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世間的事有所謂無風不起浪, 自從禎娘把園子借給玉淳辦詩會又過去了半月餘。當時些微提了幾句的,有關於呂宋總督的事兒。如果說當時還只是叫的響亮, 實際問起來, 大概沒有一個人能說的肯定。這時候再說, 卻已經有相當的人確信無疑, 這第一人呂宋總督是周世澤無疑了。

——即使朝廷並沒有任何明文又如何,有消息靈通的已經從不同的渠道里確定了這件事。禎娘亦不是一個消息遲鈍的,甚至說她是最先確定這件事的幾個人之一也沒問題, 然後她就專門拿這個問了周世澤一回。

這就和別的人或隱晦或明確地詢問她是一樣的,大家都不知道禎娘對於去呂宋抱有的是什麼樣的心思。以己度人的還不免覺得她應當十分厭惡, 然而問題就在這裡了,憑着禎孃的手段, 難道這種事情還擺不平?

然而要想禎娘是自願去的也不能夠哇!呂宋那個地方如何如何難熬且就不說,畢竟只要有錢什麼不能得。那地方住着不舒適,生存艱難不假, 但是是禎孃的話, 花足夠的錢, 不要說是自己活的舒舒服服, 讓整個呂宋大變樣也不是做不到。

所以更大的問題是禎娘一但去到呂宋, 就要脫離泉州,她手邊的許多生意怎麼說——不過這些人也是多慮了!如今是什麼時候,又不是雞犬不相聞的時代, 從呂宋到大明雖然不像是金陵到泉州那樣簡單,但也不見得比太原到泉州麻煩到哪裡去。

所以既然從太原到泉州使得, 那麼從泉州到呂宋也就沒什麼使不得的了。實際操作也不難,無非是照着以前的樣子,各地有能幹的幫手坐鎮。至於禎娘,雖然離得遠了一些,遠程控制着產業倒也不成問題。

只是禎娘心裡有數,旁觀的不知深淺的別人卻不見得想得到,只不過猜測了一番,最終還是沒得一個十分可靠的結論——所以纔有了後來大家像她打探事情原委的小動作。

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好心,禎娘心知肚明,要不是她的產業和生活都沒得什麼問題,只怕大家就要謠傳什麼不得了的話了。也就是產業垮了,或者與周世澤鬧掰了之類——這世上當然有很多心思純善的,一心想別人好,聽到有人不幸就十分感同身受。

然而更多的卻是幸災樂禍的,特別是禎娘這樣的,實在是讓他們嫉妒地夠嗆的——都知道她孃家好,生的好。若是隻這樣倒也沒什麼,這樣的人到底還有不少。然而還有一樣嫁的好,生活完滿,這就是一萬個人裡頭都不見一個的了。

當然,禎娘問周世澤的心思和這些別人問她的心思還是有不同。不同的是她哪裡有那樣複雜的心理,同樣的則是她確實也要進一步確定周世澤心中所想。縱使已經感覺到了周世澤舉動之下的意圖,在他沒有確確實實地說出來的時候,禎娘都不能將事情蓋棺定論。這大概就是太在意了一些,就怕有一點點誤判罷!

周世澤對於禎娘,除了一些軍營裡頭不該說的——這些禎娘也不會問就是了。總之除了這些之外,周世澤都是有問必答的。因此禎娘問他關於呂宋總督之事怎麼說,他沒遲疑就回道:“若是國家有命,那麼進一份力也是我所想。”

周世澤的回答理所當然,沒有一點磕絆。唯一的問題他沒有說出來,那就是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禎娘願不願意去遠離大明的呂宋,還有兩個小兒女,甚至顧周氏願不願意。然而禎孃的回答簡直就是他的模子拓出來的,一樣理所當然:“既然是這樣,那就該準備起來了。”

這段話說的不能更簡潔了,不知道的人實在不能想象,一個這樣重要的事情就這樣‘草率’地決定了下來。不過要禎娘來說,還有什麼需要特別囉嗦的?他們兩個互相明瞭了對方體量了對反,內心是‘鄭重其事’的,這樣就足夠了。

“你們這對夫妻果然和咱們這些凡人不同,我看着是心驚肉跳,你們自己這邊卻是雲淡風輕。這樣來看,倒不是我們有多市儈,而是你們活脫脫的就是吃露水長大一般。”聽了禎娘輕描淡寫的描述,玉淳立刻這樣嘆息。

