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員連聲應好,抱起攢盤,交給了另一位店員。
瓷器已經買了兩件,差不多夠了,所以鄭萬九又看起了畫。
依舊是李定安給暗號,鄭萬九裝棒槌,看了一陣,最後挑了一件民國時期陸儼少的山水小品。
大概二尺左右,將將能做一副扇面,砍了半天,價格卻不低:十二萬。
如果是真跡,價錢大概就是十萬左右。不過鄭萬九瞅了半天,依舊沒看出來:怎麼看,怎麼都像是真的。
當然,李定安說有問題,那肯定就有問題。鄭萬九也沒含糊,讓店員介紹了一遍,同樣是先付款,完了一起再打包。
然後,兩人又看起了雜項,最後挑中了兩件。一件是內畫的鼻菸壺,另外還有一隻柴油木仿黃花梨的鳥籠,店員介紹說,都是清代的王爺用過的。
最後,照舊是按照真物件付的錢,鼻菸壺十六萬,鳥籠二十萬。
到這時候,經理有點坐不住了,因爲他大致算了算,這兩位客人已經花了五十萬出頭了。
關鍵是出手大方,還恰好就屬於“稍懂一點,但又懂的不多”的主顧。換句話說:最好忽悠!
所以,哪還能幹看着,當然是抓住機會再宰兩刀。
轉着類似的念頭,他站起了身,先捋了捋西裝,然後換上熱情的微笑,緩步走了過來。
“兩位幸會,我是這家店的經理,也是安本齋的股東,冒昧問一句,兩位是收藏家?”
“那不然呢?”
鄭萬九呵呵一聲,“搞批發也不會來這啊?”
語氣有點衝,但經理絲毫不在意:爆發戶都這屌德性,但反過來再說,只要你花錢,罵娘都沒問題。
“也倒是!”
他點着頭,“不過說實話,一樓的東西大都比較普通,精品全部在二樓,要不兩位上去看看?只要有看上眼的,絕對最低價!”
稍一頓,他又矜持的笑了笑:“當然,也有專家的鑑定證書,真假不用懷疑。再說了,二位都是行家,就是我想蒙也蒙不了啊,對吧?”
這話說的,你以爲我們是來幹嘛的:就是跑來打眼的!
鄭萬九暗暗好笑,故作沉吟,又點了一下頭:“行,那就到二樓看看……不過先說好,要沒好東西,別怪我把這些全退了……”
“老闆放心!”經理拍着胸口,“要沒看上眼的,你把店給我砸了!”
鄭萬九點點頭:“有這句話就行!”
經理在前,鄭萬九和李定安在後,順着樓梯到了二樓。
剛一站定,李定安下意識的眯了眯眼:挺專業啊?
一樓就是普通的白磚,白牆,也有燈,但開的少。而且門窗敞亮,藉助的大都是自然光。但二樓卻是窗簾緊閉,燈開的極多,筒燈射燈足足近百盞,卻又不是白熾燈,而是顏色稍顯淺黃的鎢絲燈。
裝修也極具特色:木紋紙的地磚,古銅色的壁紙,褐紅色的立櫃……乍一看,確實古香古色。但其實,這是故意營造的‘陳舊感’。
包括反射出來的光線,同樣給人一種“古典”、“高雅”的感覺。在這種特殊的光學環鏡中,也別說是古玩,就是拿塊鑽石,照樣烏濛濛的。
大致一瞅,東西擺的要稍少一些,也相對簡單:除了瓷器和字畫,就只有錢幣,古玉。
換種說法:這四種東西最容易仿,做舊的技術也最爲成熟,當然也就最容易打眼。
“兩位老闆,請!”
