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朱翊鈞對李太后是格外驚訝的,李太后在承認自己的錯誤,並且試圖彌補這種錯誤。

按照大明的制度設計,按照儒家禮法長幼尊卑的孝道而言,大明最尊貴的人是皇帝,但眼下皇帝幼衝,李太后住乾清宮代行皇權,李太后就是天下最尊貴的人。

處於李太后這種位置,擁有如此權勢,承認自己錯誤,而且積極糾正自己的錯誤,這種做法,在朱翊鈞看來,是難得可貴的。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先秦之時,晉靈公無道不君,濫殺廣衆,士季進諫,若是這樣恐怕人心離散,晉靈公當即表示:我知錯了,一定要改。

士季很高興地對晉靈公說: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結果晉靈公變本加厲,最終招致人心離喪,被人殺害。

晉靈公良言嘉納,執迷不悟,知錯不改,成爲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最好註腳。

“怎麼了?”李太后看着小皇帝驚訝的眼神,有些奇怪的問道。

朱翊鈞笑着說道:“沒什麼。”

李太后滿是笑意的說道:“孃親丟人也沒什麼,我就是個婦道人家,不懂大體,我兒越來越懂事,一切就都好,皇兒在皇極殿罵的那羣整日裡只知道喋喋不休、只知道高談闊論、弘而不毅的臣子,罵的好,罵的解氣!”

“孃親經歷此事,也是想明白了,皇兒越明理,皇威就越彰顯,而不是從外廷拿多少銀子,就是彰顯皇威。”

李太后也在國事之中,一點點的進步着,這是個好事。

李太后知道自己強逼着朝廷給自己父親一筆修房子的銀子,鬧出了亂子,肯更改自己的命令,處於天下權力巔峰的李太后,能做到這一點,是很難的。

其實大明朝對李太后的要求並不是很高,李太后能把小皇帝照料長大就行,不求李太后能像馬皇后那般賢能,只求李太后不生事兒。

大明朝的皇后、太后在永樂之後,出身普通,並沒有強而有力的外戚支持,其實能做的極爲有限,連臨朝稱制都做不到,更惶恐垂簾聽政了。

張居正一直在思考皇帝陛下的公與私,陛下的詢問過公與私的明確定義,而且每次都問,元輔先生啊,你想明白了沒?

張居正真的是撓禿了頭,也要解決陛下的問題。

而這次李太后問外廷國帑要銀子給自己親爹修園子的事兒,張居正認真將這件事始末理解了一番,對公私的定義理解更深入了一層。

在文淵閣內,張居正會在所有的奏疏上,貼上浮票,而後回到家中,給各地的巡撫寫信,解釋具體政令不能推行的原因,可能引發的惡劣後果,或者說某條政令應該如何具體的推行,這些書信,也是張居正的日常之一。

做完了這些,張居正在閒暇休息時間,會研究下暗室,他找人磨出了透明的玻璃,還有水晶、寶石等物,放在陽光下,只要是三棱鏡,都可以將陽光分解成七彩,而後七彩歸於一色。

不是有人施加了妖術,而是萬物無窮之理。

至此,小皇帝在簡陋的光學實驗室暗室研究光學,張居正再無任何反對的意思。

玩,只要不是煉丹,小皇帝不務正業,權當是消遣了。

張居正註解了一些四書,對着從外面走進來的遊七笑着說道:“海剛峰說的是對的,陛下還是太辛苦了,十歲的年紀,每天那般的忙碌,有些不太出格的小愛好,也是一種長久之策,這忙的久了,人會懈怠。”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

“人都是活一輩子,也只活一輩子,有的喜歡和朋友交流彼此都在意的事兒,有的因爲寄情於喜歡的事物,雖然各有各的愛好,安靜與躁動各不相同,但當他們對所接觸的事物,感到到高興和滿足,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呢?”

遊七聽聞張居正如此說,笑了笑,這半年來,自家先生回到家中,不再是愁雲慘淡,而是一種振奮,大志得展布的振奮。

主要是宮裡的小皇帝終於肯認真起來。

以前張居正作爲帝師,對小皇帝的約束極爲嚴格,遊七也不是沒有勸過,但小皇帝讀書始終沒有什麼正反饋,而且對於國事始終處於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現在自家先生居然覺得小皇帝不務正業,只是一種閒暇之時的消遣。

“宮裡傳來了消息,李太后想要罰沒賜給武清伯的四千銀,而後轉爲賞賜。”遊七得到了徐爵的消息,這一輪勳戚們向宮裡伸着手要錢,李太后不是讓外廷想辦法把錢湊齊,說下不爲例,而是糾正之前的錯誤,這讓遊七感覺很意外!

