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出家

林易渺在峨眉山下的一家小客棧停留了半月之久。這家客棧並不大,名字普通得讓人沒有什麼印象,但它是一座有些古老的房子,青磚青瓦小格木窗原汁原味得象回到了民國初年,門前一對殘破的石獅和一根扎眼的電線杆是它的標誌。也正因這個標誌,林易渺才停在了這裡。當然,還有個原因,它的住宿費比較便宜。

?半月前峨眉山人流如織,現在還是人流如織。他想等待一個遊客稀鬆的時間,讓廟堂老僧心無旁騖收自己爲徒,不至於被那些上香和不上香、信佛和不信佛的遊客擾得動了煩念。他也希望來場大雨,衝散遊人的觀光興致,讓自己在天地間接受洗禮,洗去凡塵污穢,步入佛教聖地,但這樣的大雨始終沒有到來。他轉念一想,佛主會不會看透他的如此私心拒他於佛門之外?

?客棧住滿了無數遊客,雲南的,陝西的,黑龍江的,還有上海的……即使說着普通話也分得出有不同口音。他們選擇某一種方式來到這裡,來了又走了,不會久留。客棧終究是一種驛站,永遠不是遊人的終點,即使他們最想到達的目的地峨眉山也不會真正留住他們。

?峨眉山就在客棧的背後,客棧所在小鎮的房子並不高,以人工古典閣樓爲主,在鎮上就能眺望它的巍峨挺拔。小鎮上有兩條路通往山頂,一條是長而陡的石階,一條是寬闊而蜿蜒的水泥公路。大多數遊客選擇從坐車而上,再坐車而下。他們的目的或許就是征服這座山,偶爾拿着相機對着一些景色拍攝幾張,然後匆匆離開這個地方,用照片證明他們來過。小鎮在時間的荒蕪中變成一個碼頭,來過很多的人,小鎮記不住他們,就象他們幾乎不在乎這個小鎮。

?林易渺每天都會在客棧大門內的長木椅上坐上一陣,冷漠地看着從大門穿行走過的人。如果這裡的旅客少了,那麼山上的遊客也就少了,他就等着人少的那一天。客棧外是無數賣小吃的商販,一張棚拉下去,一些吆喝聲傳出來,就會伴有一些旅客的談笑聲。他喜歡在對面的一個小店吃飯,每次都會選一個空落的位子隨便地要一兩樣小菜簡單地吃點,沒有任何口味。有時他會喝點酒,讓吃飯不顯得那麼寂寞。但酒是寂寞的產物,從釀出到塵封,形成了寂寞的個性,越是獨飲,越加寂寞。

?他不喜歡這樣的寂寞,就象害怕夜晚的黑暗,他知道自己凡根未淨,就指望能遇上凡根清淨之人指引,於是就在客棧門外的電線杆上惡作劇地貼上了一張牛皮癬廣告,那張A4廣告紙上用毛筆行楷寫着:“願逢有意出家之人,雨天同登峨眉修行,我在此店1009房恭候有緣人。此文在,我就在;字跡滅,我出行。”

?這張廣告一直沒有迴音,偶爾有幾個遊客會側頭看看,隨後就帶着冷漠的笑容離開。

?小鎮的盡頭有一所有很多古老房子的大學,西南交通大學峨眉校區。這座“一校兩地三校區”的大學讓林易渺想起了自己失落的大學,想起了上海交大的寧文勝。這天下午,他從這所大學校轉悠了一轉,心事重重地回來,無聊地翻開從小店裡選來的幾本佛教書打發着時間。他不喜歡看電視,那裡活靈活現的一切要麼是關於過去,要麼是關於別人,與自己無關。而書籍,即使內容與己無關,但可以發揮想象和關聯,變成與己有關,不象很多電視那樣由別人加工出來供自己嚼嚼剩飯。

?門外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女子的說話聲。這客棧很怪,或者說這間房子很怪,關上房門,門外聽不見屋內的任何聲音,門內卻能聽到屋外的聲音,很象轎車和窗戶玻璃的貼膜,只能單視。這樣的房間有點吵人。

?那腳步聲和說話聲在房門前嘎然而止,三聲敲門聲表明她們是衝着林易渺來的。

?來者是兩名女子,一位滿面哀愁,一位眉目含笑,兩人的表情井水不犯河水。含笑女子理着日本學生似的短髮,她在門口掃視了一下房間,發現這間房是單人間而不是雙人間或三人間,然後打量了林意渺一陣,不相信地說:“1009號,想出家的人是你嗎?你哪兒象要出家的?”

