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早晨例會結束。蘇浙跟着伍媚去了她的辦公室。
還未掩上門,蘇浙就急不可耐地問她:“阮咸是不是上週來了藺川?”
伍媚眉頭微微一皺:“是,不過沒兩天他又回法國了。”
“你他媽爲什麼不告訴我?”蘇浙有些憤怒,連粗口都爆了出來。
“我告訴你有什麼用,你還沒靠近他,就被穆丟出去了。”伍媚難以理解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男人如此執拗的情感,*地譏諷道:“說句不好聽的,你都自薦枕蓆好幾次了,他有撩過眼皮看你一眼嗎?蘇浙,你在圈子裡好歹也是個帝王攻,怎麼一遇見阮咸,你的腚就迫不及待地撅起來想做女王受了?”
蘇浙臉色有些難看起來:“我不明白,他明明是葷素不忌的人,爲什麼對我偏偏不肯……”
伍媚冷笑:“人家對你是真愛,所以要和你柏拉圖,不想沾上肉/欲。”
“你——”蘇浙一臉便秘的表情,隨後又挫敗地嘆氣:“你比誰都知道,阮咸那個人,這些年半夜從他那個銷金窟送到醫院去搶救的女人、男人不下一個加強連,他怎麼可能玩什麼柏拉圖。”
“或許你是宇文家的人,他不想招惹。”伍媚聳肩。
“他怎麼可能是畏懼權貴、膽小怕事的人!”蘇浙覺得心上人被侮辱,慷慨激昂地指責伍媚胡說八道。大概過於激動,居然有一星唾沫點子濺了出來。伍媚還未發覺,蘇浙已經羞憤欲死地捂嘴,疾步離開了伍媚的辦公室。
“神經病。”伍媚看着蘇浙的背影,嘀咕了一聲,坐下來看年終彙報材料。
纔看了沒兩行字,商淵成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喂,伍媚。下午抽時間來一趟醫院,帶上以前的病歷和片子,我導師馬上就到藺川。你的手術應該會由他主刀,我家裡出了一些事,最近有些分心,可能沒法做手術。”電話裡商淵成氣息有些不穩,語速也很快。
“好,我下午兩點半過去。”應承下來之後伍媚遲疑了一下又問:“你家的事,嚴重嗎?如果有能幫上忙的你儘管直說。”
商淵成愣了一下,無利不早起的伍媚竟然會主動開口問要不要幫忙,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人味兒了?雖然她比不上他姑父的那個嫡親妹妹,顧女士那般神通廣大,也算是人脈豐厚了。或許她可以幫忙找到莫傅司。
“我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叫莫傅司,他有一半俄國血統,俄語全名叫做莫洛斯維克托洛維奇費奧多羅夫。現在他不知道藏匿在莫斯科什麼地方,我們急需找到他。我的母親,已經因爲擔心他而病了。你在俄羅斯有熟人嗎?”
莫傅司,這個名字有幾分耳熟,伍媚回想了一番,似乎和陸嘉關係很好。
“軍方我倒是認識幾個官兒,我會幫你試着聯繫。”
“謝了。”
“不客氣。”
掛了電話,伍媚從手包裡掏出一個黑皮筆記本,那裡面全是她在法國的幾年裡積攢的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的私人電話。這些男人可以說大半都是顧傾城和她母女倆的“恩客”。按照她養母的觀點,讓一個異性自願爲你出錢出力的捷徑是和他上一次牀,當然,使喚得動男人的資本未必都是靠着嫖出來的感情,並不是每個女人都需要賣肉才能叫男人心甘情願爲你出點力氣。這世界上多的是被拆吃得精光卻連半點好處都撈不到的女人。
伍媚纖細的手指碾過幾頁紙,將目光停在弗拉基米爾的條目上。弗拉基米爾,俄羅斯最年輕的少將,那個棕頭髮、綠眼睛的混血男人。他還是顧傾城介紹給伍媚認識的,兩個人在一個馬場上比了騎術,伍媚和他平手,弗拉基米爾對她這才收起了先前的輕慢。後來弗拉基米爾還或真或假地向她表示希望她做他的女友。
只是人情這種東西就像一隻口寬底窄的蓄水桶,第一次舀水總歸是容易的,可如果你下次還想從裡面舀水,自然就必須還回去。嘆了口氣,她明明是個怕麻煩的人,內心深處對於商淵成也並沒有多大的謝意,因爲以前商淵成幫她治腳傷,顧傾城付了錢;現在商淵成繼續幫她治,她算是爲他的醫學研究做了試驗品,所以不用太感激他。今天竟然自找麻煩,難道是近朱者赤,和沈陸嘉待久了,也變得古道熱腸起來?真是見鬼。
抱怨歸抱怨,她還是按照筆記本上的電話,給弗拉基米爾撥了個國際長途。
“3дpaв.”(俄語你好)電話那頭弗拉基米爾聲音低沉。
“沃洛佳。是我,lisabeth。”lisabeth,她有多久沒用這個名字了?這個名字還是當年顧傾城隨手給起的。在法蘭西的歷史上,從1803年到1993年,整整190年,法國人給新生兒取名只有兩條路,一是從法國日曆上的聖人名中選,二是從古代名人的名字中選。而顧傾城是在11月17日撿到她的,這一天日曆上恰好便是這個名字。等到伍媚學了法語,才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是“我的上帝是我的存在”,也算是切題了。
“真是稀罕,你怎麼會打電話給我,我還以爲你早把我忘記了呢。”沃洛佳是弗拉基米爾的愛稱,這個世上沒幾個人會這樣喊他。
換做以前,她一定會笑嘻嘻地接上“忘記誰也不會忘記你吶”,可是現在這些俏皮話卻變得有些難以開口,伍媚只笑了笑,繼續用英語說道:“有事想找你幫忙。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說吧,誰?”
“一個叫莫傅司的中俄混血男人,全名叫做莫洛斯維克托洛維奇費奧多羅夫。”
伍媚並不知道弗拉基米爾和莫傅司之間是過命的交情,驟然聽她提及好友,弗拉基米爾自然要試探一二:“怎麼,他欠了你的情債?”