權力這個東西,很容易把人的心給迷住,明知道有錯,還不改正。

“嗯?”張居正眉頭一皺,隨即舒展開來。

他非常清楚李太后的脾氣,哪怕是爲了小皇帝的威權,李太后也不會認錯,若是連太后都低了頭,宮外的大臣們更加欺負孤兒寡母了。

李太后肯認這個錯,就代表着,李太后對小皇帝愈加放心,即便是太后損些威嚴,也不會對小皇帝有影響,外廷的大臣們也不會看輕宮裡。

這是一種轉變,一種張居正希望看到的轉變。

他當然不喜歡看到一個棧戀權柄的太后,那對小皇帝會非常非常不利,尤其是對小皇帝親政,會造成極大的阻礙。

但李太后似乎對權力,並不是那麼的執着。

“好辦。”張居正笑容滿面的拿起了千里鏡,仰望星空,他在看略微有些泛紅的月球。

遊七有些驚異的說道:“好辦?”

“好辦,宮裡既然意識到了不對,那就好辦的很,你家先生還是有些本事的,這還能損了太后的威嚴不成?必然是面面俱到。”張居正神情頗爲輕鬆的回答道。

對張居正而言,並沒有太難的事兒,能難得到他,之前是對小皇帝的教育束手無策,現在也是對小皇帝的教育束手無策。

只不過兩種境遇,完全不同了。

小皇帝的赤子之心、純白至質,問的問題還是有些犀利了,張居正每次都要想好久,而且要踐履之實,結合實踐經驗,才能想清楚。

次日的清晨,廷議的時候,張居正的確把這件事辦得面面俱到,武清伯李偉家裡老三,也就是李太后的親弟弟,在西山因爲煤窯的事兒,跟人打架,這件事還不怪武清伯府,是成山伯府爲了搶窯井故意找茬,打架不好,本來訓誡就好,結果廷議是武清伯府罰了四千銀,成山伯府被罰了八千銀。

武清伯府又添了新丁,李太后作爲姑姑,就賜了四千銀,至於那些勳戚請銀子的奏疏,統統被畫了叉號打回去了。

這件事落下了帷幕,繞了個圈,事情便有了些進退的空間,得到了一個不算太好的結果,但也沒有人再因爲修宅子要錢了,畢竟李太后賞賜自己家眷,不是誰都有這個親戚關係。

“不爲常例,僅此一次,廷議吧。”朱翊鈞下了印,也說明了,這種恩賞是特殊的,下次再有也不會讓外廷出錢了。

李太后的想法走進了死衚衕裡,她也不是非要給自己親爹要這四千兩,就是跟外廷的大臣置氣,覺得外廷大臣們沒有恭順之心,即便是內廷表示可以拿出來,李太后還是不肯,這氣置着置着,弄的大家都難看,好在有張居正收場。

大家都有了體面。

有些人發現自己做的過分了,有不對的地方,可以糾正自己,但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但就是不改。

比如徐階。

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俞大猷說徐階不甘心,張居正擔心徐階陰結作亂,下了狠手,而海瑞卻清楚的知道,徐階一定會繼續生事兒。

此時的南衙松江府華亭縣,徐階祖宅之內,住慣了金澤園大別墅的徐階,回到了略顯逼仄的祖宅,那是又氣又急,這就打算想點辦法,那可是二十三萬畝的田!

金澤園那太師樓,更是他一輩子的成就,結果現在被平白無故的拿走了。

簡直是可惡至極。

“父親,你不能去啊!”徐璠跪在地上,拉着徐階的腿,聲音格外的悲慼。

徐階要去參加一個同鄉的詩會,說是詩會,徐璠已經打聽清楚了,就是南衙豪奢之戶爲了反抗朝廷查侵佔而舉行的集會,朝廷要查侵佔的事兒,七萬頃七百萬畝的侵佔,全都要歸還,這一下子,可不是要他徐階一個人的命,還有南衙十四府豪奢戶的命!

