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呂宋總督的事兒確實流傳甚廣, 然而能在泉州格外甚囂塵上的緣故,除了呂宋對東南沿海格外不同以外, 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有關於呂宋總督人選的猜測。雖然沒有什麼確切的消息, 但是周世澤確實被猜測了許多次, 就是不知道這是從哪裡流傳出來的就是了。

“真是不知道, 我們也不過是人云亦云。倒是禎娘你,上頭關係這樣多,去信問一聲也該有結果罷!”玉淳搖搖頭, 對於禎孃的問句她也只能這樣回答。她是真的不知道周世澤就要被點呂宋總督的事兒,到底是哪裡傳來的, 也就無從說靠不靠譜。

禎娘心裡其實沒有別人以爲的那樣着急——若是她真的着急的話,她就應該派人上京各處活動了, 畢竟這種事說得上話的人好多。而要頂一個人坐特定的位置很難,特別是這個位置不低。然而要讓一個人不做一個位置,那就容易許多了。

這就像是想要成其好事是千難萬難, 而想要壞事就是輕而易舉。畢竟什麼都做好才能圓圓滿滿, 但是阻斷一件事無非是找藉口罷了。老話還有呢,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世上沒得完人的, 挑不合適的地方還不會?

可是禎娘沒有讓人上京活動,除了因爲她自己並不覺得去呂宋是一件壞事外。更重要的原因的周世澤,這畢竟是周世澤的事業, 最後來決定的還是他自己。至於禎娘替他做決定,她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而周世澤對去呂宋的事情——他沒有說過什麼, 因爲傳聞也只是一個傳聞而已。對一個傳聞談論太多,顯然不是周世澤的作風。不過每當說起呂宋,說起會有一個呂宋總督這一件幾乎板上釘釘的事情的時候。禎娘觀察周世澤的神色,她當然知道他不討厭,甚至有些躍躍欲試。

呂宋地處南洋諸國之中,西夷人的野心在這裡也更加明顯。在東南沿海都好定了好幾年的現在,這裡打仗的可能性倒是比大明本土大得多。而周世澤是什麼人,他這樣的男子漢最嚮往的就是沙場經歷,建立了不得的大功勳。既然是這樣的話,他的躍躍欲試也就理所當然了。

最後禎娘是這樣對玉淳道:“我也向上問過,不過所有人都說上面也在猶豫和商議。所以才覺得奇怪,雖然覺得更像是一些風言風語,然而無風不起浪,誰知道有個什麼緣故。不過也不用理會,這都是他們男子漢的事兒,我見我家老爺倒是喜歡去呂宋呢。”

正說着,禎娘引玉淳和鄭夫人兩個進入自家的園子。兩人也十分知趣地不再問周世澤怎麼會喜歡去呂宋,或許人家就是有人家的理由呢!只玉淳開口道:“三年前伍太太和郭太太送了你隔壁人家的宅子,就爲了滿足你造個大園子的心——然而這園子造的可慢,一年多以前才弄完備,倒是真好。”

玉淳是逛過禎孃家園子的,鄭夫人卻沒有過,便玩賞地十分用心。才進其門就見到好大一片疏竹短籬,旁邊是鬆杉密佈,間雜以梅杏梨慄。並不能說樹木珍貴,難得的是一份天然,也是種植點綴的人佈置得當用心,平常之中見不凡了。

然後禎娘領着她們走過一條柳樹小徑,盡頭處就能見到一座小石橋。從小石橋折入,便見到院子的第一景‘四時草堂’。這裡有精緻草堂一座,居於池塘中央。至於池水之中,遍植荷花,池外堤上多高柳。

沿堤走,大概十數步,景色有忽然一變。這裡多花木點綴,首先見到有蜀府海棠二株。靠近水際多木芙蓉,池邊有梅、玉蘭、垂絲海棠、緋白桃,石隙間種蘭,蕙以及虞美人、良姜洛陽等花草。

就在這花草掩映之下,有一堂室,格局並不是花園裡常見的玩花樓,倒是禎娘正經修築的一處讀書所在。她當時想的是偶爾院子裡不得安靜了,就到花園裡靜讀幾日。所以這裡修築地格外清雅,先是一段紅色流麗曲廊,左右二道入室,規制是室三楹,庭三楹,小巧精緻。

這讀書的地方提名叫做‘山抹微雲’,佈置還是禎娘自己設計過,窗外的大石數塊,芭蕉三四本,莎羅樹一株都是禎娘要的。

從這裡穿堂而過,自後門出又是別有洞天另一處景。但見到這一處□□多奇石,而巖上植桂,巖下有牡丹、垂絲海棠、玉蘭、黃白大紅寶珠山茶、磬口臘梅、千葉榴、青白紫薇、香櫞,而這樣安排是四時皆有景緻看的意思。

