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九月-十二月事)
九月二十四日, 二哥哥自西安動身,十月十一日抵京陛見。得了他的特旨,哥哥於是日入宮進家宴。
我抑制住內心狀如波瀾的不平靜, 端坐於永壽宮後殿寶座上, 對身旁伺候的劉希文吩咐:
“令太保、公、撫遠大將軍、川陝總督進見。”
劉希文恭謹垂首對我行禮後, 揚聲對殿外傳喚:“令太保、公、撫遠大將軍、川陝總督進見——”
宮內太監一路傳唱至了前殿, 等候在宮外的二哥哥聽得傳喚大步跨進殿內。
再控制不住眼中的淚水, 顧不得身旁宮人未退去,我直直撲入哥哥懷中,哭泣着說道:“二哥哥, 熙兒他,熙兒他……”
“幺幺, 不要難過。”哥哥溫柔的擁着我, 輕撫我的背, 勸道,“熙兒他福薄命淺, 消受不起這樣的榮華,這原是你我無法改變的事情。”
“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爲哥哥看顧好熙兒,他纔會年紀輕輕染病離世。”
止不住哀痛,我失聲痛哭。自八月末侄兒過世以來鬱結在內心的悲傷之情、不敢在人前表現的難過統統宣現出來。
“不怪你, 幺幺, 不要再自責了。要怪只怪我, 是我對不住熙兒早早離世的額孃的囑託。”哥哥彎下腰, 湊到我面前, 拭去我眼角的淚,柔聲勸道:“別哭了, 二哥好不容易纔能見你一面,可不想看你一臉哭泣的樣子。”
用力吸了吸鼻子收起感傷,我勉強揚起笑容,帶淚看着哥哥,身旁的紅鸞、劉希文識趣的領了宮人退下。
見得內殿再無外人,念起熙兒臨終前交與我的信函內容,忙拉了二哥哥的手,嚴肅問道:“哥哥在西邊是怎麼一回事?”
二哥哥斂了柔和的表情,裝作不解的反問:“妹妹所指何事?”
我皺眉瞪着哥哥,追問道:“哥哥知道馨兒指的是何事,四川巡撫蔡珽,還有九貝子的事。”
“朝堂大事,妹妹怎可過問?”二哥豪爽的笑了起來,撫着我額前的發,拿話拒絕了我的詢問。
我不甘心的定定看着二哥,又道:“外邊人言洶洶,皆言二哥結黨營私,敗壞朝政!”
哥哥冷了眼,反駁道:“妹妹知道什麼?!九貝子因了我上次參劾他私自走動,拿了他的人,便對我恨之入骨。外面的謠言,妹妹也信?!”
“九貝子造謠言,我不信他的話,可是蔡珽的事呢?蔡珽怎的也不待見哥哥了?”
視線落在哥哥身着的四團龍補服,帽上的雙眼花翎上,又想到他竟將穿過的袍服、御用衣料賞賜給二哥使用,一陣惶惑,內心倍感不安。
“蔡珽?”二哥哥不屑的冷哼一聲,反問道,“妹妹知曉他延誤軍糧的事麼?”
我點點頭,喃喃開口:“延誤軍糧是大罪,蔡珽身爲一省封疆,又是皇上一手提拔的人,爲何會與哥哥作對?”
“事情起因說來可笑,”哥哥緩下脾氣,拉我坐下來,一面解釋道,“蔡珽見我收了些餘錢,也想分一杯羹,便寫了摺子到皇上處求要錢財,名曰:辦理軍務用。我看着無理,在皇上面前斥了他請求。”
“如此他便懷恨在心,想着法子報復了。”我輕嘆一口氣。這朝堂上,攜私報復、相互交結不過爲了這權、錢二字,見得多了倒失去氣憤反感的情緒,只覺得可笑至極而已。
“哥哥,”我忽的皺眉問道,“方纔你說的收了餘錢,難道是官員們賄賂的錢財?!”