主持南衙十四府七萬頃還田的人,正是張居正的嫡系,應天巡撫宋陽山。

徐階要去參加這個集會,那就是把徐家滿門老小放在火架子上烤!這一去,他們老徐家上下七十多口,能落個全家斬首示衆,都能說一句聖上仁慈了。

“伱放開!”徐階想走,但是徐璠不讓他走。

徐璠年富力強,跪在地上抱着徐階的腿,就是不讓徐階出門,大聲的說道:“父親,父親,他們哪裡是商量對策,分明就是在謀反!眼下主少國疑,陛下幼衝,若是和朝廷對抗起來,恐有大禍臨頭!父親,去不得!”

徐階厲聲說道:“你鬆開!不鬆開,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我不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鬆開!”徐璠根本不在乎的說道,有本事就打死他!等死,阻止父親作死,還能活。

徐階舉起了柺杖,高高舉起,最終沒有落下,頹廢的說道:“行了,行了,不去了還不行?鬆開吧。”

兒子的苦苦哀求,終於讓徐階鐵石心腸柔軟了一些。

徐璠扶着徐階坐好,給徐階倒了杯茶,跪在地上,磕了頭說道:“父親,子不言父過,孩兒不孝阻攔父親出行,但是這一去,咱們老徐家,就真的徹底完了。”

“嘉靖四十一年,嚴世藩被判處流放,嚴世藩不僅不去流放的邊方,還回到了原籍聲色犬馬,被御史奏聞,纔在嘉靖四十四年被斬首示衆。”

“父親,眼下朝廷有令,讓我們還田,還給了體面,若是我們自己不握着這最後一份的體面,怕是什麼都不剩了。”

“父親!”

徐階用柺杖點了點徐璠的肩膀說道:“你起來說話。”

“唉。”

徐階重重的嘆了口氣,眼神裡閃爍着不甘心,他兩隻手握着柺杖說道:“兒啊,我徐階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忍,在朝裡忍了二十多年,一點一點的佈局,一點點的遊說,一點點的在世廟心裡製造嚴嵩是奸臣的模樣,二十多年,終於等到了時機。”

徐璠站起身來,試探性的低聲說道:“父親,不是嚴世藩向裕王府索賄,被世廟主上知道了,嚴黨也倒不了吧。”

“怎麼看,都像是嚴嵩、嚴世藩父子,自作孽,不可活。”

“你!逆子!跪下!”徐階一聽就只感覺怒火中燒,自己怎麼生出這個兒子來!

自己追憶過往,追憶自己的功績,這逆子,每每打岔,把他那些功績給否定掉了!

“父親,嚴黨覆滅,不完全是父親功勞,那得感謝嚴世藩配合的好,這是事實,父親啊,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父親,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厲害。”徐璠沒有跪下,語氣格外的嚴肅,他說的話更重了幾分,他當時已經在朝中,對這些事兒,門清兒。

他必須打破自己父親心中那個自己不可戰勝的模樣,否則徐階一定會帶着徐家一路向十八層地獄,狂奔而去。

徐階已經不當國了,權力已經不在他的手裡了,有一件事,徐階當國的時候,查處嚴世藩嚴嵩貪腐的那筆銀子,到現在還沒還給朝廷。

嘉靖皇帝追問徐階查抄的嚴嵩家產,徐階說都衝了邊餉,這筆錢到底去了哪裡?朝廷再追究下來,徐階真的能扛得住朝廷的審問嗎?

尤其是,現在小皇帝被張居正完完全全蠱惑了!

徐階氣急敗壞,自己兒子用嚴嵩父子罵自己,而且自己還是那個自作孽的兒子!

兒子是自己的親兒子,是自己的大兒子,徐階還真的不能打死這個逆子,徐階擺了擺手說道:“你知道我爲何着急?我現在六十七了,張居正四十八歲,我熬不過他,我能熬得過嚴嵩,我還能熬得過張居正嗎?”

“我一生最擅長隱忍,我現在着急,我急還不是爲了你們嗎?”

徐璠沉默了下,並沒有反駁,徐階的確是爲了這個家,萬畝良田,完全夠他們家裡生活了,但是子生孫,孫生子,無窮盡也,到時候還夠用嗎?

“我不厲害,張居正也沒有那麼厲害!治國哪有那麼容易,我也曾治國,治國不是空談,更不是說一大堆空話、套話,就能把國治好,治國最重要的是看柴米油鹽。”

“要是好治,我就治了!還輪得到他?”

