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等到了第二日禎娘就寫信, 然後派人去了金陵送給顧周氏。只大約半月就收到了回信,正是顧周氏答應了下來, 禎娘真是歡喜的要不得,立刻就選了家人坐官船趕緊去金陵接人。

這件事就算是暫且放下了, 也正是因爲這件事能夠放下,禎娘心裡可少了一件一直壓在心頭的,鬆泛好多。再加上她剛來的時候到處都是請她赴宴的邀約,這時候到處都認得了,也就少了很多。同時她自己也能分辨哪些是有必要的,哪些是送個禮就可以的。

這般,也就理所當然空閒了一些, 使得她就喜歡滿泉州逛逛禎娘見識不少, 蘇州、杭州、金陵、太原她都逛過。按理說不該有什麼使她驚奇,但是實際上泉州這邊好多不同,激起了她的興趣了。

這裡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一種別的地方少見的‘異域風情’,這一點廣州都只能算是後來者。各種異域的建築夾雜在漢人房舍中間, 既和諧又顯眼, 其中最有代表的是他們的寺廟就和大明這邊也是寺廟、道觀、庵堂的分別,他們當然也不是全一樣的。既有多見一點的清真寺,也有隻在東南沿海和京城纔有的教堂。

不過這些建築並不是讓禎娘興趣最大的地方,禎娘真正流連的是這邊許多外國商人。當年在太倉的時候她還小,沒太多機會與他們打交道,何況太倉那邊的夷人偏向保守,人數也不多, 一般人和他們交往並不多。

泉州這邊就不一樣了,許多外國商人本身就在這裡定居了,衣食住行方面和明人互相滲透彼此交融,就是一個普通人或許都有機會了解他們。禎娘不是普通人,所以她看到的比普通人還多。

禎娘會一些外國人的話,會看會寫不會說當年她爲了看懂外國書籍看書學會的,但是沒人教的話始終不會說。只是當時爲她找一個說外國話的老師十分麻煩,她又沒得一定要會說的需求,於是這件事便放下了,這時候看來倒是有些棘手了。

不過就算棘手,也麻煩的有限。要麼和人家紙上交流,要麼請一個翻譯。前者可以用在自己不想有別人知道交談內容的時候,後者更加方便。不過有時候兩者都不用,人家外國人學會了說漢話也很多,畢竟是在大明做生意,會說漢話好處太多了。

禎娘這些日子和外國人打交道已經獲知了許多信息,對照武掌櫃每回出海都會給她帶的筆記書籍等,禎娘不知道總結出了多少好生意。只是到了她現在的程度,也不是什麼生意都會做的了。就好比一個家資超過十萬的商人,就算知道開餛飩攤子能賺錢,也是不會去做這個的。

不過知道也很好,誰知道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呢,禎娘就是抱着這樣心態在做這件事。不過也不是始終如此,譬如這一日,她饒有興趣地看着眼前的商品,覺得自己可能抓到了一條大魚。上一次有這直覺的時候,還是開辦毛紡織作坊之前。

眼前的東西並不是什麼稀罕貨色,或者說在大明這件東西可以說得上隨處可見是糖。柴米油鹽醬醋茶,是開門七件事,但是數到第八件就應該到了糖,可見其普遍與重要。特別是隨着大明百姓越來越富有,糖的需求和供應是飛速增加的。

稀罕的卻是這並不是什麼大明的糖,而是來自遙遠的亞美利加,也就是西夷在百年前左右發現的新大陸。在那裡不只是有黃金、白銀、寶石這些價值不菲的寶物,土地也同樣具有價值。許多有錢的西夷在亞美利加建立大片的種植園,購買從阿非利加捕捉來的崑崙奴,單一種植某種作物。

甘蔗,這種用來榨糖的作物算是種植園比較多的一種。特別是氣候溼熱的島上,常常是整個整個的小島,全是甘蔗地。但是,即使亞美利加有這樣多的糖產量,販賣到大明來還是一件頗爲稀罕的事情。

這時候西夷與大明交易,最愛用的貨物是金銀寶石、珍貴樹木、精巧機械、鋼材等等。這些東西要麼在西夷那裡更加便宜,天然產出就多,要麼就是比大明質量更好,這樣才能出手。最後以這些交換大明的絲綢、瓷器、茶葉等奢侈品,滿船滿船地帶回他們的祖國,換取豐厚的利潤。

至於一般的貨物他們很少用,譬如糧食這一種大明常和安南做的糧食貿易,西夷就不會做。糧食沉重而利潤低,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沒有任何吸引力。同理,一般的貨物就是這樣,即使能夠賺錢,利潤不高的話他們是不做的。

