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039一夕泯滅

v039 一夕泯滅

杜箬雙手捏緊,指甲摳進肉裡,總算神經末梢開始疼痛,這樣才能逼迫自己清醒,也學着他擺冷麪孔,字字寒着開口:“當然有事,我要你給我一點時間解釋?”

“什麼解釋?解釋你爲什麼要在顧瀾發病的時候雪上加霜?”

“雪上加霜?”杜箬重複一遍,很快走到喬安明面前替自己辯護:“我沒有…我什麼都沒說,是她自己突然就心臟痛。

“不可能,顧瀾一直都按時吃藥,按時有醫生替她做心臟報告,最近檢查出來一切都很好,不可能在沒有情緒波動的情況下突然發病!”喬安明儘量把心痛和怒意控制住,可是言語裡的蕭煞寒意還是逃不出杜箬的眼睛。

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她還需要怎麼解釋?

杜箬往後退了一步,眼睛睜大,儘量不讓淚掉下來,再淡淡一笑,撐住連貫的口吻問:“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挑準機會說出我們的關係,然後故意讓她發病?”

喬安明盯準杜箬的眼睛,細長的眼臉撐得很大,有潮氣浮出,她卻倔強咬着脣這樣咄咄逼人的問

他該怎麼回答?顧瀾在她面前發病是事實,她們兩人這樣莫名其妙認識也是事實,什麼替顧瀾搶回錢包,什麼半夜給他突然打電話叫他“老喬”,喬安明這樣冷靜下來想一想,感覺全是杜箬的“蓄謀”,蓄謀趁他在崇州的時候給他電話,蓄謀替顧瀾搶回錢包,再蓄謀在洗手間把顧瀾氣倒。

喬安明深吸一口氣,心痛和疲乏一同侵襲,原來自己最在乎的人要傷自己,果然不費吹灰之力。

他心狠半生,到這把年紀還要被一個小丫頭玩於鼓掌裡,真是諷刺。

杜箬又逼近幾步,依舊是同樣一個問題:“回答我,是不是?”

喬安明垂着頭,不說話,眼睛閉了閉,再睜開,像是花了千萬分力氣才能拼湊完這一句:“杜箬,你自己做了什麼事你自己清楚,我不想說太多,顧瀾還在醫院,你走吧。”

“你走吧?什麼意思?”

她還是太笨,怕自己對他意思揣測錯誤,所以重複確認。

喬安明索性也硬着聲音再次答覆:“我承認我對你有感情,幾乎已經到了快要陷進去的地步,可是我沒有想到你最終會通過這種方式來結束我們之間的關係。”

喬安明停了停,吸口氣繼續:“你是不是現在很得意,這樣把我玩在鼓掌裡我卻一直不知道?顧瀾她沒有錯,全是我的錯,不過很慶幸你這麼沉不住氣,不然我都不敢想你之後還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

喬安明自知自己說得已經太多,呼吸急促,胸口是壓抑的痛苦。

前幾日還伏在自己胸口溫柔輾轉的人,頃刻就露出如此醜陋面孔,杜箬,算你狠,居然演得他都幾乎要相信。

可是怎麼辦,我們的杜傻子越聽越糊塗。

他在說什麼?什麼得意,什麼玩在鼓掌裡?

她只能又上前一步,繼續追問:“你這話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玩過你?”

“不懂?我也不懂……”喬安明像在自言自語,話未完已經心痛不已,只能微握拳頭稍稍穩住自己的情緒繼續“可是挺好的戲碼這麼快就演不下去,只能怪你的腳本太爛,什麼不小心半夜給我打電話被顧瀾接到,什麼偶遇小偷替顧瀾搶包,最後再到一起約了吃晚飯……杜箬,好好的一場戲,你演得漏洞百出啊

!”

一口氣講完所有的話,最後一句簡直是心疼到幾乎讓他要窒息。

漏洞百出啊,可是他居然全部都信了,一步步順着她的劇情往下走,差點就栽在她手裡。

眼前這個女人,他曾經護在胸口,承諾會護她一輩子的女人,原來真是沾着毒的罌粟,嘗一口,痛一生。

喬安明難得願意花如此口舌來講清楚一件事,可是杜箬卻越來越慌迷。

漏洞百出啊,真的是漏洞百出啊!可是他居然真信了!