徐階又說起了治國,在他看來,張居正當國,完全就是奔着宏大架構去的,大刀闊斧,走的越快,死的越快,沒有廣泛的支持,那最後全都是鏡花水月。

徐璠一聽這話,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父親,到底誰形而上空談,沒有形而下踐履呢?”

“若說張居正沒有形而下踐履,一味吹求,現在早就倒了吧,以我們徐家爲例,若不是踐履之實,知道我們的手段,他能佔了理兒,還把這件事辦得如此的利索嗎?恐怕不行吧…”

“現在是什麼局面?張居正在朝中給我們鋪設了一張大網,隨時準備殺雞儆猴,咱們就是那隻雞啊!殺了這隻雞濺出來的血,猴子們只會怕,而不是蜂起反抗。”

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對付晉黨王崇古、張四維,追殺新鄭一黨,張居正徐徐圖之,比如南衙清理侵佔,比如考成法破姑息之大弊,這些都是張居正的踐履之實。

“你也讀了他的那本矛盾說?!”徐階聽聞兒子一開口,就覺得兒子說話這味兒,不對。

徐階師從聶豹,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他們一家子都是心學,張居正的矛盾說,在徐階看來,那是一文不值,狗屁不通,離經叛道的胡說八道。

但是徐階還是把矛盾說一個字一個字看完了,看完之後,就是越發肯定了張居正就是儒家的異端!

對舉互言都不講了,把君子和小人混爲一談,區別看待就不提了,還把他徐階作爲負面典型,放到了矛盾說裡大放厥詞,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璠面色古怪的說道:“那是陛下寫的。”

矛盾說刊刻天下以來,一共印了四千多本,送至各地,各地官員一看是皇帝寫的,就抽空把書給了各大抄報房抄錄,各地的書坊,開始賣了幾本抄錄的書後,發現不是很暢銷,就沒人印了。

直到一個南衙天才的書商,以'帝師文華殿講學'的名義刊發,主打帝師給皇帝上課的講學稿,這書立刻就火了!

火的一塌糊塗,火得不可收拾,火的整個南衙所有書社,立刻就開始刊刻雕版,幾乎各大書社,都有了這本矛盾說。

皇帝是高高在上的,是深居九重的,連種地都用金鋤頭,給皇帝上課是什麼樣的,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而這部分的好奇,很大一部分來源於望子成龍的家長。

望子成龍的家長們恐怖的消費潛力被天才書商給完全激發。

大明首輔帝師給皇帝講學的手稿,何其珍貴,那必須要看!

這其中尤其是以南衙皇莊印刷的精雕版,質量最爲上乘,銷量最廣。

因爲南衙皇莊掌握着別的書社所不具備的優勢,那就是信息差,南衙皇莊做這個印書的買賣,稍微附加了奏對中的趣聞,立刻馬上就將其他書社給比了下去。

那名主打帝師文華殿講學的天才書商,是被派到了南衙的馮保義子張進。

就是那個在月港沒有大膽向前,痛失松江府徐階還田美差的張進,張進也撈到了差事,就是到南京做兵備太監。

宦官賣書可不講什麼道理,矛盾說是皇帝下旨刊刻天下的書,宦官們不敢查繳,但是敢在書裡面夾雜只有皇莊版矛盾說纔有的趣聞,那宦官們可是要發飆的!

胡亂刊載解讀陛下的言行,要做什麼?!要造反嗎?

南衙又是讀書人最多的地方,張進賣書幾個月,那是賺的盆滿鉢滿。

徐璠對着自己的父親說道:“父親也看過了矛盾說,那自然知道,這書不完全是張居正一個人就能寫成的,也能從字裡行間裡,看得出來,陛下是明事理的,是陛下以赤子之心、純白至質,打破了元輔、太宰的混沌而肯定的認知,總結而來。”

赤子之心、純白至質,是儒家最爲崇尚的一種道德狀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中最淳樸的、最無暇的性。

徐階是進士,書裡到底誰纔是主導,一眼就能看得出來,而張居正作爲帝師,能把那些赤子之心、純白至質提問的問題,回答的如此完美,這本身也證明了張居正的才學。

“是,張居正是個大才!”徐階咬着牙承認了張居正在學問上的成就!

