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父親“迴歸”之後,沈陸嘉覺得生活裡的烏雲似乎一下子消散盡淨。最起碼,他不需要再擔心母親出什麼意外。單憑這一點,他對沈敘的怨氣便消散了大半,畢竟他們早已經離婚,他完全可以選擇不回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敘放棄了自己的自由,將自己和陸若薷綁在一起,從而爲他和伍媚的婚姻撐起了一把保護傘。
伍媚的腳恢復得也很好,已經開始進行芭蕾練習。有些練習她在家裡地板上鋪上瑜伽墊,也就湊合了。可是有些動作,卻非要專業的練功房不可。幸好藺川外國語學院有個舞蹈房,因爲外院本身不屬於綜合性大學,學校裡並沒有舞蹈的相關專業,只用作學生文藝演出時的排練場地。此時臨近寒假,舞蹈房自然無人使用,伍媚便通過嚴諶的關係,借了過來,一個人開始了基本功的訓練。她一改往日的懶散,每日清晨六點半便悄悄起牀,洗漱過後,將一頭長髮緊緊綁起,草草應付一下早餐,便挎上她鼓鼓囊囊的大包,包裡裝着芭蕾軟鞋、足尖鞋,熱身用的鬆緊帶、膠布、剪刀、繃帶卷、創口貼還有按摩球,安靜地離開家門,開車趕往學校。
因爲不常用,舞蹈房裡的空調早已經無法正常工作。正值冬季,伍媚不得不花上很久時間來做熱身,然後才換上黑色的緊身衣和褲襪,開始單調而寂寞的練習。她雖已過了25歲,但萬幸的是這些年一直有練瑜伽,所以身體柔軟度還是亦如少女。
芭蕾的整個技術由 5 個腳位,12 個手臂位置和 7 個手位組成。看似不多,但對舞者身體的軟度、開度和力度要求其實都很高,伍媚畢竟久不跳芭蕾,不敢託大,便老老實實地先進行面素質訓練和扶把訓練。至於脫把訓練,她打算等身體的狀態調整到能接近早年水平時再進行。
練習是機械而枯燥的。勾腳背、盤腳壓胯、仰臥吸腿、側臥旁吸腿、俯臥後吸腿、仰臥前大踢腿……空曠的舞蹈房裡只有她和自己的鏡中影像。伍媚微微有些恍惚,彷彿回到了少時,她和晏修明,穿着不同色的練功服,跟在老師後面不停地跳着。那個時候她的努力,是爲了要證明自己比同胞妹妹更出色,更值得父母的褒揚;如今她已經放下了這份執念,她只爲自己而跳。沒有人會比一個曾經站在巔峰,後來又跌落下來的人更明白臺上的萬衆矚目其實都是臺下的寂寞一人換來的,唯一可以陪伴她的只有鏡子裡的自己。
伍媚訓練的刻苦,所以很快便瘦了一圈。沈陸嘉看在眼裡,着實心疼。即便到了年底,他的工作量大大增多,他還是會抽出時間,燒她喜歡吃的菜。可是伍媚卻吃得很少。比如中午桌上的蟹粉獅子頭、糖醋排骨都是她平時愛吃的,然而她卻像變成了兔子,筷子只朝蠔油生菜伸去。
沈陸嘉夾了一個獅子頭到她碗裡。
伍媚有些爲難地看着碗裡的獅子頭:“下午還要跳舞,吃得太飽,會反胃的。”
“你都瘦成什麼樣了?再瘦下去,我怕你出門會被風颳跑。”沈陸嘉沉聲道。
伍媚不服氣地辯解道:“我16歲的時候,身高一米六五,體重只有八十斤。如果要上臺好看,我起碼還要再瘦五六斤,不然身體的線條會受到影響的。”
沈陸嘉放下了筷子:“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你的健康更重要。”
他語氣相當鄭重,臉上表情也是頂頂認真,伍媚覺得嗓子眼裡有些發堵,她低下頭,用筷子小心地將獅子頭夾成兩半,其中一半給了沈陸嘉,自己則小口小口地吃了另一半。
吃完飯,沈陸嘉在水池前洗碗。伍媚從後面抱着他,將臉枕在他的背上,悶悶地說道:“我是不是一個既沒用又不稱職的妻子?”
沈陸嘉回頭將手上的水珠彈了幾顆到伍媚的臉上,笑道:“誰說你沒用了,我覺得很有用啊。”
“你看,我既不會燒飯,其他家務也不怎麼做得來,以你的條件,你完全可以娶一個出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賢惠太太,你以後會不會後悔娶了我啊?”