他曾經摟着自己,親口承諾會免她以後的痛苦流離,不再讓她受半分委屈,可是現在是什麼?臉一轉,所有暖意全部消失,他又重新恢復原來的臉,一口一句“演戲”,將她再次推入萬丈深淵裡。

杜箬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所有解釋的措辭,她原本想告訴他,顧瀾是蓄謀爲之,估計早就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故意停掉兩天藥來演這場苦肉計,可是現在所有措辭全部堵在胸口,她一個字都吐不出。

她還需要解釋嗎?他從一開始就認定是自己在演戲,顧瀾那麼無辜,像個嬌柔的天使,而自己就是魔鬼,完全沒有反轉的餘地啊。

所以杜箬索性不再辯,何必自討沒趣,只是搖搖頭,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字字句句清晰地吐出:“是,我是在演戲,你居然還這麼投入!所以腳本雖然爛,你還是入了戲,這纔是重點!”

喬安明聽清她話裡的諷刺,嘴角突然牽起笑,整張臉卻因爲那笑而變得更加森寒。

“好,你本事,可是我不懂你花盡心思接近我,圖我什麼?我的錢?還是我的人?”

就在不久之前,鄭小冉這樣問過杜箬:“喬安明那把年紀了,又有家室,你到底是因爲什麼原因願意跟他在一起?”

她如何回答的?她想都沒想,只是很直白地坦誠:“我什麼都不圖,錢也不圖,人也不圖,就圖這麼一段時光而已

。小冉,我是離過婚的人,照理不應該再去做破壞別人家庭的事,可是情到深處,根本忍不住,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就貪戀這麼一次,狠狠愛一場,不問結局。你可以說我無恥,可以說我天真,可是我願意扛着這些罪名跟他在一起…”

可是現在,喬安明也問她同樣的問題。

她圖他什麼?

冷冷笑一聲,字正腔圓的回答:“圖你的人?那肯定不會,你都這個歲數了,快趕上我爸的年紀,還指望我真的愛你?”

“那就是圖我的錢?”喬安明握緊的拳頭微微鬆開,再慢慢傾下身,低頭擒住杜箬的眼睛:“可惜你還是沒沉住氣,可能再演久一點,我會給你一套房子,或者一輛車子,可是現在全部前功盡棄!”

杜箬大口大口的呼吸,用手抵住心臟的位置……顧瀾的這裡脆弱無比,他憑什麼就覺得她杜箬這裡就肯定強韌有力?她也會心痛,也會無力,也會撕心裂肺得快要斷氣。

可是轉念一想,對,她還有一個孩子,她已經懷了喬安明的孩子。

杜箬受不了喬安明寒瑟目光,轉過頭,突然輕輕問:“沒有前功盡棄,我還有孩子!”

“孩子?什麼意思?”

“不明白?”杜箬將摁於胸口的手往下挪,最後蓋在上腹上,輕輕轉一圈,迎上他的目光:“昨天上午去醫院做的檢查,陽性,早孕,剛滿一週時間…”

“這就是你要迫切在顧瀾面前說出我們關係的原因?你以爲用一個孩子就可以牽住我?不可能,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我不會要孩子,就算是你杜箬懷的,我也不會要!”

孩子是杜箬最後的轉圜餘地,可是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不會要!

杜箬往後連續退了幾步,後背抵在牆上,慢慢的呼吸。

真是自取其辱,扳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刺傷口!

杜箬突然擡起頭,淺漠一笑,諷刺道:“拜託,你看你又入戲了不是?我怎麼可能真替你懷孩子?藥我一直在吃,你也都會做好措施,怎麼可能有孩子,我只是想要試探一下而已

!不過喬安明,你一定要記住你今天說的話,若有天后悔,別來恨我!”