徐璠繼續說道:“父親,君子,以位分,治人者君子也,以德別,有德者君子也,其實都是一個意思,能管好自己的是君子,能管好別人的也是君子,很顯然,張居正以位分,以德別,都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人了!”徐階舉起柺杖,就到徐璠的身上抽了一下,並不是很重,他那叫一個氣啊,徐璠在陰陽怪氣的、指桑罵槐的,罵他徐階是小人,以位分、以德別都是小人!

關鍵是徐階還沒法反駁!

徐階不斷的頓挫着柺杖,憤怒無比的說道:“他厲害又能怎麼樣!他是君子又能怎樣!”

“他再厲害,他如此竭澤縉紳權豪,縉紳權豪要跟他張居正作對,他張居正拿什麼跟縉紳權豪們鬥呢?縉紳權豪,只需要出手,比如這佃戶遊民,民亂一起,朝廷必然追責,他張居正就是天大的本事,能收拾這爛攤子嗎?”

“他不能!”

徐璠沉默了片刻說道:“父親,孩兒不孝,父親怎麼就覺得,父親想到了,張居正他就想不到呢?甚至說,張居正有沒有可能,就在等,等我們作亂呢?”

“父親莫打!容孩兒說明!”

徐璠一看徐階又要打,猛地竄了出去,扶着交椅說道:“父親,我從一條編法說起,一條編法就是將各州縣、府的天賦和徭役編爲一法,按照田畝徵收,田在誰的手裡,誰收誰的。”

“爲何縉紳權豪們,不把代價繼續向下朘剝,補足自己的虧空,而是任由朝廷如此魚肉縉紳?”

“因爲權豪縉紳都很清楚,已經朘剝到了極致,已經朘剝到了竭澤而漁的地步,朘剝到了田畝荒廢無人耕種,朘剝到了佃戶遊墜寧願操持賤業的地步,再朘剝,小民承受不住了。”

“再朘剝,真的釀起了民亂,皇帝什麼時候追究張居正,我不知道,但是那些餓壞了肚子的百姓,一定會衝進我們的家裡,用鋤頭,敲碎我們的腦袋啊!”

“父親!”

“張居正恐怕就在等民亂,他不好殺的那些人,讓百姓來殺!”

“張居正他壞事做盡!陰險狡詐,父親,咱們不是對手啊!”

徐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着徐璠,厲聲說道:“以後不許再看矛盾說了,看看你都看出了些什麼來!一派胡言。”

徐璠非但不收斂,反而更加急切的說道:“如果我們縉紳是矛,那小民是盾,我們已經把盾快要掏幹了,真的把盾掏破了,我們縉紳就變成了盾,那小民就是那天底下最鋒利的矛!會把一切撕得粉碎,從頭再來。”

“負陰而抱陽,負陽而抱陰,衝氣以爲和,陰是陽,陽是陰,矛是盾,盾亦是矛,父親,乃是明理之人,天下萬物無窮之理,不就是如此循環往復嗎?”

“漢代秦、唐接隋、元滅宋、明替元,是矛盾所激之大疑,不可調節之必然,亦是矛盾所激之大疑,解決調和之必然!”

徐璠握着矛盾說,跟徐階辯論,那真的是把徐階給說懵了,張居正搞出這矛盾說,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什麼事似乎套這東西,都能解釋一樣!

張居正甚至要推翻那天命輪迴,建立了一套新的解釋方法來。

“張居正,他該死!”徐階忍無可忍,猛地站了起來,說又說不過,只能向着內室走去。

徐璠才鬆了口氣,抖了抖袖子,摸出一本矛盾說來,頗爲慶幸的說道:“張先生,真的是救了我家的命啊。”

不是這本矛盾說,徐璠今天不見得能把倔強的父親說服。

徐璠向自己的院子走去,而徐階從屏風後探出了腦袋,看到徐璠走了,才帶着幾個傭奴,參加詩會去了。

徐璠能攔的住一時,攔得住一世嗎?他徐階是當爹的,他要去,徐璠怎麼攔?難道用鎖鏈將親爹鎖在房間裡?

“大公子,大公子前腳剛走,老爺後腳就乘坐轎攆出門了,奔着詩會而去了!”一個傭奴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

徐璠聽聞兩眼一黑,好懸沒暈過去,這話都說到了這份上,老父親已經辯無可辯,怎麼如此固執還要去呢?

