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卿出缺,按照過往慣例,最好的法子,是從地方郡縣調。”
“但偏偏是太僕、少府這兩個要害位置。”
“——兒臣意,從九卿其他位置,選人做太僕、少府,再從郡縣上調官員,調補這二人擔任太僕、少府之後的缺口。”
“若不然,太僕、少府——無論哪個出問題,都將是動搖宗廟、社稷,甚至動搖國本的大問題。”
“兒臣認爲,不得不慎。”
朝議結束之後,劉榮自然是被天子啓單獨留了下來,加了一場小範圍的會議。
還是那句話:解決小問題開大會,解決大問題開小會;
很顯然,太僕、少府這兩個九卿職務的調動問題,已經到了天子啓要單獨和劉榮開個小會,來商討解決的地步。
當然,除了天子啓、劉榮父子二人,即將從太僕、少府離任,各爲丞相御史大夫的桃侯劉舍、陽陵侯岑邁二人,也被天子啓留了下來。
只是雖有四人與會,但在這個議題上,劉舍、岑邁二人,卻都極爲默契的選擇了閉嘴。
“太子,當真沒有屬意的人選?”
對於這兩個位置,天子啓的考慮,無疑比劉榮都還要更加謹慎。
原因很簡單:如今的天子啓,已經不大插手朝政之事了。
雖然也還‘過問’,但大都是象徵性的過目,以確保自己對朝堂的運轉保有知情權。
在這個前提下,少府、太僕這兩個手握龐大財權,且切實關乎國運的兩個重要部門,天子啓更要確保這兩個部門,處於自己的絕對掌控之下。
若不然,天子啓便要一語成讖,真要成了劉榮這個監國太子上頭的太上皇了。
“兒臣,本意由桃侯爲少府。”
對於老爺子的詢問,劉榮也沒多做隱瞞,直接給出了自己原本的計劃。
——由桃侯劉舍從太僕轉任少府,再選個像樣的太僕即可;
結果陰差陽錯之下,劉舍直接成了丞相的唯一候選,空下來一個太僕的位置不說,連原本應該由劉舍補上的少府,也給一起空了出來。
若單只是一個太僕,劉榮倒還可以藉着‘不敢僭越逾矩’,把這個事扔給老爺子去頭疼;
但如今又多了一個少府,劉榮作爲監國太子,卻不能再做甩手掌櫃了。
——一個九卿出缺,尚且還能理解爲劉榮‘不敢僭越逾矩’,或直接就是想偷個懶;
但兩個九卿職務同時出缺,劉榮要再擺出一副‘孤不插手’的架勢,那就是沒有擔當了。
更何況眼下,朝堂出缺的九卿職務,可遠不止太僕、少府這兩個。
還有過去的奉常、如今被天子啓改名後的太常。
這個位置原本的人選,是二世南皮侯竇彭祖;
結果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劉榮一個太子家令的位置,把太常的唯一候選也給搶走,搞得漢家自袁盎遇刺身亡之後,至今都沒有找出合適的新任太常卿……
“桃侯爲少府~”
“倒也合適。”
“隻眼下,除桃侯之外,我漢家,竟再無旁人,可擔丞相之重?”
明白了劉榮原本的盤算,天子啓也當即緩緩點下頭,認可了劉榮原本的盤算。
桃侯劉舍,乃初代侯:桃安侯劉襄之子。
而桃安侯劉襄,本名項襄。
沒錯,正是那位極其識時務,拋棄霸王項羽,又被太祖劉邦賜劉姓的項氏族人。
從桃安侯劉襄開始,桃侯家族便一直爲天下人所不齒,更是被整個長安朝堂所不容。
畢竟在這個時代,背叛家族,幾乎是人們能想象到的道德下限,連家族都能背叛的人,就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被整個社會所排擠,桃侯家族自然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唯漢天子馬首是瞻,但凡是天子的命令,便都能在桃侯家族得到百分之八百的超限度執行!
而當代桃侯劉舍,又是乃父桃安侯劉襄手把手教出來,較乃父更堅定效忠漢天子的頂級狗腿子。
這樣一個人做少府,天子啓確實是可以放得下心。
——且不論這個少府,劉舍能不能做好、做出成績,起碼天子啓夠放心。
當年太僕出缺,劉舍一個嬌身慣養,既不會爲帝馭輦,也對馬政一竅不通的二代,便是因爲這簡簡單單一句‘信得過’,便成爲了太僕的不二人選。
這麼些年太僕做下來——你還別說,劉舍這個二代,還真做出了點成績!