她要的答案都已經得到,雖然殘忍,但至少真實。

起初用天真的心去愛,現在就該用生命的代價去承受。

喬安明,這個孩子,從此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顧瀾第二日便能下牀走動,下午便辦理了轉院手續。

喬安明陪着她一同回崇州,高速路上,他半摟着顧瀾坐在後座,懷裡的人似乎已經睡着,窗外風景依舊,彼此卻都有不同的心思。

就在前段時間,喬安明每次從崇州回桐城,這段不算漫長的高速,他都會“歸心似箭”,因爲又有幾日沒有見到杜箬,所以思念濃郁,恨不能馬上飛到她身邊。

如果你正處在熱戀,從遙遠的地方奔赴你心愛的人身邊,中間這段路程漫長而又煎熬,但是沿途風景肯定都覺得格外美麗。

可是今天不一樣,天氣不好,太陽昏昏沉沉,高速的車流擁擠疾馳,喬安明覺得胸口悶到發緊。

說出來很可笑,4歲的年紀,居然還真讓自己陷了進去,一個小丫頭片子啊!

喬安明將車窗打開,有風吹進來,昏沉的思維清醒幾分。

懷裡的人動了動,似乎是不滿窗外吹進的冷風,喬安明會意,將車窗搖上,抽了身旁的大衣蓋到顧瀾身上,她卻眉頭皺了皺,慢慢睜開眼睛,問:“到哪兒了?”

“還有半個多小時,估計就要下高速。”

顧瀾低低“嗯”了一身,頭一偏,又側躺進喬安明懷裡。

小張會偷偷從後視鏡看後座上的兩個人,一個沉着臉側眼看着窗外,一個垂眸似在沉思。曾經最緊密的一對夫妻,如今是怎樣的貌合神離。

可是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顧瀾終於達到自己的目的,戲已經接近尾聲,她得給個漂亮的收場

“安明,我這兩天躺在醫院的牀上想了很久…不信你會不要我…不信你會捨得背叛我們二十年的感情,你肯定是受她勾引,一時不慎纔會被套進去…”

喬安明將她的肩膀捏得很緊,胸口漲得快要窒息,卻還是支撐住平常口吻呼吸。

“對不起,顧瀾……”他無力替自己辯解,只能不斷道歉。

也難得顧瀾會演戲,一邊抹淚,一邊扮演“深明大義”的小嬌妻:“不用一直跟我說對不起,跟她講清楚,一刀兩斷就可以。像她那種年紀的女孩子,心思太多,又帶着目的來勾引,所以我不怪你,可是安明…我知道自己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太粘人,太驕縱,但是我以後都會改,以前發生的事,我們一起都忘掉好不好?從頭再來,還像以前那樣子……”

很久之後喬安明知曉一切,終於知道懷裡這個女人,面柔心狠,纔是真正會演戲的那個人,可是大錯已經鑄成,就算心痛萬分,他還有什麼去挽回的勇氣?

杜箬那次從醫院回去之後就大病了一場,打電話去基地請了假,便匍匐在家裡不接任何電話。

徐棟將電話直接打到喬安明那裡。

“喬總,杜組長已經有三天沒來上班,只說身體不舒服要請幾天假,不知要不要緊?需不需要我去看看她?”

那時顧瀾已經出院回家療養,初春的午後,他陪顧瀾吃完藥便走到陽臺,之後就接到了徐棟的那個電話。

放眼看下去,草坪的綠蔭已經很蔥鬱,寒氣褪盡,整個隆冬漸漸遠去。

他像是做了一場夢,夢裡遇到一個女子,相遇,曖昧,掙扎,纏綿,再到分離,動情一場,一夕夢醒。

他深深呼吸,端正口氣之後纔是冷冷一句:“她爲什麼事請假我不清楚,需不需要去看她也是你的事,我在崇州,會有一段時間不去桐城…”

真正是,緣起緣滅,一夕而已。

杜箬一直不記得那天在醫院裡,自己是抱着怎樣的心態離開,也不大記得清最後喬安明說了些什麼,似乎這傷害來得太突然,她毫無準備,慌亂得有些不像真實的事,所以她一直渾渾噩噩到現在

這樣冷靜了幾天,腦裡終於確定一些事情,那就是喬安明似乎與自己掰了,最終的時刻,他似乎說了些話,好像有說讓她趕緊離開那裡,好像有說從此以後別聯繫……好像又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擺擺手,示意讓她走。

可是這些已經不大重要。

她想起來第一次遇見喬安明的樣子,她被下了藥,落魄鑽進洗手間,衝上去,靠在他身上,弱弱喊:“救救我…”

