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幕後

春去夏來,又到一年暑假時。

林易渺看着那些開完散學典禮的同學一溜煙就向家裡飛去羨慕得要死,這種愛家勝過愛校的感覺隨着那年母親的離去就煙消雲散了。

小學的時候,林易渺的父母丟下兒女在廣州和深圳打過幾年工,過後因爲父親的肝病纔回來了。林易渺唯恐父母再離開他,總想和他們呆在一塊兒,呆在母親身邊看她笑着的樣子和忙碌的樣子最是開心和踏實。剛進入初中那段時間,他甚至不想去學校上課,因爲學校離家很遠,必須住校,週一去週五才能回來。爲此每到週一天剛亮母親就會早早地把他往學校趕。他就象一隻攆不走的小狗狗,攆了一段路又往家走,攆了一段路又往家走,氣得母親用棍子甚至用石塊逼他上學。他總是在那樣的反反覆覆中戀戀不捨地離開家,然後等到週五又歡歡喜喜地從學校飛奔而回。如今,那個曾讓他留戀的家早已空蕩蕩,院子外那棵他小時種下的葡萄藤再難以見到它的主人。

幺爸木家敏的老家也不能回去,被幺爸傷透心的幺媽會把他趕出來。幺爸已經與幺媽離了婚,娶了一個打工時認識的年輕髮廊妹,說是爲了照顧爺爺和婆婆把子女全留給了幺媽。上次父親和繼母回來就是喝幺爸喜酒的。髮廊妹在利音城裡有一套舊房子,幺爸也就隨着住進了城裡。林易渺去幺爸的新家看望一眼婆婆爺爺就得走,呆在那裡如坐鍼氈,至今他只知道新的幺媽姓董,名是什麼也不知道。

父親和幺爸都因爲打工另成了新家,幺爸回來住了,但父親和繼母依然在外打工。老家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他就象是被老家拋棄的浪子,在這酷熱的假日裡感到了寒冷。

樑芝潔曾佈置過一篇作文,名爲《想家的時候》。林易渺在作文本里只寫了一句話:此時,我在噩夢中。老家更多的時候就是出現在他的夢中,通常伴着追追打打、吵吵罵罵,還有血淋淋。他不喜歡寫與家庭有關的作文,一面對那樣的題目他就會頭腦發僵,無處下筆,從前的美好只會加深他的痛苦,他的筆下是寫不出的歉疚和悔恨。

林易渺望着人去樓空的宿舍遲遲不願離去。他心裡怪怪地難受,說不清道不明。一年前他不會多看學校第二眼,現在學校有些讓他捨不得,不知何時變得如此親切,宿舍彷彿就是他的家,他對家天生似乎就比別人多些依戀。

他隱隱知道這種依戀的緣由,卻又不能確定,那就是很久不能再看見樑老師,他猶如羽毛飄飄蕩蕩找不到底,失去了唯一的精神依靠。

這次試驗性地參加高考本可以假戲真做地去上大學,提前參加工作爲家裡掙錢,但他還是放棄了到手的大學。表面上是學校動員他爭取明年考入北大清華,並爭取成爲全市高考狀元,爲利音一中作宣傳,他必須報恩於校。最隱秘的原因是他不想這麼早就離開樑老師,他還想聽她溫婉動聽的聲音,看她關懷自己的眼睛。她的語文課應該是講得最好的,她還會有數不清的好學生,自己不突出再突出些,她就會忘記自己這個窮學生。他要考出無人企及的成績,讓她永遠記得自己,他不想被她忘記。

他在散學之時特意留意了她的去向,看着她又回了辦公室。他好希望她能象去年此時一樣,通知他參加什麼活動,但他知道那樣的機會沒有了。他想在離開學校之前看看她,向她告個別就回老家。

他背起簡單的行囊向那間辦公室走去,還沒等他走近辦公室,裡面的爭吵聲卻傳了出來。確切地說,那聲音是從門旁的窗戶傳出來的,因爲那窗戶早晨被練籃球的同學打破了,寧文勝罵他們違規在過道上練球之後還幫着去打掃過碎玻璃。

