢。爲了掙稿費和發文獎金,他也投着稿,那些爲了掙錢而發表的文字並不是他喜歡的,隨之就裝在一個大盒子裡打入冷宮。

?這個暑假他有了新的掙錢計劃——收學生宿舍的廢棄飲料瓶。他的收購通知在開學前就在男女生宿舍樓發佈出來,很多同學積極響應,這讓他看到了一種源源不絕的希望。

?消息一出,幾所中學找到他,聲稱只要他轉學,學校就獎勵他三萬,免去所有學雜費食宿費。他拒絕了,因爲利音一中是在他最艱難時免費收留他的學校,更因爲這裡還有一位叫樑芝潔的老師。利音一中得知這一情況,相應地提高了對他的優惠政策,讓他無後顧之憂地留校學習。

?新學期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清早,林易渺跑完早操回來,在已經裂了一道縫的鏡子前端詳起自己來。他突然發現自己長大了,人說女大十八變,原來男大也會變的,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從前那種嫩頭嫩腦的圓臉樣子,顯出有輪有廓來:前兩天刮過的鬍子又冒了一截出來;濃濃的一字眉和筆挺的鼻樑無可挑剔,是他一直最得意的部位,百看不厭;他不喜歡自己的雙眼皮,覺得單眼皮纔有剛毅之氣,但他很在意眼神,喜歡它神采奕奕;他的嘴脣棱角分明而紅潤,尤其是在冬天,很多嘴脣乾裂的女同學都羨慕地說他象是化了口紅。

?他又看了看自己藍白搭配的短袖校服。這是他最愛的服裝,和其它校服有着本質差別——腰部位置曾被一張舊桌子上突出的釘子撕了條大口子,那裡有樑老師給它縫合得象個L字母的針線,似乎把他姓名的首位字母繡了上去,他特別喜歡。

?他對自己的整體形象很滿意,吹着口哨用小木梳又打理着頭髮,他的額前有一個小發旋,周圍的那圈頭髮總要費點時間打理才能順眼一點。父親曾經說過,長這種旋的人很橫蠻,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何時橫蠻過。

?寧文勝提了瓶開水進來。他最爲惱火的青春痘正一點一點地消去,臉漸漸光生起來,人也英俊起來,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他見林易渺在鏡子前自我陶醉,就嘻笑着說:“呵呵,我出門前就在臭美,現在還在臭美!打扮給樑老師看吧?”

?林易渺說:“當然。自己看有什麼勁,你看更沒勁。”他從不掩飾對樑老師的喜歡,尤其是在寧文勝面前,同學們都知道他喜歡樑老師而不是什麼校花班花什麼的,也就時常拿這個給他開玩笑,他也習慣了。

?寧文勝說:“剛纔出去聽到一個絕密消息……樑老師的男朋友很有權,是高幹子弟。”

?林易渺心裡莫名地格登了一下,但他若無其事地說:“這很好呀,她那樣漂亮的好老師是要找個好人家。”

?寧文勝說:“他也不是純種的高幹子弟,聽說只是有個乾爹在省上就職。”

?林易渺說:“別說乾爹,就是他本人在中央任職也不關我事。”

?寧文勝一邊整理自己雜亂的牀鋪一邊說:“聽說就是因爲這個男朋友樑老師才當上我們的班主任的。”

?林易渺離開了鏡子走到寧文勝牀前說:“哪來的小道消息?”

?寧文勝說:“小道消息?章老師報名那天當着幾個學生的面說的,還有假?反正好多人都知道了。你想啊,哪有那麼年輕的老師當火箭班的班主任的?不是靠權就是錢,要不就是靠那個了……呵呵,我不亂說了。”

?林易渺想起放假那天辦公室裡的爭吵和章老師的話來,他哼了一聲說:“真不是個男人!”

?寧文勝愣了一下:“誰不是男人?”

?林易渺說:“除了姓章的還有誰?在學生面前家長裡短的還算是男人嗎?”

?寧文勝不在乎林易渺的感受,笑道:“我還以爲你在罵那個高幹子弟呢?聽說章老師要當我們的班主任了,你的心上人要離開這個班了。”

?林易渺裝着平靜地說:“她總要教我們的語文。”

?寧文勝說:“聽說她要離開高三去教高一了,是她自己提出的。昨下午學校決定了。”

?林易渺不相信,週五報名,不過就隔了週六週日兩天情況就突變了?但他見寧文勝肯定的神情又不得不信,說:“你就知道聽說聽說。樑老師怎麼會自己提出來呢,一定是被逼的!”

