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衙役打扮的男子總有十幾個, 這時候都在菜市口張貼告示的地方站着。今日沒得菜市口砍頭的熱鬧看,也沒有其他的大消息張貼, 偏偏這裡熱鬧的不得了——好些青壯年的漢子和婦女都在這裡推推擠擠, 只是看這些人的衣着打扮都十分窘迫, 倒不似那些閒着沒事做能看熱鬧的市民了。

有個三四十歲的黑臉漢子蹲着不說話, 旁邊一個頭發亂蓬蓬的似乎是他兄弟,一邊踮着腳看熱鬧,一邊一手拉開褲腰捉蝨子, 捉着了一個一個往嘴裡送。旁邊本有幾個人,雖說也是窘迫樣子, 但還看不上這個,都遠遠走開了。

頭髮亂蓬蓬的卻毫不在意的樣子, 哈哈笑道:“大哥你看這邊的樣子,說的是呂宋那邊要人過去。凡是過去的一路上都包飯,也不要船票, 到了地方只要做礦工的時候足了還管着給地種, 總算是有一條活路了!”

那蹲着的黑臉漢子似乎還很有一些猶豫, 訥訥道:“有再多的好處也該好好想想啊, 二弟。呂宋那邊你沒聽說過?都是些野人, 說是看到落單的就要劫去吃了,這樣的地方還是不要去了。”

既然要接下呂宋這個地盤,朝廷就不會不管不顧了。像是北邊的新地盤那都是要移民和軍墾的, 只要用足了水磨工夫,這些地方遲早會和中原地區一個樣子。所以今年無論是哪裡遭了水旱災害, 有了活不下去的流民,朝廷都是發告示招上船送到呂宋去的。

只是呂宋到底孤懸海外,這一點比西北苦寒之地還不如。想到揚帆海外,至此之後難得再回故土,那邊種種風俗也不通——這時候流傳到升斗小民中間的,關於呂宋的傳聞,雖然有生產金銀寶石這些,但更多的卻是氣候難熬,蛇蟲鼠蟻衆多。到那裡定居的大明來人,許多都活不過幾年。

爲此朝廷和呂宋那邊都下了好大功夫,沒得辦法只能靠使勁花錢!包乾了想要來呂宋百姓的船票和飯食,也許諾了開礦年限足夠就發給呂宋的土地等等。這些好處,有些只是許諾而已,自然不算什麼。而有些卻是現在就要花真金白銀的的,現在金礦還沒有采出來,靠的卻是之前呂宋的那些戰利品,一時之間財政倒是頗爲吃緊了。

財政的事情暫且按下不表,只說眼前招人去呂宋的事情。雖說有這樣那樣的不利,只能說生在這片地上的人的習性如此,安土重遷,人離鄉賤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了,何況是異國他鄉呢!

但是,什麼事看得重都不會有餓肚子在眼前更重要了,那頭髮亂蓬蓬的聽出了自家大哥的猶豫,當即就大聲嗤笑道:“大哥說的話就是蠢豬一樣,如今留在山東難道還有什麼出路?咱們又沒得親戚朋友可以託庇依靠,也沒得手藝本事,離開家鄉一路走到州里,靠着討飯有一頓無一頓的。咱們這些日子餓肚子的日子越來越多了,就連要飯也不是一個出路了。呂宋,呂宋又能壞到哪裡去?呸!總比餓着等死要強!”

世道就是這樣,就算是盛世也不例外,總有一些生活所迫不得不背井離鄉的人。對於這些人來說,活下來都難的時候,自然也不會講究什麼安土重遷了。留戀本鄉本土,那也得在能活下來後再說。

至於呂宋的危險,那隻能說一邊是等死,一邊是有一線生機,選擇哪邊也是相當容易有結論了。

果然有一些人已經去報名去了,轉身見到這兄弟兩個,有熟識的同鄉還打招呼道:“你們哥兩個也來了?那倒是不錯,你們到底是親兄弟,如果再有你們那幾個堂兄弟一起,就算到了外頭也能抱團,至少不擔心別的人欺侮。”

見到這些同鄉幾乎都來了,蹲着的黑臉漢子也有些驚奇,站起身來道:“你們怎的也來了?我記得你們不是在在城裡有親戚,好歹能落下腳來,那就不必奔到海外去了。外頭是個什麼樣都是聽說過的,但凡是有一點辦法,哪個走這條路?”