在林易渺眼裡,老師之間總是彬彬有禮的,即使教學方面的爭論也是有禮有節的,這樣的爭吵聲就顯得很不尋常了。也許這樣的爭吵平時就有,只是全被關在了那樣的屋子裡,僅僅是這次玻璃壞了,才泄露了出來。

他有些緊張,慢慢靠近辦公室門口,裡面的爭吵聲聽得更清晰了。

“這是什麼學校,越來越不講規矩了。你一再鼓勵我們考職稱,我們考上了又怎麼樣?還不是想怎麼打發就怎麼打發,有職稱的反倒沒職稱的吃香了!”火箭二班的班主任章老師的咆哮聲音傳來,他是林易渺的數學老師。這是語文辦公室,數學老師怎麼在這裡吵起來了?林易渺有些納悶。

“樑老師是沒有高級職稱,但她把這個班帶得很好呀,大家有目共睹。職稱只是一方面,效果最重要,學校給年輕教師機會有什麼不對?你的二班也是重點班,同時你也是一班的數學老師,學校沒有委屈你吧?”耿校長的聲音傳來,依然保持着穩健的語氣。

“一班,二班,不是明明排着號的嗎,還說沒委屈?”章老師說,“別以爲我不知道,這學年分個火箭一二三班出來就是爲了照顧樑老師,以爲可以哄過我們。以前哪會分一二三班?只分火箭班、快艇班、駿馬班。我這個火箭二班是換湯不換藥,分過來的都不是最好的!”

“分班時,一二班的成績相差並不大,你也是知道的。現在二班不是有很多人成績超過了一班,該你得的獎沒少一個吧?”耿校長說。

“什麼成績相差不大?誰都知道年級第一的學生在哪個班,哪個班就是特權班……我是心直口快的人,不象這幾位老師那樣有意見也怕提,我現在就是要提。馬善被人騎,人善遭人欺!我們善良了一年,不能吃了冤枉虧還被人笑話成懦弱!”章老師說。

“誰都知道一二班是並駕齊驅的兩個班,大不了排了個序!樑老師排一班,你排二班,就當是女士優先可不可以呢?”耿校長說。

“這更笑人了,學校不講規矩講起女士優先了!那算了,學校把女士從一班排到十班,從高三排到初一,剩下的我們男士再上。”章老師說。一陣鬨笑傳來。

“我知道你對這次學年獎金有意見,你的意見我們會考慮的,你也不必這種態度,上綱上線的。”耿校長口氣緩和了一些。

“耿校長,我就是這種性格。去年我就對分班提出了意見,有誰當回事考慮過?欺負我當時沒在學校,在外地去了……”章老師說。

“你還有臉提那次分班的事嗎?你沒有請假外出,也沒按時返校開會,沒免除你當班主任的資格就是學校很照顧你了!”耿校長說。

“那是遇到飛機因颱風改期,不是我的責任!誰當一班的班主任是個嚴肅問題,去年學校不按規矩辦,我忍了,今年再那樣去,下學期都高三了,我們還是這種不公平待遇,拿着高級職稱也受窩囊氣,誰有積極性啊——總不能欺人太甚吧!林易渺那些成績頂尖的學生統統都分到一班,那就是樑老師的功勞了?還美其名曰‘教育成績突出當受重獎’。我看未必就是成績突出,如果我到一班,比樑老師還帶得好。憑啥二班、三班的班主任獎金就少那麼多?你明明是偏袒樑老師,是不是嘛——”章老師說。一陣附和聲傳來,說重點班的獎金不能有太大的懸殊。

“我說句公道話,一班好幾個頂尖的學生並不是上學期就看得出來的。林易渺剛上高一的時候你們誰看好過他?寧文勝在高一成績也不怎麼突出,他們都是在這學期才展露頭角,哪是我在偏袒誰?”耿校長說,“你當一班那些學生好教嗎?一個個自以爲是,都更有思想個性,弄不好老師都拿他們沒法。我讓樑老師當一班班主任是有原因的,她比你們更瞭解學生,更會談心,林易渺那樣特殊的學生不是有很大進步了嗎?我看你們未必就能讓林易渺能變成現在這樣。”