?寧文勝說:“你也知道是被逼的呀!如果她是特級教師就沒人能逼她了。”

?林易渺說:“你也在乎那些說不清真假的職稱呀!老套!”

?寧文勝說:“不是我在乎啊,是學校在乎。不過她靠男朋友走到我們班那不是本事。我最反感靠關係走後門的人,這社會就是被這些人把規矩打亂了的。”

?林易渺聽着寧文勝無情的話呆鈍地坐到牀上。如果寧文勝說的是真的,一定是姓章的做了手腳。做就做高明一點罷,現在弄得樑老師在同們們眼中成了那種不光彩的樣子。

?又有四個同學進了宿舍,幸災樂禍地對着林易渺笑道:“樑老師走了,你還去不去高一聽樑老師的課呀!”

?林易渺白了他們一眼說:“樑老師走了,你們就去聽味同嚼蠟的語文課吧!”

?寧文勝說:“我們喜歡她的課到是事實,但意義和你不同哦。我們只是聽她的課,你還要看她的人嘛!嘻嘻。”

?林易渺有些煩躁,把手一揮說:“我纔不信你們,少給我開玩笑!今天又不是愚人節。”

?說完,林易渺收拾收書本要去教室。同學們就笑起來,說他現在發酸了,等會要失戀了。

?事實正如同學們說的那樣,章天程成了高三火箭一班的班主任,另一位女老師成了這個班的語文老師。

?林易渺的天空灰麻麻一片,學校黯然了,聽課沒了勁,所有的課。數學課更是讓他恨之如骨,章老師微笑着講課的樣子都露出了青面獠牙,彷彿全堂課都在大喊“我有高級職稱!我有高級職稱!”。早知他要逼走樑老師當班主任,林易渺真後悔沒有去讀大學。

?語文課則讓他心裡堵得慌。望着新來的語文老師,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樑老師恬淡優雅地站在講臺上的情景,她會說:“文章都要有點睛之筆,我們應該怎麼去尋找這樣的點睛之筆呢?這就得靠我們有一雙與衆不同的眼睛去發現。比如,秋天的落葉我們見慣不驚,如果某天發現枯葉飄落後樹枝上露出的空空鳥窩,就會讓人眼前一亮、心頭一喜,讓人產生很多聯想。如果這樣的美妙感受成爲文章中的一部分,就可能成爲點睛之筆,讓讀者從中身臨其境,產生愉悅感……”現在的語文老師呢,有高級職稱,但她除了說“你們要多看別人的獲獎作品,多想,多背,多借用,多觀察……”就沒別的發現了,即使有什麼發現,表達出來斷然不象樑老師那樣直達要害,而是要轉彎抹角地讓學生費些腦子去理解。

?面對讓他憎恨的班主任和可憐的語文老師,他開始在課堂上看別的書籍,電腦類、會計類、科技類都看。高三那些課程早在上學期就已經被他自學完成了,沒有了樑老師,這高三真是多餘而痛苦的一年。很久沒做噩夢的他又開始做起噩夢來,夢見母親責怪他學習不專心,樑老師也在母親的責怪之中告辭而,讓他在悲泣中舉目無親無依無靠。

?兩三個月下來,林易渺除了數學單元成績一落千丈卻又都準確無誤地只打40分之外,其它成績依然遙遙領先。

?章天程氣得向耿校長申請要重懲林易渺這種爲所欲爲的學生,開除都不足惜,以正學風。但其他老師卻喜歡林易渺,雖然他上課並不怎麼聽課只看他喜歡的書,但提出的問題他總是回答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懷疑他有一心二用的本事。有這樣本事的學生,沒有理由不喜歡。學校更是不會處理林易渺的,一則是沒有對考差學生進行處理的規定,二則讓林易渺調離火箭一班,甚至開除學校對有的老師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多老師和好幾所中學就等着林易渺這樣的學生去呢!