從這裡依舊可以看到貫穿整座園子的一眼活水,實際上要想看遍整個院子,沿着這活水是最好的,既不會初來迷路,精華景色也大都在這裡了。實際上之後禎娘也是這樣做的,領着玉淳和鄭夫人沿活水過到一處小院。

這小院提額作‘留春樓’,有對聯書‘小院迴廊春寂寂,朱闌芳草綠纖纖’,前一句是杜工部的句子,後一句是劉兼的筆墨。小樓有兩層,廳事三楹,另外就是小亭子一座。算不得十分寬敞,但做個待客所在是極好的。

到這裡禎娘便住了腳,引兩人進去。這時候裡面是準備好了的,焚香鋪席,奉香茶,擺茶果。禎娘作爲主家,請兩人進去,自在坐下才道:“其實哪裡有外頭人傳的那樣好,要說好園子你只管問玉淳。她家的園林被稱爲金陵第一園,特別是靜園又堪稱她家院子裡的精華。都說看過她家靜園,滿金陵的園子就不必再看了。”

玉淳端了一杯茶遮擋住自己的臉,笑着道:“我就知道說這個要說到我,首先一樣,那又不是我現在能領你們去的園子,說了也沒甚意思。然後說的金陵第一園,其實也算不得什麼。若論底蘊,首推的是蘇州園林,如今說起治園林的大家,還都是從蘇州來的呢!至於後起之秀,現有揚州,然後有泉州、廣州,金陵又算什麼。”

蘇州園林甲天下,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蘇州人是在園林上講究了好多年用心了好多年,然後一代一代積累,生成了好多堪稱當時一絕的園林,至於後來的揚州、泉州、廣州等,倒不是因爲什麼別的緣故,只是因爲有錢罷了。

有錢就什麼都有了麼,當然不是,但是有錢確實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像是揚州靠鹽商,泉州和廣州靠海商,都是格外有錢的。而有錢之後,自然而然的,有的會附庸風雅,有的會想讓自己住的更加舒適。總之花錢修築起像蘇州看齊的園林成了很多人的選擇,自己沒得那樣高雅的品味也不要緊,花錢請來造園子的師傅就是了。

在這樣的催生之下,揚州、泉州、廣州,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的確都在很短的時間內,成了有許多好園子的城市。與之相比,金陵這個六朝古都,也是曾經的本朝舊都,如今依舊作爲陪都的存在。即使也有許多不錯的園子,但比不上也是事實。

爲這個三人又說了一回,順便品評了一番南北各地的園子,各有一些什麼特色或者不足。說到最後鄭夫人回憶道:“如今泉州造園子的好多!大概是富戶越來越多的關係?只是有的還好,有的卻太奢侈了。”

所謂園子奢侈不奢侈有很多標準,譬如禎孃家這一座外頭稱之爲安園的園子。都說是極盡風雅,用心雕琢,各種名景也是各有風致。花錢也不少,無論是挖池塘也好,通活水也好,都是費錢的很。然而卻沒有一人說她這裡奢侈,這大概是評判標準不同——這裡並沒有外露地誇耀金錢的意思,更沒有無謂地花銷。

說到這個鄭夫人確實很有話說:“前幾日去了城西萬家的酒席,他家的酒席不是很出名?都說是把泉州四大名樓都比下去了!到了那裡經了一回才知道是什麼陣仗——也就知道了傳說的一次酒席堂室飲食,動輒費數十萬是怎麼來的。”

說着鄭夫人給禎娘和玉淳繪聲繪色地描述道:“等到入席的時候,庖廚備席十數類,這當然不是全都放置到席上。而是等到真的用飯時候,有他家僕人擡席上來,茶麪葷素等類飲食,只要咱們有搖頭不愛的,旁邊就有察言觀色的丫鬟把菜撤下去更換新的,原來那些不上桌的菜就是這時候使用。”

至於這些菜色都是一些什麼珍貴菜色當然就不必說了,若是什麼粗茶淡飯尋常菜色,又何必整出這樣的陣仗——若真是普通菜餚做這種做派,怕是要貽笑大方,整個泉州都會傳說這一家是‘裝闊’了。

玉淳拿了小布袋和小錘子在那裡砸核桃吃,聽到這裡笑眯眯道:“這算什麼,這樣的事兒不能更多。萬家這樣席上誇富的其實是最多的,除此之外還有人家是在養馬上誇富貴。我前些日子就聽說不記得誰家,家裡好馬,養馬能有數百。馬雖然只是一牲畜,但是可比養人精貴。”