徐璠立刻就追了上去。

這詩會集結起來,就一件事,說是吟詩作對,根本就是爲了商量對策。

徐階一到場,所有人都立刻站了起來,表達了自己對徐階的歡迎,其實很多人都認爲徐階不會來,因爲張居正真的對徐家已經仁至義盡,該給的面子、裡子,都給的十分到位,若是徐階再生事兒,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但是徐階還是到了詩會,這詩會便有了主心骨。

“徐太師,您可算來了,若是今天這局沒了太師,就像是意無貫珠,我等如何能行?”沈昌明看到了徐階恭恭敬敬的行禮。

“坐坐坐,大家都坐,我已經不在朝爲官了,大家不必拘謹。”

華亭沈氏,也被稱之爲大石頭沈氏,乃是詩書禮樂之家,永樂年間,沈氏先祖沈度、沈粲,相繼成爲進士,一手臺閣體,寫的那叫一個漂亮,從此之後成爲了大明科舉的指定文體,臺閣體,楷書的一種,以烏黑、方正、光沼、等大爲特點,講究一個方方正正,如同刊刻印刷而成。

沈氏累代爲官,往上數三代,比如雲南按察司經歷沈淮,等等。

這參加詩會的還有,崑山顧氏,這可是蘇州傳承千年的豪奢戶,擅長丹青筆墨,家學淵源,顧氏本就爲江東望族,其源出三國東吳丞相顧雍,顧氏和朱、張、陸,世爲江東四姓之一,底蘊深厚。

累代爲官,比如顧濟,正德十二年京進士,刑科給事中,顧溱,是正德十六年進士,官至廣州按察司僉事,顧章志,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現在的南京光祿寺卿兼任應天府府尹。

而顧章志的兒子,顧紹芳,已經考中了舉人,這次詩會之後,前往京師考取進士。

華亭徐氏、大石頭沈氏、崑山顧氏,乃是姻親,徐階娶了沈氏的姑娘,而徐階的親生母親出自崑山顧氏,而徐階的女兒嫁給了顧氏的顧九錫,這是一種極爲親密、彼此姻親的關係。

放眼望去,縉紳們大半都是這樣的來頭,祖上爲官,現在還有人在朝中當差,這一股合力糾集在一起,那是連皇帝都要側目的力量,張居正何德何能,壓着這些縉紳,摁着這些人的腦袋,讓他們把吃進肚子裡的田給還了?

張居正算什麼東西,不過是腿上的泥還沒洗乾淨的軍戶出身,憑什麼跟他們鬥!

讓徐階有些膈應的是,詩會上,聊得最多的是俞大猷三日連拔十八寨,煊赫一時;張居正講學與帝矛盾說,鞭辟入裡。

無論哪一個話題,都不是徐階願意聽到的。

沈昌明站了起來,示意大家安靜下,開口說道:“諸位諸位,咱們來說說正經事吧,朝廷這是打定了主意要查侵佔之事,而且都把侵佔的具體地塊都給列了出來,七萬頃啊,這是剖我們的心,挖我們的腎,要我們死啊!”

應天府尹顧章志,已經把確切的消息從官署傳了出來,傳到了這崑山,纔有了這次的詩會。

一直討論俞大猷的戰績彪悍和張居正的矛盾說驚爲天人,實在是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聚集在一起的縉紳們對朝廷的強大一清二楚,但是他們要守護自己的生產資料,那七萬頃田畝可是他們的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財富,怎麼可能輕易交出去!

張居正要白沒他們的田產,他們不肯這般輕易的答應!

沈昌明糾正了詩會宣揚朝廷強大這種不良的詩會導向,將事情拉回了正題。

“諸位有什麼辦法嗎?”沈昌明詢問着。

應天府尹顧章志的兒子,舉人顧紹芳,開口說道:“這事,其實好辦,我們蘇鬆地區最缺少什麼?”

