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十一月八日-十一月十四日事)
十一月八日, 時值聖祖仁皇帝三週年致祭,他躬親往謁景陵。
如今,朝廷權柄已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我無需再擔心謁陵路上他的安全。靜靜的坐在寢宮裡, 看着零落的景色, 心裡已然堅定要做的事情。
若我早知道二哥在川陝的所爲, 是否就不會胡亂定下彈劾金南瑛的計策?到底是我害了二哥啊, 這樣無稽的命運,要我怎能裝作無所謂的面對?
低下頭看着茶盞裡的倒影,這氾濫憂傷的面容, 是我麼?想到將要面對的未來,多麼不捨, 記憶中燦爛的桃花紛飛, 月下撫琴的寧靜……
“主子, 皇后來了。”紅鸞至我身旁打斷我的出神。
緩緩揚起笑容,最後等待的人, 終於來了。我斂了神情,看着行至內殿的皇后,正欲起身行禮,聽皇后開口勸阻道:“妹妹身子不好,無需多禮。”
我直起身, 依她所說免去應有的禮儀。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扯出一抹冷笑, 直接道:“皇后來此, 有話直說好了。”
她略顯驚訝的看向我, 頃刻間又恢復她皇后應有的端重儀態。“你們都下去。”見得她輕輕揮手,屏退身旁隨侍宮女、太監。
紅鸞疑惑的看看皇后, 又看看我,面上出現憂慮不安的神色,猶豫着不願離開。
“寧常在,還不下去?”皇后嚴肅的皺起眉,揚聲責道。
“奴才……”紅鸞動搖片刻,握緊手中的方帕,定定的看着皇后說道,“奴才不離貴妃主子左右。”
我淡淡笑了笑,膽兒小的紅鸞今天倒敢反抗皇后,真是難爲她了。我拍拍紅鸞的手,輕聲道:“下去吧,我與皇后有些體己話要說,有事兒自會喚你。”
紅鸞咬着脣,百般不願的出了內殿。上前輕掩格門,我回首與皇后一道分了主次落座炕幾左右,沉默着等待她的言語。
“妹妹知曉我要說什麼……”她面色平靜的看着我,淡淡開口。
我微笑着福了福身,態度謙虛地說:“恕素馨愚笨,素馨實在不知皇后來我寢殿有何吩咐。”
皇后顯然不相信我的說辭,見得她似有若無的笑了笑,收回直視前方的視線,盯着我的臉,冷冷說道:“妹妹既如此說,姐姐我只好開口直說了。”
嘴角浮現一抹嘲諷的笑,我等待着皇后的出口的話語,“妹妹,你應該離開了。”
低眉垂首,凝固着臉上恭謹的表情,握緊手中的方帕,她終於,終於撕下這溫柔淡然的面具了……
見我默不作聲,她又開口說道:“妹妹不知皇上如今面臨什麼樣兒的情況麼?爲了護住妹妹二哥,皇上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整個朝廷的公論作對。八爺一黨更有捲土重來之勢,皇上寶座危矣,妹妹怎還如此無動於衷?”
“皇后的意思,素馨應該怎麼做?”我擡起頭,不復有昔日的謙恭,冷冷的注視着皇后臉上表情生動,聲色並茂的一番論調,多麼冠冕堂皇、理直氣壯,我幾乎就要相信此刻面露焦急的皇后便是忠心爲他的千古賢后了。
“離開,立即離開。”她對上我的眼,語氣平淡得像在宣佈處死一隻金絲雀。
我忽然大笑起來,毫不留情面的出言揭穿她內心深處的真實打算,“皇后表現得這樣大公無私,最終不過爲了骯髒的權欲!”
“家族勢力超過皇后的我若不在,接管權力空白的人,不是皇后又能是誰?弘曆對從小照顧自己的皇后感情極深,你更可以借他登上至高無上的太后尊位。”
“胡說!不是有弘時麼?”她的面容不再淡然,氣急敗壞的打斷我的咄咄逼人的言語。
“弘時?”我諷刺的冷笑一聲,反問道,“怎麼皇后認爲與八爺關係密切的三阿哥有備位儲君的可能麼?再加上皇后指使李姐姐做的賣官、訛詐銀子的事兒……”
“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可能知道?!”她驚訝的直視着我的眼,心急問道。
我輕輕搖頭,笑道:“說句不中聽的話兒,李姐姐那個腦子耍些無傷大雅的小把戲還行,讓她做這些,她怎麼想得出來?”
說完這些,我嘲笑着說:“我入親王府時,《南山集》的事、例銀的事、秋蟬的事……這一樣樣一樁樁,明面雖是李姐姐所爲,但卻是皇后背後指使,我說的沒有錯吧?”