雖然大都是屬下做出來的,但能知人善用,那也是本事。
能給屬下展示才能的舞臺,並讓自己沾上屬下的光——尤其還是在屬下也心服口服的前提下,將屬下的功勞吃進自己肚裡,就更是難得的本事了。
若是讓劉舍做了少府,大概率也會是一樣的狀況。
——事兒都由底下的人來做,劉舍負責摘桃子+擔責任;
但眼下,劉舍做了丞相,天子啓和劉榮父子,卻是連一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少府人選,都一時無法想到了……
“慄倉如何?”
“以一功侯爲少府,慄倉爲副手丞令……”
天子啓意味深長的一語,卻見劉榮毫不遲疑地一陣猛搖頭。
“兒以爲,外戚不可爲少府。”
過分直白的一句話,不單是絕了慄倉,乃至慄氏外戚染指少府的可能,更是將薄、竇兩家,也給一併否定。
待天子啓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便見劉榮繼續補充道:“外戚染指少府,則內帑不復爲國所用。”
“慄倉之才,或在南皮侯之上下,卻也相差無多。”
“雖然有能力擔任少府,但外戚在少府掌權——尤其是掌財權的先例,是萬萬開不得的。”
“此先例一開,則於我漢家後患無窮。”
劉榮說的大義凜然,天子啓卻是從劉榮的話語中,很輕鬆的聽出另外一層意圖。
——兒臣不敢!
很顯然,慄倉是劉榮的人。
無論是血脈親緣,還是上下從屬關係,慄倉都屬於絕對意義上的太子黨羽。
而且還是太子黨羽中,立場最爲堅定的母族外戚!
劉榮說,不能讓外戚染指財權,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但並不是問題的關鍵。
關鍵還是在於:哪怕已經做了漢家的監國太子,劉榮對‘分寸’二字的敏感程度,依舊維持在另天子啓極度認可的水平。
該是自己的權力,劉榮一點不含糊;
不該是自己的權力,劉榮連碰都不去碰。
就算是這種類似擦邊球,並不一定會惹天子啓不爽的事,劉榮都在很刻意的去規避。
這讓天子啓很安心。
不單是安心於劉榮的分寸,會確保自己的權勢依舊;
也同樣是安心於這樣的劉榮——如此知道分寸、對權力如此敏感的劉榮,日後做了漢家的天子啓,也同樣會憑藉這一份分寸和敏感,確保權力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
“即如此,朕,便親點了。”
“——太子洗馬汲黯,兼領太常右丞令;”
“——中尉建陵侯衛綰,拜太僕。”
“——太中大夫石奮,任少府。”
“再由太子詹事南皮侯竇彭祖,兼領太常。”
天子啓此言一出,劉榮面色當即一木,一旁的劉舍、岑邁二人,暗下卻是一陣思緒流轉。
讓劉榮的屬臣,尤其還是核心班底:太子洗馬汲黯,來兼任太常右丞令——即第一副手,理論上沒什麼毛病;
但既然天子啓專門提了,那就顯然是讓這個名義上的副手,來實際負責太常的日常運作。
換而言之,是給了汲黯一個副手的職務,卻要汲黯掌太常卿的權、幹太常卿的活。
再由另外一個太子屬臣,外加竇氏外戚族人:南皮侯竇彭祖擔任太常卿,則明顯是單純掛名的名譽九卿。
一個掛名的名譽主官,一個實際掌權的名譽副手——二人都是劉榮的潛邸心腹……
“陛下居然……”
“已經到了要在朝中——在九卿屬衙,爲家上安插羽翼的地步了嗎?”
劉舍、岑邁二人想到的,自然是天子啓的身體狀況。
但劉榮想到的,卻更加深遠一些。
“父皇這是~”
“看上汲黯了?”
“——這纔多大年紀,就要做手握九卿之權的副手了;”
“待父皇百年,汲黯豈不就得九卿起步,上不封頂?”