“哪裡會收受賄賂,不過是下面官員們捐的錢,我看着可觀,便自做主收了。”二哥毫不在意的笑着說道,看樣子是輕車熟路的做了不少這樣的事。
“二哥瘋了不成?!”我驚訝了神情,大聲責問,“如今皇上正下力整治這些,哥哥難道不知?!哥哥這樣做,也怪不得不相干的人眼紅報復了!”
“妹妹不知道我的爲人麼?那些錢財,我何嘗是留着自己使?!”我不解的擡起眼,等待二哥的解釋,“前方將士浴血奮戰,朝廷沒有多餘的錢財打賞他們,我拿了那些捐銀賞給他們,難道是錯?!”
我回答不出二哥的反問,只得承認:“原是不錯的。”
“西海戰事,各方調動軍糧,朝廷給的那點銀子怎麼夠?!爲免延誤軍機,我不計代價的運糧支援前線作戰,這些虧空的錢財哪裡來?!我所做的哪一件不是爲了皇上?!”
二哥說着激動的站了起來,我忙起身拉着哥哥的手,道:“幺幺知道哥哥所做都是爲了皇上。可是哥哥有沒有想到,論功行賞需得皇上來做。”
我頓了頓,接着道:“哥哥擅自打賞將士,皇上哪兒信任自無什麼,可旁人看着卻不是這麼回事,只認爲哥哥受賄行賞、邀結人心、意圖不軌呢!如此一來,惹得多少人嫉恨?!”
二哥輕蔑的挑了挑眉,不以爲意的說道:“這一路上溜鬚拍馬的人多了去,我還看不上眼!再說,得罪了又如何?難道要我學那些人一副奴才樣討好人不成?!”
好笑二哥的說詞,我輕聲說道:“哥哥連皇上都不曾討好,哪會討好其他人。”
我低下頭,沉吟片刻後開口道:“馨兒求二哥哥一件事——”
“別說一件事,就是一百件,哥哥也答應幺幺。”二哥笑撫着我的發,寵溺的應承下來。
“馨兒請哥哥辭了所有官職,告病還鄉。”我定定的看向二哥,認真說道。
哥哥皺起眉,冷冷的拒絕:“不辭!我抱負未盡,壯志未酬,爲何要辭官還鄉?!”
我氣急二哥的不妥協,脫口反問:“二哥怎的還不明瞭?!難道要連累阿瑪、大哥他們才甘心?!”
“連累?!”哥哥別過臉,氣憤道,“說到底,妹妹還是不信我!”
我怒極攻心,不由得拿出了平日的架子,狠拍圓桌,呵斥道:“你!……放肆!”
哥哥訝了神情,突的冷笑一聲,只見他徑直跪了下來,疏遠着說:“臣謹聽貴妃訓示。”
“二哥哥……”我悲哀的看着俯身在地的哥哥,思考着,究竟是什麼隔絕了我兄妹二人之間深厚的情感,是天家的威嚴,還是身處這俗世所滋生出來的權利慾望?
我爲了家族的長久榮耀,枉顧二哥滿身才華……二哥呢?是否處身激流之中,無法退去?亦或者,哥哥已對權位產生濃重的眷戀?
“哥哥,我知曉你爲了我、爲了福惠在宮裡的地位,不願放手權位。可是,哥哥,我不忍心見你被人憎恨,我不忍心你爲了我們之間的誓言而失去性命……”
我抽泣着停了下來,拉起二哥,我說道:“你是我最重要的哥哥,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往絕路上走,你知道我心裡不曾停止過的擔憂麼?”
“幺幺,別哭了……”哥哥擁着我,和緩了冷淡的語氣,柔聲道,“再過幾年,等哥哥理清陝省的弊端便退了,好麼?”