沈陸嘉將手上的水擦乾,捏了捏伍媚的鼻子,“怎麼可能會後悔?你這會兒不也下了廚房嗎?再說——”沈陸嘉頓了一下,湊在伍媚耳畔,壓低聲音道:“我記得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後面還有一句,好像是浪得大牀來着。”
伍媚頓時怒了,伸手去擰沈陸嘉的耳朵:“沈陸嘉,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你都跟誰學的?”
“上次一起吃飯,聽顏霽他們講的。”沈陸嘉老老實實招供。
顏霽……伍媚磨了磨牙,在她印象裡,那似乎是個熱愛粉紅色的死人妖。
“以後少跟着顏霽那種不着四六的傢伙鬼混,不然晚上就請你睡書房。”伍媚拿出了當家主母的氣勢。
沈陸嘉連連點頭,真奇怪,明明被擰了耳朵,爲什麼心裡卻像打翻了蜜罐一般的甜?他又看一眼氣呼呼的伍媚,忽然明瞭,因爲這樣的她,更像他的妻子了。難怪西南有些地方,管聽老婆話的男人叫“耙耳朵”。其實有時候,有人管也是一種幸福。
春節就這樣一天一天地臨近。外院的學生已經放假回家,校園裡愈發顯得空寂。這天傍晚,伍媚練完舞,挎着包,慢吞吞地向自己的奧迪q7走去。最近她已經穿足尖鞋訓練,十個趾甲已經磨得瘀了血。
發動了汽車,她朝御景花園的方向駛去。然而大概是跳舞跳得太累,她覺得頭有些發暈。紅綠燈恰好又由綠燈變成黃燈,她想踩剎車,但右腳大拇趾趾甲突然一陣劇痛,以至於剎車居然沒能一腳踩到底,她的車頭就這麼直直地朝着前面一輛車的屁股撞了過去。
砰的一聲,前面那輛紅色馬自達6的保險槓都撞得癟了下去,一側的後燈也碎了。
糟糕。伍媚嘆了口氣,纔要下車賠禮道歉。馬6的車門已經被推開,一個穿着豹紋緊身包臀裙,外面裹着人造皮草的女人便怒不可遏地衝出來,隨着她的走動,高筒皮靴裡肥肉幾乎要溢出來。女人伸出粗短的手指,在伍媚的車窗上用力敲着,她年歲已經不輕,一張畫得色彩繽紛的臉隔着玻璃看,格外有印象派畫家作品的感覺。
伍媚忍着腳痛,拿着皮夾下了車。
“你***到底會不會開車啊,撞老孃的車,老孃的車可是新買的,你看看車屁股撞成什麼樣子了。”
伍媚沒有化妝,頭髮又紮在腦後,棒針毛衣外面罩着寬大的軍綠色棉服,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女人打量她幾眼,又鄙夷地說道:“這種年紀開這種車,一看就是二奶。”
“一把年紀還開馬6,看來您嫁得也不怎樣。”伍媚冷冷地譏諷道。
女人兩條紋成藍線的“眉毛”立起來,揚手便想摑伍媚,卻被趕來的交警架住手臂。
“警察同志,您看我這車,剛買了沒幾天,就被人撞成這樣……”苦主又開始唱苦情戲。
伍媚只冷眼看着。
交警看過現場之後判定追尾責任全在伍媚那邊,開具了事故認定書,又責令雙方將車開離事故現場,恢復交通,準備調解。不想那女人卻趁機獅子大開口:“修理費、車子的貶值費都得肇事方付吧,還有我的精神損失費,剛纔可把我給嚇死了,砰的那麼一響,心臟嚇出毛病來誰負責?對了,我的還有誤工費。”
伍媚譏誚地勾起脣角:“大媽,您那張臉湊在我車窗上時我倒是差點被您嚇得心肌梗阻,還有,現在都幾點了,您還上工?到哪裡上工啊?”