可不是!世上相處最難的就是夫妻兩個。既是原本毫無關係的兩個,也是現在最親密的兩個,該如何相處?有人說坦誠相待,那也只是說的容易而已。實際上各自保有一點不能說的秘密纔是聰明的選擇,真的‘坦誠相待’,表面上看來還不錯,最後的苦果卻還是要自己吞的。

所以才說這世上夫妻相敬如賓就不錯了,求的越多反而容易一手空,大家都是小心計算着經營夫妻關係的——然而就是這樣俗氣市儈的真理,到了禎娘和周世澤這裡就不存在了,那些話本和傳說裡纔有的小兒女情,原來還真的有。

嘆息感慨了一回,玉淳又道:“這就是世事無常了,原本以爲此生難相見的,我們偏偏在成親幾年後再見面。然後以爲是我家男子漢任期滿了纔會告別——還有兩三年呢!卻沒想到是你這裡先走。這樣一走,又有一個故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見了。”

禎娘在泉州這邊認得的婦人比在太原認得的多得多,然而若論起朋友,卻不見得比在太原的時候多。這大概是等閒變卻人心罷,她當年在太原的時候和一些婦人還能平等處之,而到了泉州之後,這樣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如果連平等相處都不能夠,朋友就更是一個笑話了。

而有限的幾個朋友裡頭,玉淳無疑是最相契的那一個。除了因爲兩個人確實合得來之外,也有少年相交的關係——越走的遠的人其實就會越容易想要回頭看,在經年之後發現,原來所謂的輝煌歲月,都比不上曾經的大好時光。

這個說法雖然不見得人人適用,禎娘也沒到那樣嗟嘆的地步,但是差不多的意思是有的。縱使這些年她覺得生活沒什麼不好的,她也會常常想起小時候那些天真悠閒,想起過了那個時候就不會再有的特殊感觸,以及想起那個時候遇到的與長大後絕對不同的人。

所以玉淳說這個話的時候,禎娘心裡忽然也有了淡淡的不捨。裝作若無其事地側過臉,展示了新得的倒流香香器,其中煙雲的形狀確實好看流麗,然後忽然開口道:“這一次一走就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得見了,如你所說世事無常,只是希望你在這邊能夠萬事都好。”

禎娘難得說這樣的話,玉淳大概也是想到了小時候,想到了如今散落在天涯各處的姊妹們。無論是哪一個,哪怕是那時候不見得特別喜歡的孫家姐妹兩個,這時候想起來也是惦念。

禎娘這裡算得上是溫情脈脈,周世澤那裡就不見得一樣了。倒不是那幫同僚如何,實際上明文沒下來,大家也不會當面陳說如何。畢竟就算同袍幾年後,一起流血流汗,不至於像周世澤初來的時候想要與他別苗頭,但也不會親密到提前爲這件事‘酸’起來。

說起來,第一個對周世澤出任呂宋總督有話說的其實是遠在浙江的東南水師提督宋大人。此人是一個幹才,只是生性耿直,憑着功勞做到了正二品武官,然後再也忍不得一些官場上的歪纏,便打算辭官。

他是個有能力的,於是辭呈壓了又壓,只是老拿當年戰場上的舊傷說事,皇上也沒得法子直接否了。最終只能是賜了一個正一品的虛銜,而實職暫且不安排。這打的主意是這時候不在不要緊,真有個要用人的時候也不能推辭罷。

果然東南水師出事的時候就用上了,當時的東南水師風雨飄搖。皇上爲了保下東南水師,除了態度堅決,安排好朝局上的力量,同時也需要一個好的的東南水師提督人選。這樣既能減弱朝堂上反對的聲音,進一步保住東南水師,也能造就東南水師的再生。總不能保住了就是爲了和之前一個熊樣子罷,還是爲了能做大事,這樣一個好的水師提督人選就是更加必要的了。

這時候宋提督等於是臨危受命——他這人雖然已經厭惡了官場上的一切l,卻還是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的,知道如今需要他做一做這東南水師提督,就再也不像之前辭官時候那樣難纏,什麼話也不說就上任去了。

只是那個官場沒有變,他身處其中的厭惡也沒有變。所以等到東南水師的事情漸漸走上正途,形勢再也不會有反覆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功德圓滿辭官回家。只是他到底是一個負責的,這些年也是在東南水師上下足了心血的,不能把擔子直接甩開。

所以看到周世澤這人的時候就十分上心,按照他的眼睛來看,周世澤這個人既有變通,卻未失之於油滑,反而是有自己的堅持與信念,況且本身能力也極強。如果有這樣的人將來接手東南水師的提督位置,他是再放心不過的了。