玉淳這話雖然聽着俏皮,人不如馬什麼的,但卻不是俏皮話,因爲這是真的。雖然這樣說聽起來怪彆扭的,但是事實是這樣體現的。一匹馬動輒幾十兩,真正的寶馬良駒更是天價。

至於餵養,雖說玉淳說的那人家養的馬裡有不錯的,也有中等的。不至於像那些頂尖的寶馬一樣難以照料,可每日的花費依舊能有近百兩。一百兩銀子在富貴人家來說不多,但那是每日一百兩,算賬就是一年三四萬兩銀子,而這只是一樣開銷而已。不要說普通富貴人家了,就是中等人家也負擔不起。

這還不算完,玉淳又道:“養馬的是排場比較大,爲了放馬要早上自內出城,傍晚自城外入,這一路數百匹馬可謂是五花燦著,旁觀的人都覺得目眩——話說這樣有錢,也不該差着銀子在城郊修一座馬場,那麼何必每日這樣,又是興師動衆那個,又是招搖過市的。”

鄭夫人笑着猜測道:“或許人家就是爲了炫耀這一回,少了這個就沒得趣味了。正如你說的麼,排場比較大!不過也不是人人爲了排場,譬如說那家人家,人家可不是好馬,而是好蘭花!只在自家花房鼓搗,然而懂行的就知道,都是名品,一盆蘭花動輒幾百兩,高的話兩三萬也不是沒有。這樣卻還是好生低調內斂,我不是聽了旁人一耳朵,到底如何得知?”

禎娘聽了倒是覺得還好,於是道:“要我來說這奢侈也有限,倒不是因爲金錢花費的有限,而是這到底爲了一點喜好。話說賺錢來是爲了什麼,自然是花的,不然那也就是金銀疙瘩而已。真正讓我覺得過了的,明明是東角巷子安家。”

東角巷子安家最近確實是做了一件極出名的事兒——他家原本不是泉州城裡人,而是周圍一個名叫上河村的小村裡人。後來是做竹器生意發的家,現在整個泉州的竹器都是他家的本錢,也算得上的泉州一富。

這樣發達了,富貴還家是必要的。所以每年在鄉里,他們家就會做出事來誇耀自家。去歲年節之前,他家花費上萬兩黃金打造金箔,然後到當地一座大山廟,當家主事之人搬出了那些金箔。

沒有什麼正經用處,只是站立在風口,揮灑這些金箔。這些金箔就隨風散去,沿着江河草樹,絕大部分都不可能收回來了——當然,用心尋覓可能也能找到一些。只是這就不是安家的人會想的,也只會是一些鄉間自發而爲。

禎娘自己其實也是有很多要花錢的喜好的,所以下意識的就覺得這是理所當然。這也沒錯,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立場上說話,這毋庸置疑。若是讓安家之流來說,還能給自家找個理由呢,反正是自家銀錢,不偷不搶的,怎麼花也就隨自己心意了!

不過玉淳和鄭夫人其實也不是沒錢的,玉淳不必說,鄭夫人說是窮散官若人家出身,其實也就是聽聽而已。所以從小時候到長大,多多少少會有一些花錢的喜好,只是有沒有花錢到這地步和氾濫,那就兩說了。

所以禎孃的說法立刻被她們默認,還是那句話,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立場上說話。所以這個話頭也就在此打住了——話又說回來,她們說這些事本就沒得什麼立場。於是,話頭順理成章地就轉到了下午要在禎孃的安園裡辦的詩會。

是的,辦詩會。而若不是爲了辦詩會,玉淳也不必特意來禎孃的園子裡左看右逛——本是她起興要請泉州閨秀來一個詩會,只是泉州同知官宅雖然修繕的不錯,但到底困於形制,不可能誇張到如何地步,至少不適宜來大宴賓客,於是在外找一個園子就成了路子。

這樣的選擇也不少,有許多城郊的園子本就是拿來給人觀賞的,租出去一兩日也不是不能夠。若是不想要這些租的,往相熟人家借也不是事兒。於是考慮再三,玉淳還是對禎娘開口,請她把安園借給自己一日。

這樣的事禎娘有什麼不應的,於是這一日安園便屬於給玉淳開詩會的了——不只是玉淳提前來看一看,還有人佈置場面。畢竟這是一個好正經的詩會,中間也是有安排的。另外還有一些司庖廚的,也一道來了。

這樣其實有些麻煩,禎娘也說過就讓自家與玉淳出力。只是玉淳不肯,真要是那樣,方便是方便了,這詩會也就和她沒什麼關係了。想一想麼,園子是用的禎孃的,其他再一應由禎娘,她不就是想了個流程來了一個人?