“不是,我不認識他,只是受人之託。他的家人着急想要找到他,他的母親因爲擔心他已經生病了。”
弗拉基米爾皺起眉頭,這是怎麼回事?莫出了什麼事?不過他並不打算讓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熟稔。
“好吧,如果他人在莫斯科的話,我會幫忙。”
“那拜託了。不打擾你了,先掛了。”
“等等,lisabeth,我的小甜心,我幫了忙,你打算怎麼謝我?我們倆來一發?嗯?”
伍媚低低一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少將放心,你給我消息的那天,我會差人把你一直很喜歡的那支酒送到你府上。至於來一發,爲了我們雙方的安全,還是算了吧。”
弗拉基米爾大笑起來:“小甜心好像不高興了,好吧,我等着你的酒。lisabeth你似乎變了不少呢。”
伍媚懶得再和他囉嗦,直接掛了電話。說來也怪,以前即使當面和別的男人說些俏皮話也沒什麼要緊,現在哪怕隔着電話,那些話也不大願意開口,這大概就是弗拉基米爾所說的變化吧。
用力搖搖頭,伍媚甩開這些紛亂的思緒,繼續看年終材料。沈陸嘉已經和她商量好了,她去動手術的時候,會有職業經理人來接手鼎言,在這之前,她得把交接材料弄妥。
這樣一忙就直忙到十二點多,沈陸嘉在樓下久等她不見人,索性直接上了樓。
伍媚見他推門進來,飛快地瞥他一眼,“稍等,我就好了。”手指還在鍵盤上滴滴答答敲擊個不停。
“先吃飯,工作回頭再弄。”
“不行,商淵成早上給我電話了,下午兩點約了和他導師見面,談手術的事。”
聽到手術二字,沈陸嘉神色變得有些凝重:“下午兩點,我和你一塊兒去。”
伍媚擡頭望着他:“下午發展銀行換年終審計不是要公佈中標事務所嗎?你怎麼能不去?反正今天又不會立刻動刀子,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忙你的好了。”
“反正最後不是花落摩曼,就是花落我們晟時,夏商周都回美國了,摩曼目前只能派二把手過去,我讓戴維坐陣,又有什麼要緊。”沈陸嘉一面說,一面已經摸出手機給岑彥打了電話,告訴他下午自己不過去了,讓他通知戴維全權負責。
他是行動派,伍媚只能領情。
兩個人找了一家飯店吃飯,吃飯過程中伍媚發現沈陸嘉一直興致不高。伍媚知道他是在爲自己的手術憂心,忍不住逗他:“幹嘛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放心啦,萬一不幸手術失敗,我會坐着輪椅離家出走的,不會拖累你的。”
“你——”沈陸嘉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一張臉立馬沉了下去,一雙眼睛也瞪住她:“你敢!”
伍媚笑眯眯地隔着桌子去捏沈陸嘉的臉:“逗你玩的,我纔不會幹出這種聖母瑪利亞乾的事呢。我就是不幸坐輪椅了,也會賴着你的。”
沈陸嘉卻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裡,輕輕嘆了口氣:“以後不許再開這種玩笑。說實話,我對醫院總是心懷畏懼,我的母親,進醫院時是兩條腿,我去看她時已經剩了一條腿;我的奶奶因爲我父親要和我母親離婚,我母親意外車禍而突發腦溢血,沒有能夠搶救過來,然後又是我爺爺,你知道的,心臟病,我不願意再看見我的親人、愛人被醫院奪去什麼。”
伍媚握緊了他的手:“我不會有事的,你放心,我一定活蹦亂跳地進去,完好無缺地出來的。”
吃完飯,沈陸嘉便載着伍媚去了商氏醫院。
商淵成的導師約翰遜博士已經等在院長辦公室裡了,正在和得意門生討論伍媚的情況。
商淵成爲雙方做了引薦之後,沈陸嘉開口請商淵成帶着伍媚先回避一下。
商淵成有些狐疑地答應了,伍媚雖然也不解,但她深知女人在外面要給足了男人面子,男人在家纔會給你面子,便溫順地跟着商淵成出了門。不過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在門外偷聽。
沈陸嘉見門已經被掩上,便單刀直入,向約翰遜博士詢問手術的過程。
約翰遜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在他的印象裡,除非專業人士,極少有病人或者病人家屬會試圖瞭解手術過程,他們關心的永遠只是手術的成功率。但他還是很詳細地向沈陸嘉做了介紹。
而在門外偷聽的伍媚卻一陣心旌搖曳,他讓她迴避,是不想她聽見諸如“切開”、“剪斷”這些可怕的名詞,產生恐怖的想象吧。
商淵成也用手肘捅了捅她,壓低聲音道:“不錯啊,好男人啊。剛纔看見你們手上的戒指就想問你了,這回真嫁出去了?我原來還擔心你嫁不出去,最後會倒黴地攤到我頭上來。”
伍媚面帶微笑扭頭看他一眼,然後擡腳,在商淵成雪白的皮鞋上狠狠碾了好幾下。幸好她今日穿的是三釐米的酒杯跟,商淵成的腳丫子纔不至於變成肉串。不過他還是倒抽了好幾口冷氣,憤怒地指責伍媚的暴行:“竟敢這樣對我,你沒聽過一句老話叫做醫生殺人不用刀嗎,小心我叫你好看!”
伍媚笑得無辜:“不好意思,反正我的手術不是你做。”
兩個人只顧着鬥嘴,渾然已經忘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是聽壁角的宵小。
沈陸嘉聽見門外動靜,皺了皺眉頭,打開了門。
伍媚訕訕地住了嘴。商淵成一撩白大褂的袍腳,裝作鎮定自若的樣子重新邁進辦公室,只可惜鞋面上的黑印完全破壞了他專家的氣質。
約翰遜博士笑起來:“我的建議是明天早上就做手術,因爲週日我就要回美國,早一點做,我可以多幾天觀察術後效果。”
伍媚看向沈陸嘉。從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他的臉色就變得不太好看,她當然知道是爲什麼。沒有一個男人會喜歡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過於親密,儘管她和商淵成之間純潔的像一張白紙。
沈陸嘉眉心的小糾這才平復下來,“明天手術,會不會倉促了一些?”
“醫院這邊器械早已經準備妥當,神經材料也應經準備就緒,不會有問題。”商淵成解釋道。
伍媚上前摟住沈陸嘉的手臂:“陸嘉,就明天吧,好不好?”