年輕的交警大概是才工作的,聽到伍媚這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女人見狀,又開始呼天搶地。交警有些無奈,他見伍媚開的是好車,便暗示她息事寧人,早點將這瘟神送走便罷。
按照伍媚的脾性,怎麼可能答應。她也不說話,掏出手機準備聯繫保險公司來處理。
女人這時才注意到伍媚車前牌照數字十分漂亮吉利,她心裡微微一慌,藺川這個城市,藏龍臥虎,有些人是惹不起的。
“哎呀呀,我馬上還有個晚宴,你趕緊賠錢,我也就放你一馬,不同你計較了。”女人一面說一面故意朝伍媚那邊推搡。
本來腦袋就發昏的伍媚哪裡經得住她這種噸位一擠一推,她只覺得眼前一黑,腿腳一軟,便暈了過去。
“給我老公打電話。”幸好暈過去前她還記着交代了這麼一句。
沈陸嘉趕到人民醫院時伍媚已經在掛葡萄糖。他心思全在伍媚身上,二話不說,直接簽了一張一萬元的支票給交警,打發了那女人便一頭扎進了病房。
伍媚的腳醫生也給處理過了,那雙腳,如今已經變了一番摸樣。沈陸嘉怔怔地看着裹着紗布的腳趾,他還記得它們原先玉雪可愛的樣子,心底涌起十二分的自責,是他粗心了,晚上她總是要求他關着燈做,原來就是不想讓他看見她的腳。
半瓶葡萄糖下去,伍媚才醒過來。
“不跳舞了,好不好?”這是她睜開眼睛,沈陸嘉的第一句話。
伍媚搖頭:“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他怎麼能不擔心!今日追尾算是個小意外,倘若,倘若她哪一日開車時因爲低血糖暈過去,出了車禍,他該怎麼辦?還有這雙腳,光是想象着用這雙腳走路,他都覺得疼。可她卻在用它旋轉跳躍。
“芭蕾!我看芭蕾根本是個魔鬼,摧殘舞者的*健康,算哪門子高雅藝術!”沈陸嘉只覺得胸中從未充斥過如此強烈的煩躁和憤怒,他嚯地一下站起來,摔門出了病房。
在外面踱了好幾個來回,怒氣還是沒有消散。直到沈敘打電話過來。因爲他接到交警的電話時人正在老宅,所以父親纔打電話過來了解一下情況。
“小伍怎麼樣了?”
“因爲練舞,她的腳趾磨得出血,踩剎車的時候沒能一踩到底,和前面的車追尾。人也因爲低血糖暈了過去,現在還在吊葡萄糖,不過已經醒過來了。”
“好好照顧她。”
因爲沈敘開了揚聲器,所以正在看電視的陸若薷也將這番對話聽了個分明。這丫頭倒沒看出來,心氣如此之高,按說尋常女人,嫁了陸嘉這樣的丈夫,哪個不是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美容打牌逛逛街。在這一點上,她不由對伍媚有幾分刮目相看。
沈敘知道自己若是替伍媚講話,只會惹得陸若薷愈發討厭她,索性什麼都不講。只坐在一邊看電視。說來也真是世事難料,便是一個月前,他恐怕決計想不到自己會有和前妻坐在一張沙發上看電視劇的時候。
劇目名字叫《一個女人的史詩》,改編自嚴歌苓的小說,是當紅的幾個角兒演的。陸若薷看着電視裡的田蘇菲,那個愛的太用力以至於顯得蠢的女人,永遠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追隨着丈夫歐陽萸的背影,而丈夫一句“我需要一個能與我說話的人”便解釋了那些紅顏知己存在的原因。
陸若薷忍不住低低地啜泣起來,因爲她在田蘇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麼些年她人前背後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因爲她深知沒有人憐惜的淚水只是廉價可恥的液體,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加可憐。沈敘失措地看着陸若薷哀哀地哭泣,半天,才伸出手臂,輕輕地攬住了她單薄的肩膀。
醫院走廊裡,沈陸嘉深吸了幾口氣,重新推門進了病房。
伍媚已經微微坐起了些,她伸手一指吊瓶,“陸嘉,幫我喊護士拔針。”
護士很快來拔了針,撤了吊瓶,沈陸嘉重新坐在牀沿上,伸手替伍媚按住手背上的針孔。