那時候真的是昏了頭,無路可走,纔會那樣篤定地把自己的命運託付給一個陌生人。他原本是不想理會的,是她威脅在先,死厚着臉皮賴在他身上不走。

他是被逼的啊,被逼進駐她的生活,被逼一路跟她糾纏到現在…傷過痛過纏綿過,她飛蛾撲火式的皈依,最後只換來一句“演戲”。

杜箬躺在牀上翻過身,眼淚順着臉頰的弧度落到枕頭裡,手掌蓋上小腹,那裡有顆心臟在跳動。

寶貝,怎麼辦?他已經不會再管我們…

有部電影裡說過:心碎和幸福有多遠的距離?

關於這個問題,杜箬躺在牀上想了整整三天,倒不是想她和喬安明的事,他們之間已經是一個死結,就算想破腦袋估計也解決不了,所以她不敢再去想,已經痛成這樣,何必還要自己在傷口上撒鹽,那麼她想什麼?她得想肚子裡這個孩子!

感情完了最多心碎一場,那是內傷,傷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調理一段時日照樣可以重新開始,可是孩子呢?孩子怎麼辦?這是一條生命啊!

單身媽媽不是一件這麼容易的事,杜箬歲了,已經過了衝動的年紀,難道真的牙一咬眼一黑將孩子生下來?不能!她還有一個臥牀的弟弟需要她來養,哪裡還有那個能力去再撫養孩子。所以有那麼一刻,她躺在牀上打定主意,這個孩子,留不得。

半夜爬起來百度人流資料,滿屏幕的各種論壇案例,卻讓杜箬看得越來越心驚,這是怎樣一場將生命扼殺掉的殘忍儀式

鄭小冉的電話便在那時候打進來,杜箬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本不想接,但鈴聲持續不斷,她只能無奈接起來。

“杜箬…疼……”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蚊吟,虛弱得像是來自地獄。

愛情到底是毒還是癮,一個個前仆後繼地去信仰,最後落得遍體都是傷!

杜箬慶幸她還留着鄭小冉小屋的鑰匙,顫抖着從包裡夾層掏出來,開了門,屋裡一片黯沉,只是浴室的燈開着敞亮無比。

“小冉…小冉…”杜箬試探着喊了幾聲,無人應,只能往浴室走,門虛掩,打開,滿眼的血紅…

杜箬事後都不敢回憶那一段,始終覺得像一場夢魘:鄭小冉裹着睡衣,倒在地上已經完全沒了意識,滿地的血跡,從馬桶邊緣一直蔓延到門邊,老舊的瓷磚地面溼滑粘膩,鮮紅的血色就一點點滲進瓷磚的斑駁縫隙裡。

如此觸目驚心的場景,杜箬想一次,就疼一次。

救護車很快就到,鄭小冉被醫護人員擡上擔架,一個個匆忙的腳印留在血跡上,杜箬從來沒有想過,一條生命會有如此多血。

醫生簡單的交代:“藥流,大出血…”

這簡單五個字卻將杜箬驚得呆在原地。…她已經在家查了半夜百度,關於早孕,關於流產,當然知道“大出血”三個字代表什麼意思。

鄭小冉一路都沒有醒,杜箬卻一直都捏着她的手,其實自己手心裡也很涼,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坐在擔架旁邊緊緊抓住她的手,因爲害怕,因爲慌張,所以滿手心的汗,全部擦在鄭小冉同樣冰寒的皮膚上。

真是鐵瓷啊,連懷個孩子都能碰到一起!

救護車呼嘯着直接開到急診樓門口,有醫生下來接,擔架上的鄭小冉被擡上醫院的推車,同車的護士一邊舉着氧氣一邊跟主治醫師作簡單彙報。

“藥流,昏迷,嚴重陰.道出血。”

“b超,若子宮內有殘留,清宮,通知號手術室準備…”

……

杜箬麻木跟在擔架車後面,耳邊是那些含糊不明的醫用術語,聽不大真切,總覺得是在夢裡

擔架車的車輪滾得極快,迅速劃過深夜急診大樓安靜的大廳,只留下身後一串摩擦地面的金屬聲音。

杜箬一直跟在擔架車後面,腳步凌亂地跑,頭頂有白晃晃的燈光一盞盞後移,神情呆滯,腦中空白,眼前是穿着白衣的各張麻木生硬的臉,而鄭小冉就躺在擔架上,不算乾淨的被子蓋在身上,依舊可以看見隱隱帶着血痕的褲管。