他心裡的打算極好,等到他自己這一任滿了就向朝廷申請奏報,順帶舉薦周世澤接替位置。周世澤這些年在南洋海面上闖蕩,功勞也有的是,雖然拿來從參將升做了副將,卻也不見得不能直接做提督,他自忖自己這個現任提督的舉薦應該還是有些面子的。

再不濟,就是讓朝廷派一個老將接替自己的位置罷了。老將遲早是要滾蛋的,當作一個過渡也不錯。等到周世澤再積攢一些資歷,升任東南水師提督就是理所當然的了。然而總是那一句話,計劃趕不上變化。

他這邊打算的好好的,上頭就有了別的主意——呂宋總督是個什麼玩意兒?就算定下來是從一品的品級,和東南水師提督品級相當,也不能改變這看起來就像是個貶謫流放官的本質。

這個想法沒什麼問題,要知道有時候官銜大如天,有的時候卻什麼都不算。不然你讓一水兒的三品實權官去換做正一品的三公,誰願意?那就是個榮養的虛名。或者等到明哲保身的時候不錯,但大權在握的時候誰願意爲了個虛名退居二流。

何況這個所謂呂宋總督的職位,似乎連‘尊榮’二字都沒有了。倒像是唐宋時候的嶺南,官員去了那裡,就算還是做官,那也是貶謫啊!若不是官場動向沒得顯示,宋大人都要覺得周世澤是得罪了什麼不能得罪的人,這是吃了報復。

不過憑他的政治智慧是想不通這些事情的,他本來就是因爲受不了這些而要逃出官場的。但是想不通不要緊,他聲音大,當即就問了一些朝中大佬:“你們這是什麼主意?難道不知道周副將正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裡面的那個‘將’!我是打算留着他做東南水師提督的,現在把人送到呂宋算什麼!”

他話裡話外的意思清楚明白——真當朝廷可用之纔多的很?特別是武官裡的爲將者,真正說能夠擔當重任的,說是屈指可數絕沒有問題。實際上許多位置重要的提督、總兵、都督的位置都遲遲沒得接班的,只能由老將苦苦支撐,並不是什麼秘密。

好不容易有一個不錯的,他是打算有大用的!然而上面就讓去做什麼勞什子呂宋總督。這種不該是隨便派個混吃等死的勳貴人家子弟過去?反正他們也沒什麼用,誰都可以替代他們——而且人還那樣多!這正是使用他們的時候。

朝中大佬們也是苦笑,最怕的就是這樣‘橫的’!呂宋總督這個位置說不好的確不好,但是細究起來有他相當重要的位置。這個無論是從開採量巨大的黃金與銅料,還是從在南洋的位置來看都是。他們這些人看的分明,就是不知道如今這位水師提督宋大人看不看的分明瞭。

然而這應該是一件極容易看出來的事兒啊!就算這一位是出了名的不管官場的算計。可是既然爲官這麼多年,還坐上有數的幾個位置,就是看也看會了——若是看不會,那就是身邊有一個看以輔佐的好人!所以怎麼說也該是看的分明的。

至於如今是這個樣子,那可不是真的‘傻’,而是裝瘋賣傻呢!總之是麻煩了,誰不知道,真的‘傻’難搞定,而裝瘋賣傻則是更難搞定。人家啊,只有在達到自己的目的之後,纔會從‘傻’裡面醒悟過來!

但是表面還是要做的,只得在旁勸說道:“宋大人說的偏頗了,我們知道東南水師的事兒是大事兒,但呂宋的事情他也是大事啊!想一想呂宋扼守南洋不是更加穩定!且呂宋以後就是大明半個錢袋子的事兒也不算秘密,這正是朝廷看重周大人,換了別個不放心!”

說到這裡那位也分外嚴肅起來,沉聲道:“如今大明正是欣欣向榮之世,然而烈日之下尚有陰影,同樣哪怕是盛世也有不好。滿朝看去,彷彿是衆正盈朝,其實中間多少蠅營狗苟之輩尸位素餐。宋大人說東南水師提督位置沒人堪任,您難道不該爲了君父多支撐幾年?至於周大人,那就暫且替君父去呂宋分憂罷——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況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說呢,宋大人?”