?林易渺第一次遇到對那個廣告感興趣的人,一點驚喜卻因她們的到來灰飛煙滅:“出家的象什麼樣?”

?短髮女子指了指旁邊的女子說:“比如她這樣。”

?林易渺說:“如果出家和尚都這樣了,誰想去寺廟看這樣的臉色呢?你們有什麼事嗎?如果想來看稀奇,不如去門外望峨眉。”

?“別誤會,我看了你的廣告,只是想爲她也找位有緣人,她口口聲聲要出家呢,我就拉她來找你了。”短髮女子又指了指那位愁眉苦臉的女子說:“她看破紅塵了,想讓我陪她出家,剛纔路過這裡,發現了你的小廣告,字寫得行雲流水很漂亮,她的書法也很好的,真是太有緣了!”

?林易渺冷冷地說:“我忘記在廣告上寫一條了:只限男性。現在就口頭補上。”

?“你還分男分女的?這又不是招聘廣告,這樣挑三掂四的還想當出家人呀!”短髮女子對林易渺說完,轉頭對那女子說,“看來沒有真心出家的人了,女的怕男的,男的怕女的,心都沒放得下,都沒有看破紅塵,動機都不純。真心出家的人象前面博物館裡的動植物標本,滅絕了,只有做個樣子了。”

?林易渺隱約聽說過博物館,以爲它在半山腰或者山頂,但聽女子的口氣它離這裡並不遠,但自己還不知道它在哪裡,就問:“什麼博物館?”

?短髮女子說:“交大旁的峨眉山博物館啊,不知道吧?你算客人,我們算主人,那就藉此機會給你宣傳一下。”

?林易渺說:“原來你們不是旅客。這就好辦呀,要出家直接上山修行就是,廟門一摸就準。我還在找廟門。”

?短髮女子說:“呵呵,你以爲人家說要出家就真想出家呀!我知道你們都是在玩玄虛,只是想看看你們這些把出家當口頭禪喊的人,究竟心有多誠。結果,一驗證就露原形。”

?林易渺不能反駁她的話,只是不理解那位女子爲何想出家,於是問道:“她還有你這樣的朋友,怎麼會想着出家呢?”

?短髮女子說:“她就知道讀書,高考兩年都不如意,去年本可以考成都,結果考到這裡的分校來了。”

?那位一直沉默不語的女子這才冒出一句話說:“哎呀,別說了!我們走,你把我當小丑玩。”

?“怕什麼呢?反正也沒人認識我們。想出家的人,還怕別人笑話。你呀,出家,假的!”短髮女子說完又問林易渺:“你出家又是爲什麼?失戀,失業,失學,失意?”

?林易渺一聽那位出家女子的理由和短髮女子對他的猜測,不知是好笑還是好氣,她們不過是好奇而來的,露出了心不在蔫的表情說:“我把它們囊括完也只能算一部分。”

?短髮女子不太明白,正欲追問,那想出家的女子強拉着她要走。她向林易渺說了聲“既然無緣那就打擾了”就挽着那位女子往回走,她還是沒有失望的情緒,只管對着那位沮喪的女子樂着:“你再給我說出家的話,下次就把你拉到寺廟裡,看你還想不想在那裡守油燈、敲晚鐘!”

?林易渺等她們一走,對短髮女子提及的博物館好奇起來,於是就去尋找,不問任何人,象一種探險。他來這裡半個月就是這麼過來的,來去都憑着一種直覺,哪個方向吸引着他,他就去哪裡。

?原來街道的盡頭並不是西南交大,道路遠處竟然還有一座博物館,隱藏在闊大的落葉林裡面,象披上了僞裝色一直沒有被他發現,有點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味道。

?博物館看起來並不大,白色的瓷磚嵌的外表,陽光下十分顯眼。現代風格的博物館與小鎮、與峨眉山並不相配。如果說博物館是用來盛裝一種文化,那麼這個文化的包裝盒象是被人調了包,如果沒有調包那也只能算簡裝了。

?走進大門就是昏暗的燈光。有一座假山,做工非常細緻,配以恰到好處的燈光,在昏暗中奕奕生輝,那是峨眉山的全景模型圖。他想,到了山上是看不到這麼清楚的,只有這樣作爲旁觀者才能把一切看清。“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都是爲這些名山大川而作的。