我點點頭,雖然不甚相信這句話,但我還是慶幸能得到二哥的保證。
伏在哥哥懷中,我開不了口,心中反覆說着:哥哥,你知道嗎,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需要的不再是知心的至交,而是死心塌地、唯命是從的忠臣啊……
“皇上!”聽到二哥驚喜的聲音,我擡眼見他走進內殿。
見我一如幼時般親暱地抱着哥哥,他的臉僵了僵,瞬間又恢復常態。二哥上前一步,欲給他行磕頭大禮,他揮揮手,止住了哥哥的舉動。
我命紅鸞奉上茶點,有些擔心他聽到我二人方纔的對話,忐忑不安的開口:“皇上什麼時候來的,也不讓臣妾出去迎候。”
他淡淡笑了笑,沒有解釋,只是拉着我坐到他身邊的位子上。
待我三人坐定,哥哥高興說道:“臣謝過皇上將臣家族另編一佐領,又令臣子興掌管該旗。”
他微笑着道:“些小事情,何言謝。你該得的,朕給得起,你也受得起。”
我坐在一旁,聽着他們說起朝堂上的事,恍惚間彷彿又回到數年前,他二人也是這樣無間的傾談天下大事。
“皇上,臣在陝省時連日走訪,查得該省鹽政甚爲混亂,如今青海叛亂已平,正是整理鹽務的大好時機。臣條陳幾點,可根本上杜絕鹽務貪污、虧空之陋習,又可增加國庫銀兩……”
我皺眉看向二哥,鹽務大事,多少關節於其中,哥哥尚未理清關係脈絡便輕言變革,恐會損害其中的利益,引發衆人無法消弭的憎恨呢。
收回視線,我等待他駁回二哥的請求,卻見他笑道:“明日你遞個摺子上來,朕發到部裡審議頒行便可。”
我張嘴欲言,卻是無語。胤禛,你爲何這樣急功近利輕易允諾二哥的建言,難道你看不到由此帶來的我家族的危險麼?
“臣再奏,工部郎中嶽周送臣銀二萬兩以求布政使之職,而其在工部拖欠之錢糧,據其所稱,爲廉親王私自代其完納。”
“竟有這等放肆之事?!”他陰冷了眼神,反問道。好不容易壓抑下的對八爺的仇恨之情又被撥撩起來。
“是。”二哥哥點點頭,說道,“臣意若再放任廉親王如此行事,恐日後尾大難除,危及朝政。”
“哥哥!”我聽着二哥逾越的放肆說話,驚慌出言阻止,“你怎可勸說皇上做出傷及骨肉手足的事情?!”
“馨兒,與你無關的事情,不要出聲。”他淡淡的止住我的勸言。我看着他二人嗜殺的表情,噤若寒蟬。
就算失了九貝子、十、十四郡王的協助,廉親王也不會是一個束手就擒、等待魚肉的等閒之輩,若他撕了那溫柔的表象,動起干戈……
“一會兒朕此處設下的家宴,只我三人合着你家裡人用膳。”他對二哥的說話,打斷我的沉思。見他起身,我亦隨着他離了內殿,入了偏殿裡設下的宴席。
宴間,哥哥一如從前率性的把酒言歡,暢談着巴蜀趣事、行軍奇聞。只是,我不經意間看到他的眼神有些冷,心裡一驚,想起十四爺被圈禁時那如魔咒般的話語:
“你們家好啊!”我家……我家……難道下一個權力的犧牲是地位已極的我家?
胡亂擔憂着盛極畢反的種種,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緩緩站起身,我不解的看着面無表情的他,疑惑的問:“皇上?”
“更衣。”他輕聲對我說着。我亦跟他起身離席,陪着入了內殿。
低着頭跟在他身後,我輕輕開口,問道:“皇上在生氣麼?”
他突然回首緊緊抱住我,不悅的說:“這世上只有我一人可以抱你,其他男子都不成!”
我驚訝的望着他臉上流露出的情緒,聽着這負氣的話,我放下心中大石,笑着解釋:“那是我哥哥啊……”
“也不許!”他冷冷打斷我的話,阻止了我的解釋。
“知道了,連阿瑪、哥哥、侄兒都不許。”我微笑着答應下來。
躲進他溫暖的懷抱,我慢慢隱去了臉上的笑容,閉上眼,在心裡定了主意:
哥哥,既然你看不到眼前敗落的危險,馨兒只得想方設法保全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