?明眼人都看出林易渺在發脾氣了,發章老師的脾氣。

?樑芝潔受耿校長的委託,在夜自習之後讓林易渺去了她的高一語文辦公室。這和高三語文辦公室各在一幢教學樓,中間隔了一個操場相對望。和上學期不同的是她用水鑽髮圈高高地挽着捲髮,嫺靜中透着端莊,有種藝術體操運動員的精氣神。而林易渺也和以前不同了,他蓄着茬茬的鬍子,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樣。

?林易渺來到這熟悉的地方,看着好久沒有這麼走近過的樑芝潔心跳加速無法控制,臉也火辣辣的。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真希望能倒流回去,回到她的課堂上,回到她的身邊。

?樑芝潔也聽說林易渺這段時間在耍小性子,偶爾他們會在校園裡遠遠地遇上並致以微笑,但這麼近地談話已經很難了。她責怪地看着林易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說:“易渺,別耍小孩脾氣了。看你,這幾個月把一個班級鬧騰得……對班主任要尊重些。章老師也是因爲喜歡你,想你成爲他的學生才爭取去那個班,你這樣對他很讓他失望和難過的。”

?林易渺說:“他絕對不是因爲喜歡我纔去那個班的。他既然說不能讓學生來決定他的獎金,我的成績好壞關他什麼事呢?他這樣的老師,去一班的目的達到了,如果還要我考出好成績的目的也達到,那就太便宜他了,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

?樑芝潔搖搖頭說:“你都這麼大了,說話要注意措詞!對老師切不可這樣的態度。你是理性的人,別這麼感情用事。章老師不是我,不會象我這麼溫和,越是他喜歡的學生他就要求越嚴格,你不要以爲那就是不喜歡。易渺,你都是成年人了,不要總在別人的喜歡和讚美裡生活,再不喜歡的環境有時都要去適應,就象你不可能喜歡所有的人,也就不能要求別人隨時都來適應你、逗你喜歡。”

?林易渺不屑地癟癟嘴說:“他卑鄙,他害了你,我恨死他了。”

?樑芝潔笑道:“章老師害了我?你怎麼這麼想?他說的也是事實,不得不承認,職稱是一種資格的體現,他這樣可以激勵我去考高級職稱呀!你換個角度就會明白,他這樣最終對我是有好處的。所謂玉不磨不成器,過於順利對一個人沒有好處的,靠別人只會是一時,靠自己才能長久。”

?林易渺說:“你爲他開脫,他呢,就會落井下石。”

?樑芝潔說:“換個老師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這點你都受不了,今後走入社會還有更多事的讓你面對,那時你怎麼辦呢?難道也耍點脾氣解決問題?學校現在可以讓着你,社會不會讓着你的,你必須適應社會。知道嗎?”

?林易渺說:“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的抗議。他說不能讓學生決定老師的待遇,我就想讓他知道沒有學生的努力他是特級教師也白搭。我沒別的辦法,除了可以決定一下我的成績,什麼都決定不了。”

?樑芝潔說:“你呀,真讓我不放心。我說過,千萬別把考試當兒戲,今年尤其重要,它可能會決定你的一生。如果你不把考試當回事,不但會害了你,也辜負了我們,辜負了學校。懂嗎?”

?林易渺看着總是帶給他甜蜜感的樑老師,猶豫了一下,說:“我知道。我聽你的,認真考就是了。樑老師,你放心,即使這幾個月我不認真考,高考之時我也不會給你丟臉,我有把握。”

?樑芝潔春風般地笑道:“玩笑可別再開大了,大家都吃不消的。你一定要認真考,我在這裡才放心。”

?林易渺的眼睛已經溼潤了:“但我就想聽你的課,再也聽不到了,聽不到了……也不能看見你了……”

?樑芝潔淚光閃閃,淡淡地說:“我在學校呢,看得見的。”

?林易渺氣憤地說:“我討厭章老師!”

?樑芝潔勸道:“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象個小混混了,誰會喜歡啊!明天,先把形象改變好,再把心態調整好。”

?林易渺抹了抹眼淚,看看她說:“我會的。樑老師,我喜歡你,真的,不想離開你。”

?樑芝潔把頭扭到一邊,擺了擺手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早些休息。”

?林易渺說:“你喜歡我嗎?會忘記我嗎?”

?樑芝潔說:“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回去吧,晚安!”

?林易渺站起了身,慢慢走到了辦公室門口,又轉過身。只見樑芝潔也站起來,在身後送他。

?林易渺依依不捨地看着她,走上前去說:“我這一走,就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嗎?”

?樑芝潔說:“會的。我會關注你的。”

?林易渺突然上前把樑芝潔緊緊地抱住,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說:“知道嗎,我想你,好想你!”

?然後他放開樑芝潔飛也似地跑出了辦公室,留下樑芝潔獨自嘆息。

?從那以後,樑芝潔發現,在下了夜自習之後,林易渺都會出現在辦公室樓下的樹蔭底下,看她一眼,然後離開,消失在校園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