“哼,沒給我們機會試誰知道呢?高一她當班主任就不說了吧,按學校的規矩,高二火箭一班要有資歷的老師才能擔任。她一個才參工兩三年的新老師就當上了這個班的班主任,純粹就是天方夜譚嘛。別以爲我們不知道,學校只認靠山不認規矩!”章老師說。

“算了,既然大家一直對我有意見,下學期我不當任何班的班主任。我請學校重新安排。”樑芝潔的聲音傳來,有氣無力。

“當,爲啥不當?他們喜歡憑職稱憑資歷說話,我偏就不依那些教條,只看教學效果和考試成績。學校不一定只講老教條,也得講改革創新!我就要改這個革,創這個新!有能力的就上!”耿校長說。

“改革?早不改遲不改,樑老師一來就改了?你反道說我們就沒有能力了?這還笑死人了!那我們就別去拿職稱了,去找靠山就是了,哈哈。”章老師笑起來,諷刺着。

“章老師,我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你們也別說樑老師有靠山,別忘了她是公考進來的,是師範大學的高材生。就是進我校面試,也是領導班子集體表決由她當班主任的。這幾年她的教學水平你們也是清楚的,你們有意見,我內心無愧,上可見天,下可問地。”耿校長說。

“樑老師,你別誤會,我們不是專門針對你當不當這個班主任,我們是不服氣學校這種獎懲制度。難道當其他班的班主任天生就低一班一等,沒有林易渺這種頂尖的學生我們就永遠失去表彰和獎勵的機會?同樣是火箭班,你獎三千,我們獎一千,誰服氣呀?你站在我們這個角度就知道什麼是不公平了。大家都是在努力教學,憑什麼就少拿獎金?”章老師沒有示弱,又說,“耿校長,我們的主要意見是不能把差距拉大了,學生成績高低不全是老師的責任,不能讓學生來決定我們的收入吧?我們既然不能決定教哪個班,只能聽天由命,說好聽點叫聽從學校安排,那就要一碗水端平。”

“我不想說了,五個指頭還不一樣平呢!”耿校長有些不耐煩了。

“你本身就沒安心端平,我們有什麼辦法?再說了,學校把獎勵分個三六九等,怎麼沒對處罰也分個三六九等?比如林易渺吧,他考好了總在重獎重獎,連班主任也沾光獎勵;他那次校刊事件,出了那麼大的事,怎麼就沒有重罰?包括也處罰班主任……”

“章老師,你怎麼這樣?學生重在鼓勵和教育,不是重罰,你這要重罰那要重罰的,只怕學生怕這怕那,畏首畏尾,什麼事都做不了。對,他是違了規,但是學校也教育過他了,不是還把他的學生會主席都撤消了嗎,難道還罰得不重嗎?你明明知道他是貧困生,家庭又那樣特殊,能達到這樣的程度很不簡單了!”樑芝潔的聲音傳來,透出一種氣憤,她停了一下又說,“林易渺獲省上數學大獎你也得到重獎的呀!他平時也沒辜負你吧?你還說這些話!如果你認爲因爲學生的錯要重罰班主任,那隻怪我教育不力,我認罰就是。”

“我不是針對某個人,我只是舉個例,樑老師,得罪了啊!這樣的事太多了,如果一個制度因爲考慮他是貧困生、優秀生、關係生就放鬆了,我看那制度也是空吹。不管優生還是差生,當罰款就得罰款,口頭教育是虛的,不能讓學生只知道拿獎金進去,不知道犯了錯要拿錢出來受罰。這也算一種改革創新吧!”章老師說,有些得意。

“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動不動就罰是行不通的,學生有多少錢拿來挨罰!”耿校長說。

“罰不了學生,可以罰老師,罰監護人!我這人,就欣賞鐵腕管理,任何情況下,班上沒一個學生敢遲到早退。”章老師說,“別說我又提意見啊,樑老師的班上,一開展文娛活動,遲到早退的現象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吧!這些,你們就視而不見了?紀律管理沒納入高考分數就不算考覈範圍了!”