那位帶來糖的外國商人會說漢話,對禎孃的疑惑也是滿臉苦笑,解釋道:“夫人,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原本以爲這是一種新的生意,至少對於大明來說是的。據我知道的,很久以前你們國家吃糖就比我的祖國多得多,就是現在也是一樣。同時你們也沒有甘蔗種植園,我以爲亞美利加的糖在這裡應該是有優勢也有銷路的。”

因爲禎娘願意付給他豐厚的報酬,所以這位不遠萬里來的外國商人給禎娘詳細說了歐羅巴幾百年來對於糖的喜好,以及近百多年的糖業貿易。不得不說,其中有許多是超乎禎娘想象的,或者說是原本禎娘不知道的這可預示着一個大生意!

聽過他說的故事,所有人包括禎娘身後跟着的丫鬟們都陷入了思索。禎娘謝過這位外國商人,把許諾的報酬翻倍付出這是值得的,禎娘心裡想到了很重要的事。然後再這人的千恩萬謝中離開回家。

在回去的馬車上,紅豆從剛纔的故事中醒悟過來,驚歎又奇怪。一邊整理車窗上簾子的穗兒,一邊道:“實在是稀罕啊,原來這小小的糖,還有這許多道理和故事,實在想不通他們爲這個打過仗殺過人。”

這有什麼奇怪的,這世界上爲了利益打仗殺人的還少麼!纔不是爲了本身甜味的糖做這些,而是爲了甜蜜的糖背後的金錢做這些。只要想到這一點,也就全想通了。

糖的故事開始的很早,在大約兩千年前,天竺就栽種了甘蔗,之後熬糖技術也是從這裡開始出現。雖然開始的很早,傳到其他地方卻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進入中原算早,也是隋唐之前那一段時間了。

和傳到中原、日本等地相反的地方,甘蔗還隨着阿拉伯人進入了天竺西方諸國。然後隨着阿拉伯人的血與劍,征服了一個名爲伊比利亞的半島,用來大片種植甘蔗就是這時候開始的。

之後又經過許許多多的戰爭,使得西夷踏足了不曾瞭解的土地,發現並瞭解了甘蔗這種作物這時候糖業貿易就產生了。不過那時候因爲強大的水軍和鉅額的財富,名爲威尼斯的城市掌控了地中海的要塞和貿易站,獨佔了糖業貿易的巨大利潤。

對於大明來說,糖還算是一件普通的東西。或者說到宋朝,也絕對算不上是一件昂貴東西,就是窮人,咬咬牙也能讓家裡嚐嚐味兒。而與宋朝差不多同時代的歐羅巴則完全不同,蜂蜜是唯一的天然的加甜物,十分珍貴。

這一點從他們的神話中說‘天堂是流淌着奶與蜜的地方’就知道了,中原不是也說天庭有瓊漿玉液,瓊漿玉液的珍貴是中原人能夠理解的,那麼也就知道蜂蜜對於那時候的歐羅巴是什麼。

等到糖傳入,確實讓歐羅巴貴族驚歎,‘不飛蜜蜂也淌蜜’,名氣大的很。只是這樣說並不直觀,非要用真金白銀衡量,明文記載的,在宋朝時販運到歐羅巴的糖價值等於同等重量的黃金。

只不過那時候糖還是真正的奢侈品,市場不大,利益巨大也不過是讓威尼斯商人賺了大錢。直到近百年前,一切纔有所改變。歐羅巴大陸上的人工商業大興,發現了亞美利加,航海貿易空前繁榮,許多歐羅巴人迅速變得有錢起來,越來越多的人能夠吃得起糖,這市場才變得無比廣大。

爲了供應巨大的蔗糖需求,歐羅巴人不斷尋覓適合種植甘蔗的海外土地,開辦種植園和榨糖廠到了這裡事情終於和禎娘有關係了,她在這裡發現了一個巨大是商機!

等到了家裡她就吩咐小廝去請劉文惠過來苗修遠和宋熙春都在太原,一個替她打理毛紡織生意,一個執掌者皮毛生意。只有劉文惠還不算單獨拿住了一門,所以禎娘這次來泉州也就把他帶上了,一併來的還有已經培養出來的七八個夥計,遲早都能獨當一面。再加上今年從商科學塾裡精挑細選出來的二十個夥計,禎娘手底下人手很足夠了。

劉文惠原本是在家閒着的,不閒着也不行啊,禎娘在泉州又沒得產業,興業錢莊又不是他的事。其他各地的報賬也有專人來做,他最近確實是閒着的。於是聽到禎娘差遣人過來請他,想也沒想立刻趕了過來,中間好險沒跑掉了帽子他再清楚不過了,這種時候東家能找他有什麼事,無非就是生意而已。

忙的時候只想着休息,真個閒在家裡又渾身不得勁。況且劉文惠自己還正當年,怎麼肯輕易休息。明白過來,禎娘是有事讓他辦了,當然格外殷勤!連個停頓都沒有,就趕到了周府。而到書房見了禎娘便拱手道:“恭喜東家!”