李定安和鄭萬九對視了一眼,走了進去。
“看這一幅,清代康熙到乾隆時期的宮廷名家冷枚的《仕女圖》……是不是筆墨異常的潔淨,但色彩又極其豔麗?工筆中帶着寫意,卻又極具變化?再看這裡……”
經理手一指,“專門請故宮的陳豐陳主任做的鑑定,如果二位不瞭解,可以查一查:陳老師之前還在遼省博物館任職,任字畫組組長,專業鑑定二十年,從未失手,真正的學者級專家……”
兩人低頭一看:近一米的畫軸,單獨掛在一座展櫃裡。透過玻璃,確實覺着色彩靚麗,線條明快,筆法簡捷但人物並不顯單薄。
李定安又看了看題記和印章。
除了作者的一首五言詩的,上面再沒多餘的文字。底下蓋着冷枚和清代宮廷畫院如意館的題章,除此外還有兩枚鑑章:《養心殿》和《惟精惟一》。
如果研究過乾隆就知道,這兩方印是他近六百方書畫鑑賞寶璽中的兩方,所以這幅畫如果是真跡,就是妥妥的清朝皇室內廷宮藏珍品。
看筆力,稍顯虛浮,應該是冷枚青年時期,剛入如意館時的作品,畫風還不是很成熟。
但畢竟是名家,價格依舊不低,這幅畫大概在五十萬到七十萬之間。
李定安沒吱聲,鄭萬九就知道這幅畫八成是贗品,隨口又問:“多少錢?”
“兩位也爽快,我打個對摺:一百萬!”經理又強調了一下,“最低了!”
一百萬肯定高了,但不算太誇張,因爲大部分的字畫作品上拍,成交價都會上浮一點。
當然,前提得是真東西。
但這一幅……如果非要做個對比,仿真度並不比昨天見到的那幅胡若思仿石濤的《搜盡奇峰圖》低。不然鄭萬九也不會看一會畫,就看李定安,再看會畫,再看看李定安。
“再低點,八十萬!”
“真賣不了……這樣,老闆,伱再添點,九十五萬……”
鄭萬九還是嫌貴,最後砍到了八十八萬……
付了賬,他又揮揮手:“再看看其他的!”
“好嘞……那就看看這一件,明代雞油黃大罐,絕對官窯的東西!”
鄭萬九一個後仰:什麼玩意,雞油黃?
所謂的雞油黃,其實就是明黃釉裡的一種,就只有皇帝、皇后和太后能用。而且在明清兩代,只有弘治朝的明黃瓷才能稱爲“雞油黃”,其它時期統稱爲“金黃釉”或“嬌黃釉”。
簡而言之,非常稀有,價格當然就貴。絕不輸於印有龍紋的明皇室專用青花。就算只是一隻碗或是盞,都能拍出上千萬的天價,何況是罐?
要是真東西,至少好幾億……
暗暗稀奇,鄭萬九瞪起了眼睛。瞄了幾眼,他又鬆了一口氣:什麼大罐,這就是件殘器!
不對,連殘器都算不上,這就是個底座。
直徑大概五十公分,底足厚約三釐米,中心還開着個拇指大小的孔,所以八成是個花盆的底座。底部無釉,但內部卻是全釉,包括外圈殘留着一到四五公分左右的殘邊,裡外顏色明黃鮮豔,真就像剛剝出的雞油,嬌嫩而又油潤。
顏色很亮,卻不刺眼,標準的雞油黃。如果轉着圈的看,就能看出釉面上一團一團的螺旋紋,以及細如髮絲的牛毛紋。
這其實是老包漿的特徵之一,和汽車漆面會形成太陽紋是同樣的道理:汽車是因爲洗車造成的,瓷器則是經常擦拭、把玩、挪動、裝運時與各種物體摩擦後形成的。
但要是剛出坑、剛出海,或是一直放着不動的瓷器,就不會有這麼明顯,更或是不會有這種紋路。就如在故宮,李定安就見過好幾件同治和光緒時期的器件:嶄嶄新,亮的扎眼,就跟剛從窯裡燒出來的一樣。
簡而言之,只看釉面,確實沒什麼問題。
再看胎,也就是斷茬的地方:標準的明嘉靖之前麻倉土的胎質。摸上去有明顯的顆粒感,卻不感覺粗糙。
再看款識:大明弘治年制,標準的宋體楷書,而“治”字的三點水下面那一點,明顯低於“臺”下面的橫……這也是內行和專家鑑定弘治瓷器款識最常用的方法之一。
再敲一敲,聲音有點悶,像是敲在了木頭上,這也是明黃釉這種以氣化鐵上色的低溫瓷的特徵之一……反正看來看去,鄭萬九並不覺得哪裡有問題。
感覺不保險,他想了想,又把底座湊到了鼻子下面。李定安還以爲他是想聞一聞,所以就沒管。但誰想,鄭胖子竟然拿舌頭舔了一下?