沈陸嘉終於點頭。
約翰遜又幫伍媚做了神經肌電圖檢查,檢查的時候這位胖墩墩的美國老頭有些不解地問她:“我聽說你做手術是爲了重新跳舞?”
伍媚點頭。
“其實你現在完全可以不挨這次苦,即使做了手術,你也跳不了幾年,你已經過了25歲,骨垢線已經長合,骨頭、神經、韌帶的條件都在走下坡路。我也治過一些周圍神經損傷的芭蕾舞演員,她們胯骨變形、肩部變形,兩條腿甚至都不一樣長,有些四十多歲就要坐輪椅到死的那一天。而且你還沒有生育吧?腰椎間盤突出是芭蕾舞者避開不了的傷病,這樣懷孕會非常辛苦……”
伍媚微笑着聽着,她的眼神卻一直注視着診療室窗臺上的一株綠色植物上。
“沒有辦法啊,博士,人一輩子只活一次,芭蕾是我的夢想,我不想放棄。”
約翰遜博士也嘆了口氣:“那麼祝你美夢成真。”
“謝謝您。博士。”伍媚穿好鞋襪,跳下了牀。
離開醫院的時候,沈陸嘉接到了岑彥的電話,電話那頭岑彥語氣興奮:“沈總,我們中標了。”隔着電話他都能聽見戴維荒腔走板的“浪奔,浪流,萬里江海,點點星光耀……”,這首歌是他這位學弟心情好的時候必唱的曲目,雖然這麼些年他始終只會唱這四句。
“好,辛苦各位了,我待會兒回公司。”
掛了電話,伍媚見沈陸嘉眼裡帶笑,就知道年終換審的事定然是成了,她怕沈陸嘉還爲剛纔的事不悅,狗腿地踮腳在他頰上香了一個。
醫院門診大樓門前人來人往,沈陸嘉臉微微一紅,拉着她的手便往停車場走,只是素來緊抿的脣角卻稍稍上翹。
回了家,沈陸嘉又成了嚴父的嘴臉,對自家老婆諄諄教導耳提面命:“我去公司一趟,把最近的工作安排一下,你好好在家歇着,等我回家做飯。”
真難爲沈總日理萬機的同時還要惦記着給她餵食,伍媚用力點頭。
沈陸嘉揉揉她的發頂,才又拿着鑰匙出去了。
到了晟時,還未進小會議室的門,就聽見裡面鬧騰的聲音。沈陸嘉搖頭笑笑,推門進去。
岑彥和戴維兩個人都脫了西裝,領帶半散,正在眉飛色舞地講着下午的見聞,要不是明顯人種不同,活像說相聲的哥倆兒。
“咳咳。”沈陸嘉清了清嗓子。
會議室內如同颱風過境,立馬安靜了下來。
“沈總。”岑彥和戴維兩個人也一改先前沒正形的樣子,又是整領帶又是理袖口,就差稍息立正了。
沈陸嘉笑了笑:“這段時間辛苦大家了,今天都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也放你們一天假,帶薪的。”
衆人面露喜色,戴維見素來不苟言笑的師兄此刻和煦如三月春風,膽子一肥就嚷起來:“師兄,晚上請大夥兒撮一頓啊?”
沈陸嘉原本是想過幾天再請這一干夥伴吃飯,不過眼見衆人興致高昂,他當然不好拂了大家的面子,笑着應道:“好吧,今晚我請客,你們想去哪兒?”
“流光,流光,必須是流光會所。”岑彥打了雞血一般叫起來。其餘人也跟着附和。
沈陸嘉點頭:“那我們十五分鐘後出發。”早點開始纔好早些結束,明天就是手術,他想好好陪她。這樣想着沈陸嘉又給伍媚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晚上要慶功,沒法回去陪她吃飯,讓她記得叫外賣。並再三保證自己會早點回去。
伍媚一面鏟貓砂,一面笑着說好。
她才掛電話,不想嚴諶的電話竟然又打了進來。
“小烏鴉,我有事要求你幫忙。”電話那頭嚴諶聲音有些着急。
“什麼事,你說。”
嚴諶似乎有些爲難,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你能不能裝一回我的女朋友,我遇到了一個小姑娘,纏我實在纏得緊,我已經沒有辦法了,她太小,比你還小四歲,我要想法子讓她死心。”
“嚴伯伯想不到你也有這天啊。“伍媚很不厚道地哈哈笑起來,“好吧,去哪兒?”
“我過來接你。你收拾一下。”
“嗯。”
和伍媚講完電話的沈陸嘉又給流光的管事何止齡打了電話,告訴他待會兒他帶十一個朋友過去,讓他準備一個大號的包房。
何止齡是知道沈陸嘉和自家老闆的關係的,恭敬地連聲表示“一定讓沈總放心。”
一行人浩浩蕩蕩趕到流光,何止齡早已經安排好了門童替他們將車開到停車場,又不迭地請他們上了二樓。又讓侍者送了茶水上來。
沈陸嘉雖然爲人嚴肅,但並沒有架子,他身邊的人也都是理工科背景,沒有什麼浮華之氣,更不會幹溜鬚拍馬的事,所以好幾個基金經理很快便湊成一桌麻將牌,自得其樂起來。
戴維和沈陸嘉並肩而立,正在彙報下午中標的具體情況,然而沒說幾句話,戴維便發現了沈陸嘉左手無名指上的指環。他尖叫一聲,如同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師兄,你戴戒指了?你結婚了?新娘是誰?”
他這麼一叫,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沈陸嘉身上來。
沈陸嘉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才領了證。新娘你們也認識,就是伍媚。”
紀書楷卻是面色微變,他一直不大瞧得上伍媚,覺得不過是隻會砸人的花瓶,沒想到這女人倒是好生厲害,居然俘獲了沈總,由此可見,英雄難過美人關倒是半分不錯了。
戴維也嗷嗷地叫起來:“師兄原來你真的像岑特助說的那樣,是把伍總監留給自己了,所以當初我想追她時你纔不讓。師兄你真的是老謀深算啊。”
岑彥簡直想撕爛戴維這隻巨型金毛狗的嘴巴,這蠢貨,當初就不該好心提點他。完蛋了,沈總一定誤會他了。
沈陸嘉臉色有些發綠,他尷尬地別過眼睛,這種事根本解釋不清楚。他怎麼說,說他原先以爲伍媚是商淵成的女友?心裡又納悶,難道自己表現的當真十分露骨,岑彥居然老早就看出他對伍媚不一般?
