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元月事)
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響起, 火舞銀花映紅了整個天際,瞬間模糊了時間、空間的界限,回憶順着花火蜿蜒。
我, 還是雍親王府的側福金。在除夕那日, 使喚着丫環、婆子們清掃府邸, 貼桃符、粘窗花、福字。回首笑着命了紅鸞將門神貼至門楣處。
“恩, 再往左邊斜一點便好了。”我站於門外, 指揮着紅鸞手上的行動。
“好,大好了,”我笑着說道, 招呼她來到我身邊,“小心些下來吧。”
“一會兒將我孃家送來的南邊的桂花、玫瑰味的年糕拿些到各個阿哥處, 天申阿哥那裡多送些, 那個小饞貓最是愛吃甜點的。”我指了指室內陳放的各色隱起描金漆食盒, 對劉希文吩咐道。
“主子,奴才去送便可, 哪裡用使喚劉希文。”紅鸞看着劉希文頗爲忙碌,開口建議道。
我略一沉吟,笑道:“也可,等會祭祖的事兒還要劉希文從旁協助呢。你快去快回,我不在院裡的這陣, 一切事務由你做主打理。”
紅鸞答應着領了兩個小丫環自去派送點心, 不在話下。
不多會, 祭祖拜神的活動如期開始, 整個京城彷彿沸騰起來, 沉浸在震耳欲聾的炮竹聲的熱鬧裡。
王府請來跳神的薩滿太太,在神鼓與腰鈴神秘而富有節奏的聲響中, 衆人虔誠的祈禱祖先賜予來年的福祉。
片刻間鼓聲急作,薩滿太太不停的旋舞,那遙遠的祈福舞步、雙手規律的變換着帶有固定意義的動作,爲我們驅除邪靈,保佑安康。
好容易對付完莊嚴肅穆的祭祖典禮,除去祠堂掌管香火事宜的太監外,其餘人等皆得假加入一年一度的迎新去舊的盛會中。
因他依照歷年慣例進宮朝賀、筵宴,府中福金、格格、阿哥們相約聚在一塊用了團圓飯。晚膳畢,丫環、婆子們魚貫而入,撤去山珍海味的豐盛菜餚,端上象徵辭舊迎新的交子。
天申阿哥喜滋滋的接過瓷碗飛快吃下交子,卻不高興的直嚷嚷怎的不見裡面包着的金錁,額因姐與慕華對視一眼,笑着責道:“那是明兒正月初一的事呢,看你急得。”
雖是自己親生骨肉,格格們卻無太多機會與小阿哥相處,見得耿格格柔和了眼神看向天申,我微微揚起會心的笑,感念這樣的距離遙遠,卻近在咫尺的溫柔。
衆人又鬧了一陣,方纔各自散去回屋守歲。
回到院中,瞧見劉希文吆喝兩個身強力壯的太監推着一車的炮竹進得院內,我無奈的搖搖頭,好笑說道:“哪裡用這麼許多,你怕是要炸了我這座院子吧。”
“主子真是折殺奴才了。奴才爲着年節熱鬧些,使了不少氣力才弄到這各色花樣的爆竹。主子不領情,奴才真真傷心至極……”劉希文說着抹了抹眼睛,不意間瞧見他偷偷對身旁的紅鸞扮了個鬼臉。
聽着劉希文還要裝模作樣的來個聲色俱全的長篇大論,我連忙告饒:“行了,行了,劉回事再說下去,主子我可不敢不領情,真恨不得作揖言謝呢。”
衆人聽我二人不分主僕的胡亂說着玩笑話,亦跟着一塊兒鬧將起來。
停下說笑,我回首吩咐道:“晚間的燈火切不可熄,都做好準備了吧?”
劉希文拍胸脯保證下來,看着底下人實心辦事,樣樣俱做得極好,我不再出言指示。進到屋裡,我與紅鸞拿出紅紙包封初一打賞下人的銀錢,一會兒又被院內丫環、太監們的玩樂聲吸引,不由得分心向外看了看。
指尖滑過紅紙,觸及其上略微粗糙的質感,心湖盪漾開一陣輕柔,突然念起掛念的他。我低垂眉眼,在心底反覆思量,也不知曉他回來沒有。
“主子,爺纔回來,此刻正在書齋那兒呢。”紅鸞笑指着他書房的方向,對我說道。
“就你打聽得清楚。”被紅鸞看出心事,不好意思的紅了臉,我放下手中的銀錢,輕聲道,“我去看看府裡迎新的事兒準備得怎樣,那些個愛玩鬧的人,不看着可是不行的。”
無奈越描越黑,紅鸞戲謔的掩嘴笑了起來,站在門邊指揮小太監搬運年禮的劉希文聽着我二人的對話,也跟着取笑我的掩飾,眼看鬧不過她二人,我提起裙角往外走去。
書房裡如常燃着支蠟燭,僅有格窗上粘貼的福字透露出一絲過年的歡喜氣氛。
未到他身邊,便聽他開口問:“怎麼不在屋裡待着,跑過來作甚麼?”
心裡一陣委屈,我悶悶地反問:“打擾你獨處的閒情了麼?”