我了個去……鄭總,你是真葷素不忌?
再看經理,他倒是面不改色……明白了,他也不知道這東西是從哪來的!
嘆着氣,看鄭萬九瞅着他,李定安點了點頭:假的,買了!
鄭萬九秒懂,放下了底座:“一個爛花盆底,也敢說是好東西?說說,幾個錢?”
“好眼力,一般人哪能認出這是花盆,要不然也不敢誇你是行家。”恭維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冒,經理舉起手,比劃了一下:“給您最低價,一百萬。”
呵,還真不貴。
比如2011年,中漢拍賣舉行的的“猶珍春拍”,就有過一件原器直徑四十公分的宣德雲龍紋大盤的盤心瓷片,當時直徑只剩二十公分不到,還缺了三分之一,更是摔成了兩半,當時都拍了四十萬。
七年後,也就是五年前,這塊瓷片再次上拍,價格翻了一倍半:一百零六萬。
與那塊相比的話,這塊要大的多,百萬肯定是有的,但同樣,前提是真的。
所以說,真特麼黑!
暗暗罵着,鄭萬九也不囉嗦:“八十萬,行就買了!”
“嗯……那行吧……那我讓人先送下去,完了給您一塊包起來……” 經理心中暗喜,連忙一勾腰,“那再看幾件?”
鄭萬九一點頭:“看!”
“這邊請!”
趁他帶路的功夫,鄭萬九回過頭,又眨了眨眼,意思是:哪裡有問題?
李定安沒出聲,只是比了個口型:漚的!
我特麼……還能是拿什麼漚的,當然是屎!
鄭萬九噁心的差點吐出來:你剛纔怎麼不攔我一下?
李定安扯了一下嘴角:我倒是想攔,但也能來的得及?
也別奇怪,好多瓷器鑑定專家都會用這種方法鑑定真假。
因爲大多數的做舊方法,都是用酸洗或鹼洗的方法剝釉,以及去火,再用油脂或特製的藥水上包漿,所以只要不是放過十年八年的,絕對還有味,一嘗一個準。
但這一件,他真就沒嚐出什麼味來。但李定安說是拿屎泡的,那就肯定是拿屎泡的……也就約等於,自個主動吃了一口屎?
行,給我等着……不讓安本齋火遍全國,老子跟你姓……
暗暗發着狠,但等經理轉過身來,鄭萬九又恢復了那種爆發戶特有的屌屌的氣質:“別老看瓷器,看看其它的!”
“沒問題!”
經理又往前走了幾步,“老闆看一下,南北朝的鏨荷蓮鴛鴦紋臥足盌,給你最低價,八十萬!”
“這麼貴!”
“真最低了……要不您查一下,四年前蘇付彼在紐約拍過一件,成交價十萬美金……”
“那你問我要八十萬?”
“老闆,那是四年前!”
“我不管,就五十萬……等等,有鑑定證書吧?”
“肯定有,瀋陽故宮金義老師親自鑑定的……”
哈,還是老熟人?
和李定安對了個眼神,鄭萬九極度豪橫:“五十萬,賣就賣,不賣就看下一件!”
“嘶……老闆真會難爲人……那好吧……”
“老闆,再看看這一件,唐代玉雕駱駝……最低一百萬!”
“太貴!”