“師兄,那把伍總監喊過來吧,反正都認識,人多才熱鬧啊。”戴維又唯恐天下不亂地踊躍提議。
沈陸嘉尋思把伍媚叫來倒不失爲一個解除剛纔的誤會的方法,便掏出手機給她打電話。然而電話那頭不是她嬌軟的聲音,而是機械的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他又撥打家裡的固定電話,迴應他的是“欠費已停機”。
沈陸嘉只得悻悻地掛了電話,淡笑着告訴一干手下:“手機估計沒電了,人暫時聯繫不上,改天吧。”
幸好侍者及時地開始上菜,纔算打岔過去。
而盛裝的伍媚此刻已經坐在嚴諶的大奔裡。正一臉看好戲的表情瞧着旁邊的嚴諶。
嚴諶苦笑:“你就盡情地看我的笑話吧,小烏鴉。”
伍媚一面把玩着胸前嚴諶送的那枚帕拉伊巴碧璽項鍊,一面笑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小姑娘,是我一位去世的朋友的女兒,纏着要做我的女朋友。”嚴諶有些不自在地說道。
伍媚輕笑:“這年頭蘿莉都挺兇猛啊。叫什麼?”
“陶葉蓁。草字頭下面一個秦的哪個蓁。”
“名字都不忘用典,‘桃之夭夭,其葉蓁蓁’,書香門楣裡出來的吧?”
嚴諶含糊地“嗯“了一聲。
“我倒對馬上的會面格外期待起來。”
嚴諶只能苦笑。
到了流光門口,嚴諶將車鑰匙交給門童,然後挽着伍媚的手臂進了大廳。
何止齡恭恭敬敬地上前打招呼,說他先前訂的小包廂裡已經來了一位陶小姐。
嚴諶微微頷首,和伍媚對視一眼,便坐電梯去了二樓。
兩個人出了電梯,伍媚脫下外面罩的羊絨大衣交給侍者,只穿着一件寶藍色軟綢禮服,襯出玲瓏浮凸的曲線來。因爲料子的緣故,嚴諶不敢將手真擱在她腰上,只能虛虛攬着她的腰。
伍媚察覺到了他的緊張,有些好笑地說道:“放鬆點。”
沈陸嘉從洗手間出來,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修長的脖頸,絕美的曲線,還有那件眼熟的藍色禮服裙,那不是自家老婆是誰?可是爲什麼她的旁邊有旁的男人,尤爲可恨的是,她竟然允許那個男人摟着她的腰!沈陸嘉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眼睛裡簡直要噴出火來,幾乎要立刻追上去,將那男人痛揍一頓。
不,她不會背叛他,他相信她,沈陸嘉努力說服自己。他目送着二人進了轉角的一間包廂,這才強忍怒氣,伸手招來侍者,讓他請管事何止齡來一趟。
何止齡急匆匆上了樓:“沈總找我有事?”
沈陸嘉遙遙一指包廂的方向:“那間的客人是誰?”
何止齡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告訴他:“是嚴家的三公子嚴諶,但是女伴不認識。”
嚴諶。16歲就留學劍橋的天才。41歲依然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貴公子。沈陸嘉忽然覺得渾身燥熱起來,他身上此刻穿着的襯衣就是伍媚送他的那件,而這件,她也送了嚴諶一件。他再也忍不下去,拔腳大步就向那個包廂走去。
何止齡見狀,趕緊也跟了上去。
“小蓁,這就是我要介紹你認識的一位朋友,伍媚。”
“葉蓁妹妹,你好,我經常聽阿諶提到你。”伍媚才微笑着向面色蒼白的陶葉蓁伸出手去,就聽見門把手被大力擰開的聲音。
“沈陸嘉——”嚴諶意外地看着門口寒着臉的年輕男人。
伍媚立刻僵住了。
沈陸嘉看也不看嚴諶,徑直扯住伍媚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拖。
嚴諶還不清楚二人的關係,他上前一步,攔住沈陸嘉:“沈總,這是我的客人,請你放尊重一些。”
沈陸嘉眼睛都紅了,滿是戾氣地看住嚴諶,“她是我老婆,嚴書記你說我們兩到底誰該放尊重一點?”
伍媚尷尬萬分地朝目瞪口呆的嚴諶笑了笑,任由沈陸嘉將她拽出了包廂。
沈陸嘉氣瘋了,他也不說話,就這麼直接拖着伍媚往樓梯口走。伍媚覺得手腕像被鐵鉗鉗住,她又穿着高跟鞋,根本跟不上他的步速,腳一崴,她吃痛地叫起來:“沈陸嘉,你弄痛我了。”
沈陸嘉這才停下來,轉身緊緊盯住她,一張俊臉因爲嫉妒和怒火變得有些扭曲:“你也弄痛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打你電話你關機,沒想到你竟然和別的男人跑出來約會,你爲他打扮,你對着他笑,讓他摟着你的腰,還親親熱熱地管他叫阿諶!你有沒有想到我纔是你老公!這些事你只能對我做!我讓你喊個老公你得磨嘰個半天,喊嚴諶那個糟老頭倒是喊得挺親熱!這叫今天被我撞見了,要是沒撞見,你是打算給我戴實了這頂綠帽子嗎?”