她慌亂的後退一步,極力鎮定下心神,忽然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大方承認:“是。還有宮裡關於‘帝出三江口’的謠言,還有皇上萬壽點戲的事兒,還有告訴蘭心皇上決心動手撤去你二哥職位的事……”
忽然覺得有些悲哀,這個陪伴他大半輩子的女子就這樣被嫉妒矇蔽,輕易將自己交給野心控制。
她停下話來,看着我淡淡的說道:“皇后,六十阿哥是個沒有額孃的可憐孩子,請皇后將他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兒,有一天他若能登位,太后之稱便是皇后的,無人可爭。”
“妹妹的意思是……”她睜大眼,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我微微點頭,認同了她內心的想法,繼續道:“其他皇子都有生母,皇后不覺得擁立還是有風險麼?素馨保證,今日我二人的談話再無第三人知曉。”
“不過,”我擡起眼,嚴肅了神情,定定看着她,說道,“皇后,你可要聽清楚了,這絕對不是對皇后逼迫的妥協,我這麼做只爲了皇上,我素馨所做的一切只爲了愛新覺羅胤禛一個人!”
“啊……”她震驚的注視着我臉上的表情,喃喃道,“姐姐對不起你……”
我高傲的擡起頭,冷淡的開口說道:“素馨不稀罕旁人的歉意。”
“是麼……”她落寞的笑了笑,緩緩移動腳步向外走去。
“皇后,”我輕聲止住她離開的步伐,“皇上早年寫的‘辜負此時曾有約,桂花香好不同看’的詩是寫給皇后的。”
她頓了頓,幽幽說道:“我知道……可是他不懂,我要的不是對待姐姐一樣的尊敬,而是,而是……”
聽不清她最後的話語,我恍惚間發覺,皇后也是戀着那個人的女子,只是她未發現,只是在平淡的朝夕相處中,被榮華矇蔽了雙眼……
夜深沉,聽着殿內寂靜無聲,僅有幾聲清脆的鼓漏聲迴盪,身旁伺候的宮女、太監們都進入了夢鄉。看着外間牀榻上熟睡的紅鸞,我柔柔笑了起來。
輕推開殿門,出到庭院裡,滿地銀白,在漆黑中閃閃發着微弱的清輝。初冬的寒風吹過來,我下意識的抖了抖。
深吸一口氣,我除下腳上穿的珍珠百花船底鞋,僅着棉襪踏進雪裡。刺骨的寒意從腿部猛竄上來,我閉上眼,慢慢習慣冰雪的寒冷。
向前一步,我褪下披在身上的皮袍,洋紅色的暗花緞面緩緩展開,一如豔麗的傾國牡丹,在雪地裡分外驚心刺目。
麻木的向前走着,走着……腦中模糊了時空的界線,不知道時辰,不懂得思考,我就這麼在雪地裡走着。
寒冷侵襲我脆弱的心肺,我身子支撐不住,搖晃着失去了平衡,雪花旋舞,託着我瞬間接近朦朧的天際,最後仰倒下去。白茫茫的天地間,只有我一人,輕輕擡起手,我微微對着飄落掌心的雪花笑了笑。
我在他身邊一日,他便不會處理二哥哥,爲了他明日朝政的輝煌,爲了他江山永固,爲了他能實現自己的抱負,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悲傷也好,痛苦也罷,終有一天,他會忘記失去我的撕心裂肺。這是他的命運,無法選擇、不能逃避的命運;這也是我的命運,戀着他,爲他付出性命的命運。
視線模糊,恍惚中見得一個人影向我跑來,“胤禛……”我輕喚道。是他麼?是他麼?
“主子!您在做什麼?!”眼前出現紅鸞焦急的樣子,我笑了笑,輕聲解釋:“出來觀賞雪花,不知怎的就躺地上了。”
“胡說!”紅鸞扶我起身,淚流滿面地指着不遠處我脫下的皮袍、繡鞋,大聲道,“主子您騙人,您是故意的,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做?!”
“不爲什麼,”我笑着撫去她臉上的淚,勸慰道,“不要哭了。”
“難道是皇后?難道皇后逼您如此?!”紅鸞解下 身上的皮袍給我披上,“奴才去跟皇上說,皇上絕不會允許皇后這樣做的。”
“紅鸞,不要說。”我氣息微弱拉着她的手,道,“爲了皇上和六十阿哥,不要說,我求你……”
“奴才不能答應!奴才不能眼看您這樣作踐自己!”
“紅鸞,”我緊緊握着她的手,拼盡氣力說道,“你聽好,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我家族的安全,只有這樣才能讓六十安全,只有這樣皇上才能保住皇位。”
“這是二哥的錯,讓我爲哥哥恕罪,只有我的離開才能讓皇上堅定處置我哥哥的決心……”
“怎麼可以,他們怎麼可以讓主子承擔這樣的責任。”紅鸞擁着我,早已泣不成聲。
“可是,我並不怨恨,這是我心甘情願做的事。紅鸞,你明白麼?心甘情願爲他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