那段記憶事後被杜箬極速模糊掉,只記得一路都很亂,人影晃動,燈光刺眼,明明眼前是大片的白色,而她卻只記得那些血紅。

總算被推進手術室,杜箬呆滯地跟上去,卻很快被最後面的護士推出門外。

“這是手術室,家屬請在門口等。”

杜箬被那護士推得愣愣往後退了幾步,門楣上有紅色指示燈亮起,而門被關上,“砰 ”的一聲,整個慌亂的世界終於平靜下去,杜箬依舊站在原地許久,呼吸漸漸平息,慢慢終於意識到腳底發軟,扶着牆沿坐到門口長椅上。

長椅的對面是服務檯,值夜班的護士大多無所事事愛嚼舌根。

“…今晚又是一個啊,吃藥的吧,估計沒流乾淨…”

“得刮宮吧,嘖嘖…”

“現在的女孩子啊,風氣不正,隨隨便便就跟男人上牀,肚子搞大了又沒人負責,估計隨便買點藥就想把孩子打掉,哪那麼容易啊,畢竟是一條命啊…”

“是啊,那是人命啊,想想都肉痛,大人受罪還牽累孩子,孩子是無辜的啊!”

“作死啊,好好的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弄不好就一屍兩命的…”

……

杜箬攤開手,掌心是從鄭小冉身上染到的血跡,有些凝固,從鮮紅變成褐紅,但依舊是觸目驚心。

真的是兩條命啊,杜箬咬緊牙根,額頭上一陣陣的冒虛汗,她卻一直將手蓋在自己的小腹上…

夜裡的手術室走廊,燈不算亮,但杜箬卻依舊覺得刺眼得很,只能將上身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呼吸

手術時間不算很久,在醫院裡,這種清宮手術極其普通,一天要做好幾例,可是杜箬在那一小時的時間裡,呆滯坐在長椅上,目光放空,腦裡不斷浮現小冉躺在浴室地面的場景,那麼多血,流的到處都是,彷彿再也凝固不了,再也沖洗不淨。

再次攤開手掌,還是那些血跡,轉念一想,若今天躺在地上的是她自己,那麼這些血便是從她的身體流出。那個她深愛入骨的男人,刻入心脾的寵溺和歡愉,最後一朝散盡,只留下一個孩子。

那是她和喬安明的孩子啊,連着血肉,她怎麼捨得打掉。

所以就那麼一刻,晨光浮起,杜箬坐在手術室的長椅上,雙拳握緊,作出了這個之後影響她大半生的決定,也就在那麼一刻,她將心中對喬安明的愛全部連根拔起,心房終於空空蕩蕩,恨再一點點聚集。

鄭小冉從手術室被推出了的時候接近破曉,依舊是那輛擔架車,車輪滾過地面,一直空寂的走廊瞬間就有些鬧,護士走在前面,醫生走在最後面,杜箬愣了愣,撐着有些麻木的腿追上去。

“請問,醫生,我朋友怎麼樣?”

“藥流未盡有殘餘,已經做過清宮手術,所幸沒有感染,再療養幾天就能出院…”

杜箬暗鬆一口氣,有護士走過來催促:“鄭小冉…?誰是鄭小冉的家屬,去給她辦理入院手術…”

……

黎明的晨曦照進來,一夜慌亂,熬到現在終於有了一點光亮。

單人病房,環境很好,拉開窗簾便是萬里陽光。

鄭小冉從手術室推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清醒,只是始終目光放空,平臥躺在牀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因爲失血過多,再加上折騰了一夜,她的臉色極其不好,嘴脣毫無血色,乾裂發白,額頭的劉海因爲冷汗而全部粘結在一起,身上已經換了醫院的病服,穿來的那件帶血的睡衣已經不知所終