伍媚看着眼前的男人,因爲生氣,他呼吸急促,素來波瀾不驚的茶褐色眼眸裡滿是憤怒和傷心,她有些愧疚地伸手摟住他。
“別給我來這一套!”沈陸嘉*地撥開她的手。
“不是你想的那樣,老公,真的不是你看見的那樣。包廂裡還有一個女孩,你看見了吧?那個女孩子在追嚴諶,嚴諶被她纏得沒有辦法,這才找我裝作他的女友,想叫那個女生死心。”
沈陸嘉回想了一下,包廂牆角似乎是有個穿着毛衣的女生。
“老公,我錯了,你別生氣了。好不好?”伍媚抱住沈陸嘉,整個人都依偎在他胸膛,哀哀地裝可憐:“手腕都被你捏青了,還有腳也崴了一下,好痛啊。”
她整個人像一汪蜜水一般癱在他懷裡,沈陸嘉哪裡還有心思吃飯喝酒,只想將她就地正法,直接打橫抱起伍媚,就要下樓。
“大衣,我的大衣。”伍媚小聲提醒他。
侍者在沈陸嘉的示意下趕緊給伍媚拿來了大衣,沈陸嘉用大衣裹住懷裡的佳人,回頭朝不遠處的何止齡交代道:“何管事,煩你去我的包廂打聲招呼,就說我有急事先走了。讓他們盡興。至於賬單,按照老規矩來。”
“好的。沈總放心。”
將伍媚抱進車裡,沈陸嘉直接落下車鎖。然後扯開大衣,直接就俯身吻了下去。這個吻和過去都不一樣,帶着點兇狠的意思。
伍媚知道他還在生氣,有些委屈地哼了一聲。卻聽見撕拉一聲,他的大手已經直接撕開禮服裙的下襬。車裡空調沒開,她的肌膚立刻感到了涼意。隨後,他又將她胸前的硅膠乳/貼直接扯掉,團成一團丟掉。手掌直接覆蓋住了一側的綿軟,有些粗魯地擠捏着。
伍媚也有些火了,她不喜歡這種帶有屈辱色彩的性/愛方式。解釋也解釋過了,討饒也討過了,怎麼還這副死樣子,她伸手用力去推他:“沈陸嘉,你放開我。我生氣了。”
沈陸嘉動作一滯,稍稍擡起身體,吐出一口濁氣,依稀還帶着紅酒的氣味兒:“我也很生氣,你身邊總是圍繞着那麼多異性,夏商周、蘇浙、阮咸、商淵成、嚴諶,即使你們之間純潔的像一張白紙,我還是覺得妒忌,我覺得難受。你是我一個人的,只能是我一個人的。”
腦袋裡回閃過下午他看見自己和商淵成鬥嘴時的樣子,伍媚在心底重重一嘆,努力坐直身體,然後摸索着將墊在身下的大衣披在身上,又開了車頂燈。
她伸手捧住沈陸嘉的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和他直視:“陸嘉,對不起,我知道我的一些行爲讓你不快,我很抱歉,以後我會注意,但是請你相信,我愛你,不會做任何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夏商周,他是晏夷光的過去,已經翻過去了,他只是一個遠方的朋友;蘇浙,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基佬,愛的人是阮咸;阮咸,你知道的,我畏懼並且討厭的傢伙,如果可以,我希望再也不用看見他;商淵成,他是醫生,我們在彼此的眼中都是沒有性別的,況且他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叫白茯苓;至於嚴諶,我一向喊他嚴伯伯,是真的當做長輩來看,他對我很好,但他心裡惦記的始終只有顧傾城一個。而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和他們都不一樣。你是我的丈夫、愛人,是要和我長相廝守共度餘生的男人,你明白了嗎?”
沈陸嘉這才如同被安撫了的大貓一般平靜下來,他有些侷促地看着衣不蔽體的伍媚,寶藍色的軟綢禮服裙幾乎被他撕扯成了吉普賽女郎的碎布披肩。
“我很抱歉,我剛纔太生氣了,所以有些失控……”
伍媚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勾脣一笑:“嗯,差點就變成婚內強/奸了。”
沈陸嘉萬分窘迫地低頭,不敢看她,囁嚅道:“老婆我錯了,對不起,我保證,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
“好吧,我原諒你了。”伍媚笑眯眯地奪回了主動權。
而乖乖認錯的沈陸嘉小心地替她將大衣衣襟攏好,壓根忘記了先前自己纔是理直氣壯的那個。
早上九點是約定的手術時間。伍媚臨進手術室時,原本一直八風吹不動的沈陸嘉臉上的平靜面具再也繃不住,他上前一把抱住伍媚,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緊緊將她摟在懷裡。
伍媚覺得眼眶有些發酸,但還是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背:“陸嘉,別擔心,我很快就出來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他的目光誠摯而灼熱,幾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伍媚喉頭微哽:“嗯。”
隨着玻璃門徐徐合上,沈陸嘉竟然生出一種生離死別般的感覺來。他一直佇立在手術室門前,動都不動,彷彿成了一尊雕像。眼睛只是注視着“手術中”三個紅字。
手機卻突兀地響起來,往來的護士有些不悅地瞪他一眼,又步履匆匆地走了。沈陸嘉趕緊從褲兜裡摸出手機。屏幕上顯示是來自沈宅的號碼,他深吸了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喂——”
“陸嘉,太太她,吞安眠藥自殺了。”素來穩健的老傭人聲音裡滿是慌亂,依稀還帶上了哭腔。
母親。安眠藥。自殺。醫院雪白的天花板似乎一下子壓下來,白皚皚地壓下來。沈陸嘉忽然覺得渾身發涼,他的母親終究還是厲害的,放出了這樣的手段來。
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你喊救護車沒有?”
“還沒,那我這就打電話……”
“不用了,張媽,你收拾一下,我現在就趕回去。”
啪地一下掛了電話,沈陸嘉猛地抓住一個路過的護士的胳膊,急切道:“救護車,我要救護車!”
男子的呼吸拂在臉上,年輕的護士臉一紅,“好的,我這就幫您喊救護車。”
沈陸嘉深深地扭頭望一眼手術室,這才大步奔了出去。他向司機和急救醫生說明了地址和情況,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往明陽山駛去。
坐在救護車內的沈陸嘉無助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臉頰,他的妻子,正在做手術,吉凶未定;而他的母親,也是生死未卜。沈陸嘉不明白,爲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苦難要他去承受,
好容易趕到沈宅時,陸若薷已經處於昏迷狀態,醫生翻開眼皮看了看瞳孔,進行了肺部聽音之後又將牀頭櫃上的藥瓶拿起來掃了一眼:“還好,是普通安定。” 然後利落地給陸若薷注射了一針印防己毒素。這才和沈陸嘉合力將陸若薷擡上擔架,安置到救護車裡。
沈陸嘉留下張媽在家,又跟着救護車往醫院趕。
到了醫院,陸若薷被推進一樓的搶救室洗胃。而二樓的手術室裡,伍媚也還沒有出來。只可憐了沈陸嘉,樓上樓下來回跑,簡直□乏術。
伍媚被推出來時沈陸嘉正在焦急地看錶,聽到車輪和地面摩擦的聲音,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上去,俯身抓住了推車的金屬桿,有些緊張地問道:“怎麼樣,感覺怎麼樣?”