這一點,劉榮倒是沒猜錯。
對於汲黯這個黃老學新生代俊傑,天子啓的滿意度,絲毫不亞於對劉榮這個太子的滿意程度。
黃老學日漸衰老,從漢家開國顯赫至今,已經有了暮暮之態;
雖然依舊是漢家雷打不動的執政學派,但其地位,卻也已經不再是不可動搖了。
先是先帝,憑一個賈誼賈長沙,讓儒家初步涉足於漢家廟堂;
後又有當今天子啓,憑晁錯讓法家出身的士子,走出了漢家的官員黑名單,開了法家士子入仕的大門。
雖然大體上,黃老學依舊佔據絕對優勢地位,但隨着越來越多的法家、儒家士子躋身漢官——乃至百官朝臣之列,黃老學說的落寞,幾乎已經成爲了必然。
但作爲皇帝,天子啓要考慮的,並不是在黃老學說垂垂老矣的身上再踹一腳,加速黃老學退出歷史舞臺的進程;
而是要確保執政學派的更迭,儘可能溫和、平緩一些,儘量不印象朝堂的正常運轉,最好不要生出太大的波折。
既然要和平演變,那手段自然要溫和,進度一定要放緩。
汲黯,便是天子啓寄予厚望,供黃老學‘迴光返照’,而後老老實實退出朝堂中樞的新發現。
除此之外,單就是從個人情感上而言,天子啓也很喜歡汲黯這個後生。
——衆所周知,天子啓情感上偏向於法家,很難對黃老學出身的人有什麼好感;
從這也可以知道汲黯此人,人格魅力究竟有多大、有多麼‘平易近人’了。
“汲洗馬德才兼備,朕觀之,前途無量。”
“——用得好,便是太子日後的錚臣、直臣。”
“如此俊傑,與其困在太子宮那一方天地,倒不如放出來歷練歷練,看看成色究竟如何。”
“朕也好趁着還能睜的開眼睛,替太子再把把關……”
簡單解釋一番自己對汲黯的調度考量,天子啓有意無意的忽略了自己方纔,親自說出的太常人選:南皮侯竇彭祖;
含笑沉吟片刻,便自顧自繼續說道:“中尉衛綰,早在先太宗孝文皇帝之時,便是憑藉高超的駕馭之才,得到了先帝的賞識,任爲郎官。”(綰初以弄車之技爲郎)
“至朕即立,官拜中郎將,又憑藉平滅吳楚的功勞,而被任爲中尉。”
“——就算不熟於馬政,至少也還能替朕駕馬馭輦。”
“朕這幅身子骨啊~”
“可是禁不起車馬顛簸啦……”
如是一番話,表面上是在說‘衛綰會駕車’,實際上,在場的劉榮三人都心裡有數。
——相比起‘弄車之技’,中尉衛綰更爲人所熟知的標籤,是過度老實本分。
相傳先帝之時,先帝曾先後對這位中郎將,賜下過足足六柄御劍。
按理來說,得了御賜佩劍,衛綰進可招搖過市,仗勢欺人;
退,亦可將御劍片刻不離的配在腰間,以彰顯聖眷。
——其他獲賜御劍的人,哪怕只得到了一柄御劍,也都是這麼幹的!
更何況是先後獲賜六柄御劍,堪稱先帝一朝之最的衛綰?
但衛綰卻說:天子所賜之物,哪怕是一片碎步,也是御賜,絕不可有絲毫不敬,更不可招搖過市,以辱聖恩。
於是,衛綰就把那六柄先帝御劍,悉數擺在了自家宗祠的正堂之上,早晚祭拜,卻從不帶人去看。
讓這麼一個人做太僕,等同於天子啓扯開嗓子喊:太僕得聽我的!
至於少府石奮,也就是四個兒子都已經官至二千石,加上自己湊了個‘萬石’,從而被坊間稱爲‘萬石君’的老爺子,更是從太祖高皇帝時起,就以‘沒有文才學問,但恭敬謹嚴沒人能比’而著稱的老實人。
毫不誇張的說,如果有一天,天子啓問石奮:你有幾根手指?
那石奮一定會無比認真的低下頭,仔仔細細的數上起碼三次,而後纔會答道:回陛下的話,左手五根,右手五根,共計十根……
一個太僕衛綰;
一個少府石奮。
再結合天子啓近段時間,其他看似正常,實則都可以串聯起來的‘異常’舉動……
“父皇……”
···
“若不是擔心犯忌諱,真該去探探太醫令的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