杜箬辦完入院手續便一直陪着她靜坐,病房裡很安靜,若不是窗外有陽光撒進來,感覺像是在真空的海底,空氣壓抑得讓人窒息。

總算有護士進來給鄭小冉掛點滴,見杜箬坐在牀邊,便冷着臉職業性地提醒了幾句:“病人子宮未見感染,不過要注意休息,手術半個月之內不能讓病人從事體力活動,臥牀休養,另外以後注意了,藥流不是適合於所有人,吃藥之前都必須到正規醫院進行檢查的…”

說完覺得杜箬的面色不好,再望了一眼牀上的鄭小冉,更是氣息虛弱地睜着眼不發一語,於是便搖頭嘆氣:“哎…好好的身體,都給自己折騰壞了…不懂珍惜啊…”

鄭小冉吸了一口氣,終於動了動,有些吃力地將身體側了過去。

護士出去,病房裡再次恢復安靜。

杜箬雙手交纏在一起,手心全是被指甲摳出來的印子。她不善於安慰人,便索性什麼都不說,只是站起來開口:“那個…你來醫院的時候我沒時間給你帶衣服,我現在回去給你理些換洗衣服和日用品過來吧。”

她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想要走,可鄭小冉卻突然側着身背對着她開口。

沒有任何前兆的,就問了一句:“爲什麼你一直沒有問我這孩子是誰的?”

杜箬心裡“咯噔”一聲。她當然想問,可是不敢。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現在什麼都別想,先養好身體!”很老套的說辭吧,可是杜箬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安慰詞了。

鄭小冉似乎笑了笑,但因爲背對着杜箬,所以她無法肯定。

又是幾秒的靜窒,之後依舊是鄭小冉的聲音:“你心中已經猜到孩子是誰的了吧?”

杜箬咬了咬下脣,心中有個模糊不清的答案撕纏了她一夜,可是她不敢承認。

但是鄭小冉的話已經很明顯,杜箬只能又繞過牀走到鄭小冉的面前,用自己都覺得在顫抖的聲音問:“孩子,是莫佑庭的?”

牀上的人無力閉了閉眼睛,雙手捏緊被角吃力的呼吸,陽光擦着杜箬的身影照在鄭小冉過於蒼白的臉上,眼角下幾顆細微的斑點都看得格外清晰

只是那句答案,鄭小冉掙扎了許久,還是點了點頭。

“…那次武穆山山體滑坡,他怕你出事,便開車去山裡找你,我擔心他半路出事,給他打了一天手機,他都沒有接,急得下班就往他的酒吧趕,可是哪知他居然在包廂跟女人亂來,喝了酒,醉得很厲害,感覺那天他有心事,不開心,我便陪他喝,兩人都醉了,最後就在酒吧附近開了房間…”

鄭小冉的聲調很平靜,靜得像是在訴說別人的事,以至於杜箬聽完只是眉頭皺了皺,但很快意識到情節的嚴重性,心疼得只能屈身蹲到鄭小冉的牀前。

“傻瓜,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很糟踐自己?”一句簡單的話,杜箬說得心尖都開始顫抖。都是傻瓜啊,所以這句話她不知是在罵鄭小冉,還是在罵自己。

牀上的人將頭偏了偏,因爲杜箬蹲下去,所以被她遮住一半的陽光現在直接照在鄭小冉的臉上,可能光線太過刺眼,鄭小冉只能將微睜的眼睛全部閉上,只是嘴角扯了扯,因爲乾澀而皺在一起的皮膚紋理有些舒展。

空冷冷的一句:“我不傻,至少不後悔跟他睡了一夜,只是覺得對不起孩子,那條生命是無辜的,我卻用這種方式讓他死,藥吃進去幾天了,一直疼,每天都有血,我總覺得是因爲孩子捨不得走,昨天夜裡總算疼到受不了,血流了很多,我才撐着最後一點力氣給你去了電話…”

像在敘述一場殘忍的儀式,聲調冷悽,講到這裡鄭小冉又再次將頭偏過來看着杜箬,很用力的笑了笑,眼睛半張半眯。

“是不是很嚇人,我也快嚇死了,藥店的店員騙人,說吃了那藥三天就能流掉,可是我足足疼了一個星期,杜箬…是往死裡的疼啊,所以我這輩子,都會永遠記住這個孩子,我跟莫佑庭的孩子…”

她說着終於語速快起來,只是最後頭偏到另外一邊去,漸漸抽泣,哭聲慢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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