因爲是半麻,伍媚推出來時意識清醒,她伸手握了握沈陸嘉的手,淺淺一笑:“我沒事,你放心。”
約翰遜是主刀醫生,商淵成做了副手,兩個人已經脫掉了無菌衣和口罩。
“手術很成功。”約翰遜博士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跟伍媚開起了玩笑:“記得以後送票給我。”
伍媚粲然一笑,纔要開口,就看見樓梯口急匆匆奔上來的一個護士,眼神明顯是在找人:“樓下洗胃的那位病人家屬沈先生是不是在二樓?”
“我在這裡。”沈陸嘉臉色劇變,身體也跟着輕顫了一下。
“沈先生是吧,病人已經洗胃完畢,暫時脫離了危險,現在還在處在輕度昏迷中。瀉劑硫酸鈉我們也已經給她灌了,身體裡殘餘藥物大約有百分之五十會在24小時內經腎臟排泄,剩餘的一部分在體內被解毒,另一部分尚殘留體內,大概要三天後才能完全消失。現在請您跟我去辦一下住院手續。”
這一番話伍媚聽得清清楚楚,有些吃力地支起半邊身體,她輕聲喚道:“陸嘉,出什麼事了?”
沈陸嘉朝護士小姐微微點頭,這才彎腰低聲告訴伍媚:“我母親吞安眠藥自殺,剛剛洗完胃。”
顧傾城譏誚的話語似乎又在她的耳畔響起:“沒有一個母親會真的因爲兒子討了不如意的媳婦去死的,她們只會拼命活着等着看你被掃地出門。至於陸若薷,她忍辱負重地活了這麼久,是更加捨不得死的……”事實上,顧傾城和她還是不夠了解陸若薷,她們都沒有料到這個女人會有這樣的決斷,拿自己的命當做炸藥,只是爲了在她和沈陸嘉之間炸出一個用血肉、白骨製造而成的溝壑。這樣的用心,伍媚打了個激靈,這一次救回來了,下一次呢?她和沈陸嘉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看着她,何況一個人若是存心要死,可以有無數種法子活不成。倘若陸若薷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她和沈陸嘉之間,還有什麼美好的未來可談?伍媚眼睛裡的光一時間便沉了下去。
她素來聰穎,想必這片刻腦袋裡已經轉過了九曲十八彎的念頭,沈陸嘉心裡也是一痛,也顧不得旁人在場,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低低道:“答應我,別胡思亂想,你只要負責養好身體,至於別的,都交給我。”
伍媚努力朝他笑了笑:“你過去好好照顧她吧,我這裡你不用擔心。”
“那我先過去辦手續。”
沈陸嘉離開後,伍媚又看向商淵成。商淵成被她看得發毛,嚥了口唾沫道:“小姑奶奶,你又想做什麼?”
“剛纔你都聽見了吧?”伍媚眼睫微垂:“還要煩你和醫院的醫護人員打聲招呼,不要走漏了他母親自殺的消息。你兄長的事情我已經找了俄羅斯軍方的人,估計明後兩日便會有消息來。”
“我曉得了。不會讓你男人後院失火的。”商淵成沒好氣地應道,這女人,表面上像是求人,內裡卻是□裸的威脅。
伍媚心中煩悶,也懶得嘲笑商淵成“後院失火”用在此處語義不當,只是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陸若薷是在午後才清醒過來的。那個時候沈陸嘉剛照顧伍媚吃了些午飯便又到了陸若薷的病房裡,坐在牀頭,守着母親。
洗胃過後,胃中有種灼燒般的不適,陸若薷費力地睜開眼睛,半天,視野才變得清晰。她的兒子,正坐在牀沿的一把椅子上,面色迷茫。素來愛潔的他此刻領帶鬆散,暑天裡也從不解開的襯衣上的第一顆鈕釦也解開了。
“咳咳。”陸若薷嗆咳了兩聲。沈陸嘉這才驚覺母親已經醒了過來。他嚯地一下站起來,就要喊醫生。
“你救我做什麼…我死了…你們不是正好過稱心日子。”陸若薷氣息不穩,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仍兀自不肯住嘴:“沒有了我這個礙眼的老貨,那個小妖女自然稱心如意。” 陸若薷本來膚色就因爲常年的幽居生活而變得青白透明,此刻愈發蒼白,幾乎能看見藍色的靜脈,唯有兩顆眼睛珠子,閃爍着無機質一般冷硬的光。
“母親。”沈陸嘉覺得太陽穴一陣陣發痛,“您誤會她了。伍媚這會兒也剛做完手術,不然她肯定會第一時間和我一塊兒來看您。”
“手術?”陸若薷桀桀地怪笑了一聲,不懷好意地盯住兒子:“她要做什麼手術?”