正所謂“: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感謝“19歲的中二病”的1500點打賞,謝謝支持和認可,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第三十四章 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第二百七十章 你給這點錢,朕很難做事第一百五十七章 朕就是這樣的人,小肚雞腸第七十二章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第344章 誰輸誰贏不重要,打的好看就行第五十八章 世間哪得兩全法第二百三十四章 送出去的,要親手拿回來才行第一百六十章 恨未壯,不能同行第336章 我本將心照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第七十一章 給折色則易於蕩、給本色則可得實惠第396章 人主當急萬民之所急第一百四十六章 毀天下非官式書院,禁聚徒講學第二百七十三章 吃幹抹淨不幹事第548章 《王謙發家的四個秘密》第497章 陛下劍指之處,大明軍兵鋒所向第一百三十五章 《算學寶鑑》、《算法統宗》和《泰西算學》第二百一十三章 體罰,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第559章 大明舉重冠軍朱翊鈞第482章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第一百六十七章 立國之宏規,保安之上畫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張嘴,哭的梨花帶雨就是鐵證第四十九章 給戚繼光封個伯爵第536章 大明掌控曆法的神第八十章 貪天之功,異代同憤第401章 朱翊鏐的好日子,徹底到頭了!!第一百五十六章 百萬漕工,衣食所繫第397章 俺答汗是個筐,什麼都往裡面裝第二十四章 大明皇帝鋤大地第560章 我們泰西應該聯手抗明!第二百一十九章 奇觀興國,大建安邦第一百五十九章 只需要一個機會的戚繼光第381章 君子之惡,小惡爲大惡第六十九章 同勢則附,同利則趨,同害則避第482章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第427章 土著只是一種猿第415章 萬曆朝特色王化道路第一百九十三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第二百三十四章 送出去的,要親手拿回來才行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張嘴,哭的梨花帶雨就是鐵證第二百零七章 朕以大明天子的名義,判爾斬立決第二十四章 大明皇帝鋤大地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鄭公來去匆匆,寧遠伯入京面聖第398章 大明皇帝的留一手第373章 放不下,不想放下第366章 帝皇的王座是黃金馬桶第422章 來過,已是足矣第434章 十年之期已到,大明軍開拔!第二百三十八章 我們的選擇沒有錯(爲白銀盟主“暖陽1314”賀!)第404章 顛倒黑白,倒行逆施第434章 十年之期已到,大明軍開拔!第289章 你問朕是什麼人?朕的名字不可探聞第七十六章 瘦徐家,以肥天下第二百三十七章 他們失去了一切,但是獲得了自由第六十六章 一拳勝過一拳第535章 賤儒就是矯情第七十五章 天下之事,有常有變 君子處事,有經有權第一百四十三章 數學不會騙人,不會是真的不會第一百八十六章 許願池裡的王八都搖頭第二十四章 大明皇帝鋤大地第三十六章 以德服人,以德治國?第548章 《王謙發家的四個秘密》第一百二十章 觀天下英雄,唯元輔與載堉耳第一百一十章 張居正還沒用力,張四維就底牌盡出第一百八十六章 許願池裡的王八都搖頭第四十二章 對小皇帝的考成第四十三章 主少國疑,帝制之下的皇權缺位第521章 挨的罵越多,功勞就越大第二百六十章 戰爭之中,傷亡不可避免第508章 出身寒微不是恥辱第一十三章 有辱斯文第三十章 德爲心中法,法爲成文德第二百三十八章 我們的選擇沒有錯(爲白銀盟主“暖陽1314”賀!)第547章 言速勝多是養寇自重第二百零八章 大明皇家格物院第二百二十九章 至此,已是科學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誠就是最大的必殺技第479章 通和宮的那個通和請假條高燒第二百二十章 如果這條路走得通的話,就走通了第一百四十六章 毀天下非官式書院,禁聚徒講學第531章 大明真的存在嗎?第二百章 拿着我的銀子,離開我的船第332章 陛下,臣有上中下三策第三十四章 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第二百二十四章 上面假裝發餉,我們假裝打仗第九十九章 朝廷不就是要稅嗎?我們交!第三章 皇帝學武,不務正業第一百七十九章 王法?陛下的意志就是大明最大的王法!第560章 我們泰西應該聯手抗明!第二百二十五章 京師講武學堂和皇家格物院第507章 陛下雖然好殺人,但的確是仁君!第一百八十四章 可持續性的丟人第411章 光明,非常昂貴第二百零八章 大明皇家格物院第二百五十章 犯賤的倭寇第433章 戰爭只是暫停,從未結束第一十二章 晉黨的條件,格外優厚第一百零八章 亂插蓬蒿箭滿腰,不怕猛虎欺黃犢第349章 稽稅院,擴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