那同鄉也是苦笑道:“可別說什麼親戚了,咱們這些窮苦人就算有親戚也不會是那些富貴人,還不是一樣犄角旮旯裡找食吃的窮鱉。咱們來了他們又有什麼能幫忙的,真有養活自己的路子,自家先用上了。不管怎麼說,現如今我家也只有我一個了,找碗飽飯吃也就是了。”

招收流民是爲了增加呂宋這邊的大明人口占比,這是能最快穩定這邊的方法。同時也是爲了開金礦、開墾田地找勞力——雖然呂宋還有爲數不少的土人,但是他們根本不會聽話,只能做最簡單的活兒,其餘的根本做不得倚靠,所以需要本土的勞力是迫在眉睫。

這樣的話,招收的人就有要求的。考慮到呂宋這邊的氣候,實在是各種不適應,而一點點的不適應,就極有可能生病,最後死了。花了錢弄來的人死了,當然是誰都不想的,就算不說一些慈悲爲懷的念頭,只說錢是白花了,也要心疼死人。

總之,再加上別的緣故,這些招人的寫明瞭只要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正當年的健康男子和婦人。

不過對於這些流民來說,這也不算什麼特別刁難的地方——本地遭災了,頭一批死的當然就是那些年老體弱的和幼兒。後來路上趕路、餓肚子等又能篩掉一批,如今能走到州城這邊的,除了格外有運道的,也只有那些青壯了。

那同鄉看了慢慢圍攏排隊的那些人一眼,同這對兄弟道:“若真是要去的話,就多多找些同鄉一道去吧,到時候到了呂宋也好有個照顧,不只於被人欺負了去——而且也要和親戚朋友說好。像我這個已經報了名的,當晚就要去碼頭那邊臨時的窩棚住着了,只有那邊才管飯,也是怕咱們跑了的意思。”

聽到管飯,頭髮亂蓬蓬的嚥了一大口口水:“這難道是真的?就算是在碼頭上等船的時候,朝廷也是管飯的?我倒是聽原先在碼頭上看過的兄弟說過,說是能吃乾的,還能管飽!”

那同鄉這時候總算臉色好看了起來,笑道:“這件事卻是真的,不是官家這樣說,而是底下見過的都這麼說,想來也不是騙人的了。何況朝廷是要咱們這些人做事去的,若是餓垮了身體,也就不能做事了!這其中是有道理的。”

這句話卻是說的真了,足夠讓人信服。實際上事實也是這樣的,精細的麪粉、稻米不一定能管多少,只能參雜着來,但玉米麪、紅薯面、土豆這些東西,卻是結結實實管夠的。

與此同時一些主管呂宋招人事務的官員也在商議了,其中一個在茶室中給同僚沏茶道:“這就是一項頂頂磨脾氣的差事了,好處一文沒有,瑣事卻是一大堆。中間但凡出了一些事,總是咱們兩頭不討好。”

其實哪裡有他說的那樣不好,凡是差事總是有好處的,過手就是油,見者有份的事情都是知道的。譬如這次往呂宋招人,看着是沒得好處,瑣事確實多。但爲了做成這件事,朝廷撥了銀子的,呂宋也送了錢過來,落到手上的總能有一些。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這些人不知足罷了。

旁邊一個穿青色直綴的老大人圍着茶杯轉了轉,喝了一口茶才慢條斯理道:“這就是你的急切了,這種事就只看得到眼前這一些。現在這些百姓對去呂宋都有疑慮,自然沒得什麼好處了。再略等一等,後頭有了榜樣,他們就願意出錢去了,到時候還不是兩頭抽水?”

凡是要現在下決定的,那就是真的窮的底掉,完全沒得辦法了,不管怎麼說去呂宋不會比留在大明更沒指望了。反之,還能夠猶豫着去不去的,那都是多多少少還有一點微薄家底,至少一兩月內餓不死的。

到時候他們有了榜樣,再想要去的時候,就不是現在這樣官府求着的姿態,非得花錢不可了。別看一個人壓榨不出多少錢,積少成多聚沙成塔,這都是老話了。一船船的人運出去,總是一筆不少的了。

更何況實在沒得錢的就讓它們籤文書,抽出以後在呂宋金礦和銅礦做工的工錢就是了,這麼多的法子,難道還發愁沒得錢拿?這些在大明做老了官員的人精,哪個不是撈錢的箇中好手,那真是油鍋裡的銅板都敢撈出來花的主兒!

大明這邊是急切着撈錢,呂宋這邊,周世澤也在爲錢着惱。說過如今大明境內招人和呂宋開礦的前期花費都是靠着朝廷和呂宋自身籌措,而其實內裡呂宋承擔了更大的一部分,這也是莫奈之何了,誰讓朝廷也兩手一攤,實在沒錢呢!