“腳踝周圍神經修復手術。她以前也是跳芭蕾舞的,因爲意外受傷,不得不放棄了芭蕾。最近因爲醫學上找到了最佳的神經組織材料,只要手術成功,她就有機會重新跳舞。所以她冒險做了手術。”
陸若薷臉上浮現出微微震動的神色,她當年也是跳舞的,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那種身體迴旋、衣袂飄搖時的快樂,所以當她少了一條腿之後,她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跟着那條截肢的腿一齊死去了。但嘴上她依舊不願意放棄每一個刻薄伍媚的機會:“她倒是好重的名利心,你把鼎言負責人的位置便宜給她坐了,她卻還不知道滿足,非要出頭露臉,掙這些毫末虛榮,這樣的女人,咳咳……”
沈陸嘉知道母親對伍媚嫌隙已深,輕易是不肯改觀的,她剛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來,他也不想和她在口舌上多計較什麼,只是淡淡地說道:“我去給您喊醫生。”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醫生進來診斷過後,說只是有些輕微的發紺和肺水腫,沒什麼大礙,只需要靜養些時日,便可出院。沈陸嘉這才覺得胸口的大石頭落了地。
他是男子,照料母親畢竟有諸多不便,便請了一個妥帖的護工,負責看護陸若薷。
傍晚的時候,沈陸嘉從老宅用保溫桶裝了吃食過來給二人送飯。他怕陸若薷知道張媽連伍媚的飯食也一併攬下來,免不了又要夾槍帶棒地說些氣話,索性先去給伍媚送了飯。
進門時,伍媚正歪在牀上講電話。他將保溫桶放在牀頭櫃上,旋開蓋子,將裡面的格檔一層層取出來,卻聽見伍媚收線時說了一句:“那嚴伯伯,我先掛了。”
“和嚴諶打電話的?”沈陸嘉狀若無意地問道。
伍媚知道他對嚴諶還是心存芥蒂,便笑微微地解釋道:“剛纔是嚴伯伯打電話給我,問我昨晚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我和你已經結婚了,他說難怪昨晚你如此生氣,又說找我假扮女友這件事是他思慮不周,向你道歉。還說要送我們一份大禮。”
這下沈陸嘉反倒有些訕訕的了。他不甚自在地醒了醒嗓子:“我也有錯,昨晚不請自到,衝撞了嚴叔叔。”嚴諶的大哥嚴謙中將,是藺川軍區如今的副司令員,沈國鋒生前極爲看重,因爲嚴謙和沈敘平輩,兩家又交好,沈陸嘉一直管嚴謙叫做“伯伯”,那麼對嚴謙的幼弟嚴諶自然該喊“叔叔”了。
伍媚好笑地睇他一眼:“嚴叔叔?昨晚我可記得你不是還管人家叫糟老頭的嘛?”
沈陸嘉愈發侷促起來,他長到這麼大,從未在背後講過別人的半句是非,更不用說這般不尊重的用詞了,可見昨晚真是氣得厲害。將碗筷擺好,便逃也似地說道:“我去給母親送飯。”伍媚瞧着他的背影,連耳廓都微微發紅,忍不住伏在牀頭大笑起來。
陸若薷的病房前,沈陸嘉纔要推門進去,卻察覺身後有一道視線一直粘在他身上。他狐疑地轉頭,卻看見一個清瘦的黑衣男人受驚似的背過身去,急匆匆地向樓梯走去。
沈陸嘉不覺蹙眉,直到那男人的背影消失不見,才進了陸若薷的病房。
陸若薷此時還只能吃些軟爛清淡的食物。沈陸嘉盛了半碗粥,又將病牀搖高,扶陸若薷坐起些,便要喂她吃粥。
陸若薷卻冷冰冰地拂開兒子的手,“我缺的是腳,不是手,把碗放下,我不想看見你。”
沈陸嘉臉色一黯,擱下碗,退了出去。他倚着雪白的牆壁站了一會兒,只覺得一陣陣灰心,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沈陸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額角,這纔有些頹喪地往樓梯處走去。
樓道里裝的是聲控燈,因爲步子輕忽遲緩,沈陸嘉才上了一級臺階,燈居然未亮。
“小嘉——”身後有男聲輕聲在喚。
沈陸嘉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四肢百骸裡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從腳板流得精光。小嘉,他有多少年沒有被這樣稱呼過了,從父親拎着皮箱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再也沒有人這樣稱呼他。
背後又是一聲嘆息,男人的嗓音已經不年輕了,彷彿是曠野裡的一陣風,拂過沈陸嘉的肩頭,他渾身篩糠般地顫起來。半天,才慢慢地回過身去。
“小嘉。”男人的聲音有些哽咽,他顫巍巍地伸出右手,似乎想去觸碰一下面前的青年,然而在中指快要觸到他肩膀的那一瞬卻又畏懼似地垂下來,垂在了身側。
沈陸嘉稍稍揚起下巴,又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將眼底的淚意憋回去。
有咚咚的腳步聲,是護士端着器械盤下樓,樓道里霍然亮起來。
猝不及防地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兩個人都畏光似地伸手擋了一下。
父親離家時他不過六七歲年紀,二十幾年不見,沈陸嘉有些怔怔地看着對面的沈敘,他比印象中黑瘦了許多,不再是過去白皙俊美的佳公子模樣,就連一雙眼睛,都染上了風霜。
“你長大了,長成男子漢了。”沈敘看着比自己還要高半頭的兒子,神情說不上是遺憾還是感嘆。
“您怎麼來了?”沈陸嘉淡漠地開了口。
沈敘似乎並不意外於他的冷淡,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愈發深邃:“我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嗎?”
站在燈下,沈陸嘉可以清楚地看見父親烏髮中混雜的銀絲,他老了,不再是過去那個可以輕易把他舉過頭頂的爸爸了。
“好。”說完便率先往樓下走去。沈敘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去了醫院附近的茶室。店面實在太小,連包廂都沒有,只能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
沈陸嘉要了一壺龍井,便不再做聲,只是低頭看着桌上的木紋。
“你爺爺去世的時候,我看到了新聞,結束了手裡的紀錄片拍攝,趕回了藺川,但還是隻來得及送他最後一程。然後我決定暫時在在藺川住下來。我每個月都會去陽明山上轉一轉,今天早上救護車上山時我剛好看見你,這才知道你媽媽她出事了。”
“我進母親病房時,在遠處看我的那個人也是你吧。”
沈敘有些尷尬地點頭,纔要開口卻被兒子左手上的婚戒攫住眼光,因爲吃驚,他脫口便問道:“你結婚了,小嘉?”