“最近我會開車接送你去學校跳舞。御景花園是非凡旗下的地產,據說早已經售罄,我會找秦亦崢,想辦法再買一套房子,按照舞蹈房的標準找人裝修好,這樣你以後就不用每天開車去學校練舞了。”
伍媚吃驚地看着沈陸嘉,她本以爲還要磨一番嘴皮子,才能讓他支持她繼續跳舞。
沈陸嘉看見她的表情,有些自嘲地一笑:“我拿你,總歸是沒有辦法的。”
這一句話直接叫伍媚紅了眼睛,她緊緊攥住沈陸嘉的手:“陸嘉,你是我的愛人;芭蕾,是我的夢想,如果一定要我在兩者之間選擇一個,我一定會選你。可是你和芭蕾明明是可以共存的,所以我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夢想。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擔心我。可是這些傷痛對我來說,真的算不了什麼。我以前跳舞,前後掉過三次趾甲蓋兒,爲了不耽誤練習,都是用橡皮筋纏在腳趾上,這樣血液不流通,趾甲木木的,就不會感覺到疼了。還有封閉針,你聽說過嗎?是止疼的,但是會讓肌肉和韌帶變脆。我腿上這條韌帶,打過幾次封閉。第一次打的時候,可以管三個月不痛,後來就只能保一個月不痛。還有止痛片,我和晏修明,都曾經因爲吃止痛藥吃出胃潰瘍,她比我還嚴重,曾經胃出血。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是不想你有思想負擔。”
老半天,沈陸嘉才鬱悶地冒出一句:“我真後悔,當初在你的手術同意書上簽字。”
伍媚伏在他胸膛,低聲笑起來,但是卻有淚花濺在了他潔白的襯衣上。
行動派的沈陸嘉果然很快從秦亦崢手裡買了一套小戶型,又聯繫了專業人士,按照芭蕾舞比賽場地的標準鋪上了專用地膠。牆壁四面安裝好鏡子和金屬桿。調配好了音響設施。然後把鑰匙交到了伍媚的掌心裡。
接到鑰匙的那一刻,伍媚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覺得掌心裡擱着的不是冰冷的鑰匙,而是沈陸嘉對她的一顆滾燙的真心。眼底瞬時有了溼意,她抹了抹眼睛,提着挎包便鑽進了衛生間裡。
沈陸嘉只當她迫不及待想要試驗一下這間練功房,然而當衛生間的門打開時,他愣住了。
伍媚居然換上了雪白的芭蕾舞裙,緊身的吊帶襯得她的鎖骨美麗如同直身白玉簪,多層的乳白色絲綢縐褶構成的裙襬使得本就纖細的腰肢愈發盈盈一握,還有腳上那雙珠光粉的足尖鞋,光滑的緞帶在腳背上交叉出一個很漂亮的十字。
將光碟放進音響裡,如水的音樂裡,伍媚緩步走到地板中央。
“這支舞,我只爲你而跳。”朝沈陸嘉微微一笑,伍媚緩緩伏身,玉臂從身前劃過半圓,一點一點起身,像一隻剛剛醒來的天鵝,矜持而優雅。
音樂逐漸歡快,一陣柔韌的顫動,從伍媚的肩膀一直傳遞到她的指尖,彷彿承受不住露水重量的嬌柔蘭花。眼神時而顧盼流連,時而哀愁凝睇,這樣的她,美得不像活在人間。音樂越發激越,她忽然朝沈陸嘉粲然一笑,凌空一個大跳,如同矯捷的乳燕,裙襬隨着舞蹈像千瓣重蓮次第開放,沈陸嘉只覺目眩神迷,恍如站在櫻花樹下,一陣春風,兜頭蓋臉地都是花瓣,淪陷在萬頃香雪海里,拂了一身還亂。
足尖踮起,她在歡樂地打着旋兒,那修長的脖頸,凸起的蝴蝶骨,微凹的脊椎,這時的她又成了奧林匹斯山上女神,神聖不可侵犯。沈陸嘉安靜地看着,他並不懂芭蕾,但是看着她在那裡認真跳舞的樣子,他只覺得胸腔裡激盪的滿滿都是柔情和驕傲,那是他的愛人,是他的妻子。
恍恍惚惚憶起了初遇她的那次,她在吉他的伴奏裡跳着一支弗拉明戈,紅裙如火,那時候他們是陌生人;而現在,鋼琴旋律叮咚作響,她素裙如雪,只在爲他而跳。還有幼時被父母帶着去看烏克蘭的芭蕾舞劇團的演出,演出結束後母親打趣的話語此刻依稀迴響在耳畔——“陸嘉,以後媽媽給你找一個跳芭蕾舞的小媳婦兒,好不好?”自己回答的是什麼?“我要自己找。”沈陸嘉不禁微微笑起來。他終究找到了她。
就像伯努利提出的大數定律:當試驗次數很大時,隨機事件a出現的頻率,總是穩定地在某個數值p附近擺動。所有的偶然裡都藏着必然。譬如,他們偶然相遇,必然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