而呂宋這邊有什麼錢?之前打仗的戰利品,一部分上繳給了朝廷,一部分給東南水師瓜分了,另有一部分則是大明的官員們各有分潤。至於留下給呂宋的,也只有還沒得及運送出去的那一部分了。

這些單看也是一筆大財了,但花到國計民生的事情上,那就是杯水車薪。眼看的快要用盡了,呂宋的各樣事務卻還遠遠沒到落實的時候。周世澤作爲主官只能叫來幾個屬官問話道:“朝廷說好的銀子還沒有下來?”

幾個屬官也只得苦笑,其中一個留着八字鬍是這幾人裡面打頭的,沉吟了一會兒也是他先開口道:“大人以前在行伍裡打轉的多,咱們這些官場裡的事兒並不很清楚,凡是指望找上頭要錢的,上頭說的再好,不到手上也不能信。”

聽到有這樣一茬,周世澤皺着眉頭道:“還有這種道理?這也太不講究了一些——我是說大把的事等着咱們去做,要是沒得錢怎麼做?難道朝廷的官員連這個都想不清楚?”

周世澤原本都是做純粹的武官,往朝廷要軍餉的事兒沒有他一肩挑的道理。實際上朝廷也不敢輕易短了軍營裡的錢,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換了一幫軍油子,那可就真不好說了。一但鬧起餉來,哪一回不是震動朝野!

至於現在這些屬官說的事情他還真是一點不知道,等到散了也沒商議出一個條陳,等到回到總督府還和禎娘道:“我以前竟不知還有這許多門道,這也罷了。只是最後他們話裡話外竟是讓我與你商議一番,這是什麼道理?”

周世澤現在是滿臉不解,按理說男子漢在外面的事業也常有和妻子商議着來的,畢竟是‘賢內助’麼。但是也沒有事事都說的道理,一個是顯得無能,另一個他可是朝廷命官,辦的事有許多都是要保密着來的,哪能和禎娘一禿嚕都兜了出來!

禎娘倒是明白了那些人的用意,她是真的比周世澤更解這裡面的門道,只是略微想了想就與周世澤斟酌着道:“你知道這樣的情形都是怎麼解決的——要知道事情還是要辦的,特別是那些要緊的,總不能黃了罷。”

禎娘說的有條有理,緩緩把兩種不同的解決路子道來:“其中第一種是上頭有人,那些要緊位置上有能說話肯說話的自然不用發愁。每年朝廷花錢都是有數的,他們只管把你的條陳放在計劃內,自然就有錢了。至於哪個的條陳被擠了出來,那就是別個的事情了。”

周世澤做官也許多年了,說是沒有認得的同僚那就是笑話了。但是那些在銀錢上說得上話的人,要麼就是專管銀錢。要麼就是權傾朝野,指使得動那些管銀錢的。前者都是文官的營生,周世澤這裡並沒有什麼人脈,後者倒是能聯繫地上幾個。

——但是麼,一則周世澤覺得這纔是第一件事就這樣運作起來,心中不樂。二則這樣的大人情該用在最要緊的情形上,這時候用,說實在的,有些殺雞用牛刀了。要知道,周世澤自己不是一個只知道打仗的,還是有些算計在肚內的。

禎娘知道周世澤的心思,彎了彎嘴角道:“我知道你,若是你那裡不方便,我這裡倒是有一些恰恰好的人情尋的着,正合這裡使——只是我也用不着說,你定是更喜歡第二種主意來解決就是了。”

第二種主意其實比第一種主意還要來的好一些,託人情找關係,到底成不成其實是沒有定數的。十個手指捏田螺這樣十拿九穩的事情還有跑脫的,更遑論其他了。更何況還有那許多沒得人脈人情的,難道他們就不做事了麼?

禎娘一邊把丫頭們新做的針線活展開了看,一邊與周世澤道:“其實這時候上一年定下來的開支早就各有着落了,就連預備計劃之外的,到了這年中又能有什麼剩的?尋人情要的錢來,只怕也要比往常更加艱難。”

說着針線活也都檢查了一遍,抽空與管着這些的紅豆道:“你去吩咐下去,最近這些日子除了不能勞累太過,都儘快把這些東西做出來——說起來也就是忙過這一陣而已。呂宋這邊只一個氣候,雨季其實也不冷,竟似不用準備換季一樣。”