沈陸嘉將指上的戒指旋了一圈,“嗯,我結婚了,和顧傾城的女兒。”說完他微微揚起眼睛,盯着對面的父親。
沈敘在聽到“顧傾城”這個名字時,臉色果然劇變,他想端起茶杯來掩飾情緒,卻險些失手將茶杯摔落。
“小嘉,不要拿自己的幸福來報復我,不值得的。”沈敘大概以爲兒子全然是爲了報復自己,小心翼翼地說道。
沈陸嘉輕輕笑起來:“我騙了您,她並不是顧傾城的女兒,只是養女而已。不過,看來您對顧女士,至今仍然難以忘情。”頓了一下,他又說道:“我以前不能理解您,我不認爲有任何東西值得讓你拋棄父母、拋棄妻兒,直到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讓我發現愛情真的不是能控制的,或許,能收放自如的就不是愛了。比您幸運的是,我愛她,她也愛我,而且我們都是自由之身。我不需要陷入您那樣痛苦的兩難抉擇。我理解您爲了真愛,爲了夢想做出的選擇,我可以體諒,但是很難原諒,爸爸。”
沈敘眼睛裡放射出既欣喜又酸楚的光芒來,他輕輕在兒子手背上拍了拍:“小嘉,我不求你的原諒,你剛纔還能喊我一聲‘爸爸’,我就心滿意足了。關於過去的事,我雖覺得抱歉,但並不後悔。至於我所拋棄的責任,我會重新擔起來。”說罷他便起了身,又道:“我現在就去見你的母親。”
沈陸嘉匆匆放下錢,追上走在前面的沈敘:“請您不要再刺激她了,母親便是有千萬般不是,她也是我的母親。您還是走吧。”
沈敘聽到這話,反而笑起來,華燈初上,燈光下的他笑起來時似乎又可以看見年輕時俊朗,他伸手想揉揉兒子的腦袋,卻猛然想起兒子早已經比他高大,改爲在他肩上一拍:“放心,小嘉,我對你的母親,雖沒有愛情,但還有感情的,畢竟我們也在一起十年。”
沈陸嘉心事重重地跟着沈敘重新進了商氏醫院的住院大樓,又坐電梯上了三樓。陸若薷的病房前,沈敘轉頭朝兒子安慰地一笑,推開門走了進去。
陸若薷正坐在病牀上看電視,電影頻道正在播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十幾年前的老片子了。葉玉卿演的白玫瑰,電影裡振寶正在解白玫瑰的衣釦,那樣豐滿的胸脯,長在紅玫瑰身上還差不多,哪裡符合白玫瑰孟煙鸝的形象,陸若薷覺得微微刺痛,伸手正欲換臺。然而視線觸及推門進來的男人時,她頓時覺得嗓子像被大手扼住,手一顫,遙控器直直地跌落在地上。
沈敘走到她牀前,彎腰撿起地上的遙控器。
男人烏黑的頭髮裡已經夾雜了不少白髮,他也有白頭髮了,陸若薷覺得心中刺痛,不對,心還是木木地跳着,眼睛卻又刺痛起來,彷彿被辣椒薰到。沈敘輕輕地把遙控器放在牀尾,靜靜地站在牀畔,看着二十幾年未見的妻。
“你來做什麼?看我死了沒?”陸若薷捏住被角,咬牙切齒:“你放心,我橫豎會死在你後頭,看着你像孤魂野鬼一樣,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小薷,這麼多年,你一點都沒變。”沈敘似乎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裡頭恨我、怨我,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才能看到我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狼心狗肺的狠心殺才的悲慘收梢。”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狼心狗肺的狠心殺才,這還是離婚時她給他下的的批語,幾乎是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唾到他臉上去的。陸若薷惱火地盯住沈敘:“沈敘,你到底滾回來做什麼?你當年拋家棄子的時候不是很瀟灑嗎?怎麼,現在成糟老頭子了,混不下去了,又想着回來了?你當我這兒是什麼,旅館,想來就來,想滾就滾?”
沈敘苦笑:“小嘉已經成婚,無論你怎麼罵我、咒我都不要緊,你不要遷怒於小輩,讓他們好好過日子。我們的婚姻不幸,難道你希望小嘉也和我們一樣嗎?你畢竟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陸若薷冷笑起來:“我是聽明白了,你怕是已經見過你那千嬌百媚的兒媳婦了,怎麼樣,在她那張臉上找到多少老情人的影子?生怕我這老不死的動輒尋死覓活,毀了小妖女的錦繡姻緣?”
“我根本都不知道那姑娘姓甚名誰,你這番話又是從何說起?”無力的感覺又浮上心頭,沈敘嘴角的苦笑還是清清淡淡。
陸若薷恨極了他臉上的表情,那是沈家長房特有的“淡泊”的表情,沈敘有,沈陸嘉也有。雲淡風輕,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一種看小孩或者寵物瞎胡鬧的寬容大度的表情。可是她是個成年人,更是他的妻。只要被這樣的神情看一眼,她就會控制不住地發怒。可他永遠都是任她刻薄。他對顧傾城會不會也這樣?不,一定不會。陸若薷又開始自我折磨。
“早點休息吧。”沈敘輕聲說道,似乎準備離去。
陸若薷心裡一緊,脫口道:“你滾了就不要再回來!”
沈敘低下頭,低低道:“我只是去找護士拿張摺疊牀。”
陸若薷覺得自己腔子裡的一顆心一點一點地撲撲跳起來,像解了凍的殭屍。而電視裡,振寶終於在電車上遇到再嫁的嬌蕊。
“你愛他嗎?”
“愛,還是從你開始,我才學會的。雖然是吃了點苦,學會了總是好的。以後還是有用的。”
陸若薷看着電影裡主人公的對話,也微微笑起來。她和沈敘過去的婚姻,像隔着玻璃,可以彼此清晰地看透對方,卻無法傳遞出一絲溫度,後來他走了,玻璃還在,人影卻看不見了。現在他又回來了,不管他是爲了什麼回來,終歸她又看見他了。
嬌蕊撐着傘下了電車,屏幕裡又是一陣光影搖動。在陸若薷眼裡,老電影的光影,是新式電影的特技如何都比不上的,就像沈敘,他再對不起她,她還是愛他。
門吱呀一聲,沈敘和沈陸嘉一塊兒進來了。沈陸嘉手裡拿着摺疊牀,沈敘抱着被子。沈陸嘉彎腰將摺疊牀在母親的牀邊打開,放置好,又從父親手裡接過被子,鋪墊好。陸若薷則握着遙控器,眼睛始終盯着電視,不去看父子二人。
電影裡振寶一家三口、篤保夫妻拉拉雜雜一大家子正坐在一張桌上吃早飯。陸若薷“啪”地一下摁下遙控器電源鍵,結局到這裡就可以了,至於後面還有什麼,她已經不想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出書版裡沒有伍媚和蘇浙的這段對話,其實這段對話還是挺重要的哈哈
我們來一發居然也被河蟹了
不比對不知道,出書版居然河蟹了好多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