“真不貴,去年佳士德才拍過一件,一百二十萬……”
“唐代的玉駱駝有那麼多?”
“這話說的,駱駝而已,又不是龍,只能皇帝戴?再說有鑑定證書……”
“六十萬!”
“鄭總真會砍價……那行吧,六十萬……”
“再看這個,十四世紀馬拉王朝銅鎏金文殊菩薩像兩百萬的……最貴上億的都有……”
“這個沒辦法砍價,真就這麼低……”
“唉,好吧,一百六十萬,也幫您包了……放心,有鑑定證書……”
每買一件,鄭萬九都會問有沒有鑑定證書,而無一例個,件件都有。他也像極了稍懂點皮毛,但自信心爆棚,卻件件都要砍價,出手卻極爽快的爆發戶。
算了算,截止到銅鎏金佛像,這位鄭總林林總總共買了十件,總價五百萬出頭。
夠可以了,三年都碰不上這麼一位客人,但碰上了,吃三年都不止。
轉着念頭,經理殷勤的將兩人又帶到一樓,然後當着他們的打包,裝箱,再開發票。
你要問銷售物品名稱寫什麼,當然是禮品,就算賣家給你寫古玩,法院也不認。
當然,李定安也沒準備打官司,但這個環節必須得有。
東西打包好,又派了車,甚至把兩人送出了門,經理好像纔想起來:“冒昧問一句,兩位一次賣這麼多古玩,真是個人收藏?”
你才睡醒吧?
鄭萬九的態度依舊倨傲:“賣東西還帶查戶口的?”
“不是,就隨便問問,老闆別生氣!”
“抵賬,抵稅,不行嗎!”鄭萬九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經理暗自點頭:怪不得怎麼件件都要鑑定證書,挑東西也只挑幾萬到一百萬以下的?
不過這位還算厚道,至少捨得還錢。店裡不是沒來過這種幹工程或房地產的爆發戶,進門張嘴問的就是哪個最便宜又能多開發票,還給鑑定證書的。
換句話說,專挑贗品回去抵稅抵賬……當然,這位剛挑的這些,品質也沒好到哪裡去……
經理暗暗嗤笑,又勾了勾腰:“當然行……兩位慢走!”
有你笑不出來的時候……
鄭萬九冷哼一聲,和李定安上了後座。
瞅了瞅司機,鄭萬九又使了個眼色:“待會就去故宮看看?”
李定安想了想:“時間還早,先去別處轉轉,下午再去故宮……地方你都知道?”
“知道!”
專門做過攻略,什麼“盛京收藏”、“高麗尋寶”、“長白山文化藝術”……但凡煽風點火帶節奏,甚至污言穢語人身攻擊的,鄭萬九全記到了小本本上,而且在哪條街,他全查的清清楚楚。
“就是不知道時間能不能來得及,不行明天再去故宮?”
“看快點應該沒問題……故宮估計用不到一小時!””
“這麼快?”
“那不然呢?”
故宮又不是古玩店,只能看……不,應該是隻能偷拍,又不能賣,當然更快。
把東西送回酒店,兩人先去了其它幾家,來來回回,整整四趟。
既便全裝着箱,但仍舊堆滿了一個房間。沒辦法,李定安只好又開了一間房。
等到故宮,時間已到了四點半。
不過還好,六點才閉館。
也確實如李定安所言,看的極快,前後將將一個小時。
出來後,李定安站在硃紅的宮門前,默然了好久,又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老鄭,後悔還來得及!”
“後悔,不可能的!”
鄭萬九摩拳擦掌,好像渾身的毛孔都在笑,“李老師放心,我又不像你,非要混文博界?”
道理確實是這樣的道理,但這次之後,以後鄭萬九就別再想參與官方層面的任何活動了。
當然,有得必有失,真要立起“古玩打假第一人”這杆旗,好處顯而易見。
就像狠活科技某吉飛,就像專爆天珠的某南,都是先打假,後帶貨,照樣賺得盆滿鉢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