鄭夫人聽着禎娘兩個說到詩會的流程,笑着插嘴道:“你們小時候過的真是雅緻,起過詩社,開過詩會,平常也多有品香賞花玩茶。我們這等鄉下丫頭可是要羞死了,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小姊妹常常就是打馬吊猜枚了事,再不然就是跳馬索打鞦韆了,無論如何也說不上風雅。”

禎娘和玉淳互相眨了眨眼,禎娘露出回憶之色道:“那個時候我們也不只是玩這些,你說的那些我們也一樣不落。譬如打馬吊這一樣,我們也都是愛的。也是玉淳家裡姐妹多,我們聚在一起也不差搭子。那時候有玉潤一個真實牌運極好,就是不會打,而我則是這些年如一日,都是運道不算好,小心打着,算是輸贏對開罷!”

玉淳倒是想起那時候那些雅事了,笑着道:“那時候各家辦詩會肯定都是請家裡的姐妹,這也是我們姐妹難得出門玩兒的日子,自然都是去的。至於禎娘,帖兒她一般也有,只是她不像我們,出門對她來說並沒差別,於是都是挑揀着去的。”

那時候那些詩會都是極其雅緻清麗的,只要響起來都是當時的回憶,再難忘記的!順着回憶說完,她才道:“我這一回纔是自己第一回辦這樣的遊戲,算是照着那時候的見識來的。照貓畫虎,要是有六七分的樣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禎娘卻是自己辦過這種活動的,之前就指點過她。這時候見她還在擔心,於是又道:“並沒什麼好憂心的,辦詩會沒有過,總該辦過別的什麼罷!一切照舊,只是多出了一件作詩。然而這個也是有流程的,照着來就是,並沒有什麼不同的。”

事情也果然如禎娘所說,等到來詩會的閨秀們漸漸進了園子。大家說幾句話,又有三五個一堆在園子裡賞景看花,遊玩一番,然後就是說明這一次作詩的規矩——這次用的是一個巧思,拿了象牙做成詩牌,每一個是方寸大小。每人隨機分到好些詩牌,有數十個字,然後要用這些字湊集成詩。

禎娘之前就與玉淳評價過這個:“與我們那時候有一回起詩社倒是正相對,我記得那時候我們是限定了詩題,但是卻沒有限定韻腳。想起來還是玉浣起的那一回,她就說過,最厭煩限定韻腳。說是什麼好詩,偏偏要用韻腳這些卡死了,不知道生硬了多少好句子,拘束得厲害!。”

轉而又道:“至於這一次,偏偏是沒有詩題,然而別說韻腳,就是用些什麼字眼,也差不多限定了。這樣說起來,倒不是作詩,而是玩一點詩詞遊戲。即是說,考才情沒那樣多,更多的是別的地方的聰明——不過這樣也好,擺明了是這個意思,倒是比起別的詩會新奇很多。”

也是應了禎孃的話,衆位閨秀聽了這一回詩會作詩的規矩,本來許多沒什麼興致的這會兒都議論起來。其中議論最多的就是怕這詩句出來有生搬硬套之嫌,若是運氣不好的話,抽來湊不到一起的字眼,就是詩仙再世也救不得罷!

就在議論之間,有一旁的僕人在庭院裡設下許多書案,每一書案上置筆二支、墨一塊、端研一方、水注一個、箋紙四張、茶壺一把、碗一個、果盒茶食盒各一個。這些當然都是給作詩的閨秀準備的,可謂是樣樣都想着了。

然後閨秀們各自作詩,有才氣高靈氣足的,只看到詩牌就得了。揮筆一蹴而就,一刻鐘不到就詩成,上交給幾位做評判的老夫子後就被請到另一處廳樓。這裡有樂工、說書人等在,給寫完了的閨秀們權作消遣。

這些樂工和說書人等都是頂尖的,自然有些意思。不過對於廳樓裡諸多閨秀來說,這些什麼時候不能有,還是身邊從來沒結交過的一些小姐更有意思——特別是這時候眼睛所見都是和自己差不多時候完成的,用時短的難免有一份惺惺相惜,而用時多的則就是互相安慰,少了尷尬了。

禎娘在二樓看着下面女孩子們相交,想到了什麼,回頭與玉淳道:“我記得我們那時候也在詩會裡認得了許多女孩子,還頗有幾個相契的,然而如今再沒有音信。不過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時候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