最後一句話已經有隱隱的告誡之意,提督宋大人張着嘴瞪着眼半晌說不出一個字。最終也只能恨恨地甩袖而去——所以說他爲什麼這樣痛恨這個官場,彎彎繞繞忒多,話明白一些說難道會死嗎?這些人累不累!

於是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徒留提督大人稍後給周世澤去口信道:“這件事已成定局,也是我耳不聰目不明的關係,等到說話的時候已經塵埃落定了。我心裡十分可惜,你但凡有什麼要求就提出來罷,我盡力與你同上頭周旋。”

提督宋大人有的是一些老做派,譬如對待下屬這件事兒上,或許更加嚴厲,但同時也會更加當作‘自己人’。這並不是一般上下級之間的那種關照,而是當作自己的子侄一般。只要是自己的下屬,那麼以後的出路也會一一考慮到。

若是自己沒得本事的那一類也就罷了,可只要自己也有能力,最終卻不能得到與自己能力匹配的。作爲上峰的宋大人都會覺得虧欠,即使這並不關他的事兒。何況他已經暗示過好幾次周世澤,自己打算舉薦他以後做東南水師提督,這下就是承諾都沒有做到的了。

他這人有這樣的愧疚,硬漢的很,當然不會言語上說什麼,當即就去做了,只是這沒有做出一個結果來而已。於是等到他說自己的愧疚,又問周世澤的要求——這一回是打算一定要做到的。這時候周世澤才知道自己這位上峰背後替自己做了這許多!

心裡感激的不得了,與禎娘還說了這件事。禎娘認真聽他說完若有所思道:“你和我兩個人的運氣似乎一慣的好,我原來並不信這些虛無縹緲之事,然而也不能否認真有這個東西存在。從九邊到東南你都一直有個好上峰,不過以後就是你做頂頭的了,倒是不能再驗證這個了。”

說完後又補充道:“臨走之前與宋大人在浙江辭行是不能了,按照禮數就捎一份禮物去罷——只是送禮這種事,我只會給那些場面上的,什麼東西都有定數,像這樣感謝多一些的我就不通了。況且這是你的謝意,你自己多用用心。”

若說禎娘還有相契的朋友,之間也偶爾有一些非禮節的禮物,互相應和着送。那麼周世澤在這上面就是一片空白了,他那些兄弟確實是有不少,但是大男人幾個,除了家裡禮物之外難道還私下送東西?這也足夠他頭疼的了。

也不管如何,到了這一年秋日裡,暑氣剛剛消散。終於從京城得來了這個被傳的言之鑿鑿的消息,安定了好大一批人的心思。要知道,就算是從內閣值房裡傳出來的話,只要沒過了明文,什麼時候都有打落的可能。

總之,最終在這個秋日裡,走完了‘流程’。按照流程所說,在兵部尚書大人、都督大人、東南水師提督大人的保奏之下,朝廷任命了周世澤爲呂宋總督,爲從一品銜。以此職位執掌呂宋軍務、民生等,還有協理呂宋商貿並採礦的職能等。

執掌是說有一人專斷的能力,協理則是說協助辦理,需要與人商量,看朝廷臉色的。官場上的玄妙之處多着,這也不過是其中一條。然而即使只是這樣,這種權力說出去也相當驚人了!

類比大明的各省巡撫,都說權勢滔天了,但其實也是掣肘頗多。還有許多別的低一些高一些的官員分割自己的人事權、財權、行政權等權力,總之到了一人手上,獨斷乾坤是絕無可能的。

但是周世澤的呂宋總督卻做到了隨心所欲——軍權不必說,他的老本行,又是南洋這個特殊的地方,這是早就預料到的。至於民生這些就有些好笑了,這時候的呂宋還有什麼民生可言麼?不過也不能說毫無用處,以後興旺發達了,或許就有用了。只是建成一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到那個時候只怕周世澤就不是這個呂宋總督了。

另外還有財權等,就都是周世澤預料之外的。而且最沒想到的是,周世澤還真有協理採礦、商貿等的權力。雖說不點出這一點,作爲當地最高官,介入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白紙黑字寫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能說,纔剛剛開始看向大明之外的大明,還沒有把海外的土地太當一回事。所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說的就是這個,如果不是呂宋驚人的黃金和銅料猶如一個鮮美的餌料一直在前面吊着,說不定朝廷就要以遠離本土、勞民傷財爲由放棄呂宋,任由呂宋土人繼續自己治理了。

不過歷史到底沒有這樣走向,所以周世澤馬上就要成爲呂宋總督。或者直白一些說,大明放在呂宋的‘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