“傻孩子,”好笑我的多心,他將拉我至身邊,輕聲解釋,“天氣冷,眼看就要下雪了,你出來作甚麼,瞧瞧這手都凍成什麼樣兒了。”
我乖乖將手交給他,任他爲我溫暖。“出來時想着拿手爐的,不知怎的就忘了。”我笑着解釋,視線落在桌面展開的請安折上。
戴鐸的密函?我的心緊了緊,不禁問道:“胤禛,我會不會打擾你……”
他伸手擰擰我的臉,好笑的問:“馨兒難道認爲我是個孤僻得,大過年只會一個人在書房對着蠟燭獨處的人麼?”
“那你怎麼不出去玩兒?”我小聲地嘟囔着,目光仍舊不經意的掃過那封摺子。
發現了我的注意,他將密函交到我手中,許我閱看,嘴上說道:“我想着回書房處理些事情,一會兒就去你院裡看你瘋玩,誰知你心急倒先跑過來了。”
“我哪有瘋玩……”低聲反駁他的言語,卻被折中戴鐸的話語嚇到。我疑惑的看向他,戴鐸瘋了麼?竟然向李光地打探儲位之事,更許諾其若肯相助,將來富貴共之。
這樣的話語若被皇帝知曉,定然饒不過妄圖染指皇位的人,我握緊他的手,無聲的表達內心的擔憂。
“沒事,沒人發現戴鐸私見李光地這個事兒……”微笑着打消我的顧慮,小心收起密函,他說道,“無需管外邊的紛擾,今兒我們只考慮如何熱鬧守夜便可。”
說着,他開懷一笑,彷彿掌握了極秘密的信息。我輕輕點頭,挽着他的手,不管未來怎樣,我只貪戀這刻手心傳遞過來的溫暖……
“額娘,”福惠的聲音打斷我綿長的回憶,睜開眼,卻是身處金碧輝煌的紫禁城,而他早已得嘗所願,登上至尊之位了。
“額娘,您睡了麼?”福惠伏在我身旁,輕輕的問。
我搖搖頭,笑着回答:“未睡,額娘不過走神片刻,卻被惠兒發現了。”
說話間,新年的鐘聲敲響,奶嬤嬤忙領了福惠跪下給我行磕頭大禮。我面露微笑看着福惠恭謹說道:“給額娘恭賀新禧,祝額娘福壽延綿。”
輕聲喚福惠起身,命身旁的紅鸞遞給他紅紙包着的壓歲錢。
心裡想的卻是他,不自覺地擡眼望向養心殿方向,除夕夜封筆不再批示奏摺的他,此刻在做什麼?憂心朝政,還是與怡親王一塊兒暢飲通宵?
亦或如我一般,片刻的走神,憶起曾經的點點滴滴,然後思念溫暖四周寒冷的彼此的牽掛。
“鐘聲敲過了,帶六十回阿哥所就寢吧,明兒一早還要去皇后宮裡拜年呢。”看着奶嬤嬤代福惠接過壓歲錢,我回神輕聲吩咐道。
“額娘!”福惠忽然撲進我懷中,臉上流露出濃濃的依戀之情。
心疼地看着福惠紅了的眼眶,我柔聲問:“怎麼了?大過年的,可不作興哭鼻子的。”
“惠兒想在額娘宮裡就寢,就今晚,可以麼?惠兒想聽額娘唱的歌謠了。”福惠晶瑩的雙眼定定的望着我,竟有他眼中淡淡的孤寂。
福惠看出來了麼?我不敢想,忙揚起笑容說道:“想聽額娘唱的童謠,是麼?”福惠點點頭,我卻看得出,這不過是他的藉口,福惠只是想在我身邊,他只是留戀永壽宮裡不用長大的安心。
嘆息一聲,我將福惠抱至懷中,微笑着說:“惠兒乖乖閉上眼,額娘便唱給你聽。”
福惠依戀的靠在我懷裡,小手緊緊抓着我的衣裳,害怕離去。
輕輕拍着惠兒的背,合着單調的節奏,我眷戀的看着小阿哥像極他的面容,輕聲唱道:“蟲蟲飛,蟲蟲走,蟲蟲不饒伢兒的手,伢兒躺打仗門口……蟲蟲飛,蟲蟲咬,蟲蟲不咬丫丫的手,丫丫躲在竈門口……一.”
小傢伙終於熬不住夜晚的疲倦,就着遙遠漢江邊上流傳久遠的童謠,緩緩睡去。
我擡手把奶嬤嬤招至身旁,低聲交待幾句後命她將福惠抱回阿哥所。
站在殿外,目不轉睛的看着,直到惠兒的身影溶入濃重的夜色裡。
“主子,何不將六十阿哥留在永壽宮,阿哥還小,在宮裡宿下也沒有什麼。”紅鸞見我的不捨,勸道。
“福惠是皇子阿哥,一日留宿,他便會日日想着念着。我永壽宮不能保護他一輩子,他必須自己學會保護自己,日後我若不在惠兒身邊,他亦可以在宮裡生存。”
“主子……”紅鸞想再說些什麼,張嘴看着我臉上的認真,終是無言以對。
我看向天空飄落的雪,說道:“紅鸞,我知道你心疼六十阿哥。惠兒是我親生的,我難道不疼?只是,生於天家既是他的命運,便不可逃避這樣的成長過程,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啊。”
注:
一.此句爲江漢民謠,成時已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