“我真心接受章老師的批評意見,謝謝!我想好了,等我考上高級職稱再來爭取當班主任吧,學校怎麼安排我都心甘情願。我也相信章老師能帶出更好的班級來。”樑芝潔說,“耿校長,各位老師,對不起,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了。大家暑假愉快!”

林易渺在門口聽着,方知這一兩年來樑老師在別人的壓力中當着表面光彩照人的火箭一班班主任。

辦公室門打開了,樑芝潔走了出來,門外的林易渺把她嚇了一跳。

辦公室裡的校長和老師們目送樑芝潔,也都看見了林易渺。

章老師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然後推着笑對林易渺說:“你還沒回家嗎?要不要進來坐坐?”

林易渺對着辦公室的老師們笑道:“不坐了,謝謝。我是來給老師們道個別的。”

林易渺說完轉身要走,隨後又回過了頭走到門的內側對校長說:“耿校長,樑老師是好老師。如果要換火箭一班的班主任,我建議讓學生民主投票決定。如果樑老師調到其它班當班主任,我就去她的班上學習。謝謝!”

章老師似笑非笑地說:“看不出來,你對樑老師還很忠心的。你也會要挾學校了。”

林易渺說:“我只是說說我的想法,與要挾無關。”

耿校長說:“學校會作好安排的。”

林易渺告了辭,和樑芝潔走下了教學樓,從操場旁的林蔭小路向校門口走去。

林易渺問:“章老師怎麼一直不喜歡我呢,去年我就感覺到了。”

樑芝潔說:“你怎麼這樣想?”

林易渺說:“他不怎麼喜歡我,我知道。曾經有道他解不來的題,我當着同學們的面做出來了,我看出他的臉色很不好。他心裡有疙瘩。嗯,肯定是因爲這件事。”

樑芝潔說:“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易渺說:“我不是亂猜的。從那以後,他幾乎不抽我回答問題了。”

樑芝潔說:“那是因爲你懂了,不需要再問你了。”

林易渺說:“看來那次數學大賽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樑芝潔不解地看着林易渺說:“什麼決定?”

林易渺狡黠地說:“你估計呢?”

樑芝潔說:“你的古怪心思誰知道呢?”

林易渺輕聲笑道:“這個秘密只讓你知道。我也怕太強過章老師,所以那次去省裡參賽我故意留了個破綻,沒得滿分。”

樑芝潔一愣,忍不住用手打了林易渺肩頭一下,忍俊不禁地笑道:“人小鬼大!你,哈哈,你,今後切不可拿比賽和考試開玩笑!哈哈——笑死我了!”

等他們笑夠了,林易渺說:“好怪,我在一班他看我不順眼,卻又希望我在他那個班上。”

樑芝潔說:“學校把獎金與優生掛鉤,有利益就會有衝突。你能帶給他成就感,他當然要爭取你。你是大家的掌上明珠,都在搶你呢,我只不過運氣好,暫時搶到罷了。”

林易渺笑道:“你沒搶,只有他們纔在搶。我讀高一時他們怎麼就不搶?”

樑芝潔笑了笑,說,“對了,暑假你又打算在城裡租房打工嗎?”

林易渺說:“是要打工。不過寧文勝讓我到他家去住,離這邊不太遠,可能到時要找他幫忙。”

樑芝潔說:“嗯,這就好。如果到時有什麼困難,就找我吧。我得走了。”

林易渺點點頭。只見樑芝潔飛快地向前走去,一位身穿灰格短袖襯衫的男子在前方向她迎面走來。

樑芝潔走到那位男子面前笑道:“等久了吧,學校有點事。”

男子滿眼盛着歡喜,說:“等你也是一種享受。”

說着男子就去牽樑芝潔的手。樑芝潔擡起手理了理頭髮,自然地繞開了那隻手。男子就順勢摟着她的肩,走到校門口的停車場,送她上了車。

車子駛過林易渺的身邊,然後駛出校門,留下高貴的背影。車子轉了個彎,再也不知道樑芝潔的去向。

林易渺在烈日下目送着他們絕塵而去,心痛如浪一波接一波襲來。他垂頭喪氣地向校門外走去,見地上有一塊小石子,就飛起一腳將石子踢沒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