?再往裡面走,燈光更暗,陳列品在射燈的照射下顯出神秘的色彩,博物館的精緻方纔濃厚地體現了出來。那些動植物的標本栩栩如生,美麗如孔雀,細小如蝴蝶,兇猛如豺狼,溫順如綿羊。標本旁邊的註釋裡說,那些都是峨眉山很久以前的生物,現在很難看到了。這些古老的東西,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神秘故事,只是少有人來欣賞研究,一切都被忽略了。遺落在陰暗裡的東西就如一個人的心事,不容易被查覺,卻頑固地存在。林易渺凝視得有些呆滯,似乎回到了遠古。這讓他反問着自己有沒有前世,以至於今生不會做人,做得這樣艱難坎坷走到了如此境地。

?博物館分爲兩樓,底樓全是峨眉山古老的生物,上面就全是峨眉山的歷史和一些宗教典故。迴廊裡就掛着一些佛教偈語,他似懂非懂。裡面就是一些佛像,最多的都是關於普賢菩薩的一些雕像,騎着白象,十分和善。峨眉山是佛教聖地,是普賢菩薩的居住處,傳說普賢菩薩就是騎着白象上峨眉山的。但這也只是傳說,峨眉山最先興起的是道教,後來才傳入佛教。

?除了普賢菩薩,還有觀世音菩薩,地藏菩薩和文殊菩薩。地藏菩薩說過地獄未空,誓不成佛,衆生渡盡,方證菩提,觀世音菩薩也說過衆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林易渺心想,這麼多年,衆生還是未渡盡,地獄還是未空,誰又成佛了?

?文殊菩薩代表智慧,而菩薩不是衆生想的那樣,須菩提說,衆生皆可以成佛,其實菩薩和佛都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如人們的信仰一般。而普賢菩薩對人世間的一切虛幻看得很是透徹,他說過衆生幻心,還依幻滅。峨眉山就是供奉他的地方,而諸多來峨眉山觀光的人,幾人又把人世間的一切虛幻看得透徹?

?人世間的幻生幻滅還是隨心,心不滅,一切虛妄也就不會滅。林易渺沉吟。

?那我呢?心滅了?

?不知道,心滅如心死,我的心卻還是鮮活地活着。

?那你爲什麼要出家成佛?

?我只是想找一個清淨遠離塵世喧囂的地方。他靜默。

?須菩提說過成佛不一定要出家,萬物皆空,出家只是成佛的一條道而已,如果看得空了,在家亦出家。人們總以爲只有從寺廟裡才能找到清淨,就如在這門可羅雀的博物館裡,聽不見外面的嘈雜,心反而平靜下來。

?過後,他看到裡面還有些到過峨眉山的歷史名人,他們留下了詩篇與墨寶就與這峨眉同在了。名人與非名人登峨眉,對峨眉山來說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倒底是誰把人與人區別開來了?博物館以知名度加以區別,旅遊者以登山方式加以區別,佛主大概是以信佛與不信佛加以區別……同樣的人,總在以不同的標準不盡地歸入同類和不同類,永無休止。自己不知被歸入了哪些類。

?迴廊的一邊有扇玻璃窗,他輕輕拉開,雙眼鎖向窗外。外面有些朦朧的煙霧,修長的樹林若隱若現,而峨眉山陡然站在了眼前,巍峨無比,眼光能看見的就是它全身很小的一部分。煙霧繚繞處有一座寺廟,隱匿在叢林中,香火不斷,徐徐有清幽的味道。那是報國寺,康熙年間整修過後一直到現在都是這個樣子,現在連寺牌都不見了,很多遊人只是在廟外拍攝,卻連那寺廟門都沒進甚至也沒靠攏。林易渺望着峨眉山最大的寺廟之一莫名地幽嘆:這裡已經不是什麼佛教聖地,而是遊覽聖地,門外來者如雲,門內又有多少人願進。

?如果走進那道門,塵世間的一切真的能解脫了,或許早就該進了那道門了。那道門離旅館並不遠,林易渺卻一直沒有走進。

?記得旅館老闆說過:“如果想出家,就去報國寺,收入比外面的白領還高。”

?當出家之人在乎起收入來……那也叫出家?據說和尚也職業化了,他沒有去考證。

?林易渺仰望峨眉山,想起一句話: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

?原來自己連小隱都算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