初來呂宋,雖然顧周氏之前已經準備了許多這邊用得上的針線活兒,但也不可能做到真的面面俱到。有些東西是非得自己親身體會才知道真用得上的,這時候禎娘就是這樣,纔有了丫頭媳婦們趕着做針線的事情。

至於說不用準備換季這樣的玩笑,只能說聽聽就好了。確實沒有以前換季時候拿許多事,但總沒有一年到頭幾件衣裳換乾洗溼的道理罷。要說是那樣,不要說禎娘了,就是周家這些下人也也是沒得的。所以還是要勤勉着做針線,只是沒有卡着換季的規矩了而已。

按下了這件事,這才與周世澤接着道:“這第二種主意說來也簡單,你們問朝廷要錢,朝廷是真沒得錢了,銀庫裡空地能餓死耗子。但是朝廷就是朝廷,實在窮的狠了,就連官位都能賣,何況其他。只消一道詔書,幾樣上意,咱們自己來錢就行了。”

禎娘說的法子,說白了就是問朝廷要一些‘准許’,通過這些‘准許’的權力往外頭換錢。這種事其實她也做過差不多的,之前要泉州上下爲福建水師捐銀子,不是就用了一些東西來換?

周世澤是聰明人,聽了後哪有不通透的,當即就盤算道:“這當然是個更好的主意,我是最不耐煩求人的,自然看中這個。只是如今呂宋有什麼能立時就能換到錢的?土地、生意特許、港口租賃、勞力、好木材......”

周世澤到底是做呂宋總督的人了,倒是把呂宋的東西放在了心裡。只是列出來的東西,要麼是呂宋自己如今要十分要緊的;要麼就是吸引力不夠,不能立時換錢的;要麼就是價值不夠,怎麼算也換不到如今呂宋需要的數字。

禎娘一邊聽他說,一邊笑着點頭,等到周世澤盤算完了都是微笑不語。這時候周世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即站起身來朗聲安排晚飯,打理茶水點心。最後拿了身後丫頭使的一把絹扇,殷勤地在禎娘身邊扇了起來。

見禎娘總算讚許地看了過來,他才嘿嘿笑道:“我們周太太心中向來有計較,我有你一個比那些有一大堆幕僚的還要強呢!太太與我來說一說,到底拿個什麼主意,先把事情順順利利做下來再說。”

伏低做小一番,禎娘也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實在撐不住了,從他手上抽出了那把絹扇,自己扇了幾下才道:“這也簡單,你只管說說看,這呂宋最有名氣的,也是最值錢的是什麼?”

周世澤今日都是在圍着呂宋的事情打轉,這種問題,根本不用想,脫口而出:“當然是黃金和銅料——而且真論價值的話,銅料多,價值只怕不下於黃金。不過麼,世人重黃金,最先看到的應該還是這些金子。”

他自己是這樣說的,禎娘也點了頭,但他很快就道:“可這樣是不能夠的,似金礦、銅礦這些,從來都是朝廷佔有。況且這些東西都是朝廷點名要的,難道還能買賣出去?”

禎娘拿指尖戳了戳他的額頭,似乎是很久沒有這樣的親暱了,周世澤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樣子。禎娘當然不管他什麼反應,直接與他道:“誰說不能?銅料是能鑄造銅錢的,想來不容易,當時黃金卻是更簡單的。”

雖然民間把金銀直接當錢使用,但實際上朝廷真正承認的錢只有銅錢和寶鈔而已。其餘的銀子金子,其實都只是民間自發,而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真的認真起來,洪武年間不是就禁用白銀做錢?

所以佔據銅礦簡直是不可能,即使只是一個小銅礦,也不能開這個口子。而相對更加值錢,更加引人注目的金礦卻沒有完全把門關上,也不是沒有運作的餘地的。

禎娘也不是賣關子的人,支着下頜道:“呂宋這裡有極好的金礦,但除了主脈上礦藏豐富,還有許多沒那麼多油水的支脈,以及沒有徹底探明過的小金礦。這些真等着朝廷開出來,也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了。交給商人競標,先提前收回一筆款子,有什麼不好?”

呂宋這邊金礦儲量大,但除了那些大金礦之外,還有許多有金子,卻存量不多的。這些真讓朝廷去運作,中間一層層下來,只怕根本說不好是賠還是賺。但是按照禎孃的說法來,包給那些個人,他們都是慣於經營的,當然有很大的賺頭。

如此一來,朝廷落袋爲安,競標金礦的也能賺得到錢,當然是極好的——其實也不能說朝廷落袋爲安了,應該說呂宋這邊落袋爲安。反正朝廷如今拖着給呂宋的錢,總不能好容易自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回,還不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