禎娘還沒開口說話便聽他這一句,十分奇怪,問道:“怎麼忽然有了這句詞,我有什麼好祝賀的?”

劉文惠臉上堆笑,毫不猶豫道:“我還不知道東家!凡是東家沒個由頭請我們這些人,那就是要拿主意做生意了。而凡是東家要做的生意,有哪一樣不好的?您一定又能賺大錢,我這時候只等着您給我效力的機會,提前說一說恭賀也無礙!”

禎娘笑着搖了搖頭,不過也沒有多說什麼多餘的話,開門見山道:“我今日出門見了一件好東西,‘遠寄蔗霜知有味,勝於崔子水晶鹽。正宗掃地從誰說,我舌猶能及鼻尖’,當年黃九就是這樣說的,可見是真是好東西了。”

劉文惠自己連商科的學塾都沒念過,全是跟着師傅上櫃學得了如今的本事,至於這些幹啊溼的,他最多知道幾首‘牀前明月光’,其他稍微生疏的就要抓瞎。好在這詩句十分淺顯好懂,沒聽過的也能一下解其意,這不就是糖麼!

劉文惠先心裡過了一遭,他嘴巴甜,常常說好聽奉承話,但他又不是一個只會說這個,不然禎娘也不會這樣器重他了。想過之後便道:“糖的生意自然是不錯的,開門七件事之外誰不吃糖?如今糖價比十年前只怕要翻了好幾倍,其中的利潤一望便知。只是這門行當誰都知道好,卻始終不得其門。”

糖業這門生意想做的人多了去了,不得其門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原料不足,栽種了甘蔗的地也就是那麼多,凡是有的都被人收了去了,要是想做糖的生意,原料哪裡來?若是隻做一箇中間買賣的,利潤就被壓的極低了,禎娘也沒必要做這個。

另一個是競爭激烈,這個激烈是找到原料以後入了這行才感受到的。正是因爲糖業的貿易一直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圈子裡,不常多人也不常少人,所以也就格外排斥一些所謂‘外來者’,一但有新人,大家都會聯合起來打壓。

後者禎娘不用怕,以如今禎孃的體量,一但決定把這門生意擡起來,所謂打壓就是一個笑話了,光是資本就能擠兌對手到死。反而是前者最要命,畢竟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憑一個人再手眼通天本領高強,也不能無中生有啊!

“不過。”不過禎娘從來不做沒有譜的事,清楚這一點,劉文惠很快道:“不過東家若是打算做這門生意,那必然是有自己的法子避開那些不好做的地方。說起來這門生意體量大,又不像別的這種規模的生意都是有主的了,倒真是不錯。”

所謂大生意有主是真的,譬如說到棉布首推松江棉布,有澤被天下的說法。別處當然也有棉布,但都不會形成松江棉布那樣的產量和市場。這時候要是有人有心花錢做出松江棉布的體量,做不到的!不是錢不夠,而是松江棉布背後的勢力能要你的命。與此同理,一樣的還有茶葉、綢緞、瓷器、糧油,都已經被‘佔山爲王’了。

糖業後面當然本地東南豪商的影子,但大都是各家佔了一點,算是龐大產業裡的一點添頭。就是禎娘真的一統糖業,或者給補償,然後把糖捏在手中,或者任他們在她的開發裡沾好處,總之強大勢力的反彈是不大可能的。

禎娘點點頭,指着面前一罐子白砂糖道:“困難和麻煩都是有的,什麼生意沒有呢。不過我心裡有底了,原料有兩個法子解決,一個是和甘蔗農收。我們可以和福建、兩廣甚至瓊州的農民簽訂文書。甘蔗種植的時候下定金,等到甘蔗收穫的時候付清貨款,並且支付下一年的定金這還是我小時候想過用在茶葉、蠶絲上的主意,當年還是年紀小,現在才知道這些行當哪裡好做,不過用在甘蔗上也很好就是了。”

劉文惠算是認可了這個,這種法子能夠很快讓生意擠進糖業,缺點在於這就是直接與其他糖商開戰的意思這不就和每年絲商們收絲互相打仗是一個樣子?說起來各大絲商之間都是生死仇敵呢!就算今年暫且聯手,說不定明年就要互相背後一刀。

不過誰在乎,劉文惠滿心漠然。生意場上向來勝者爲王,大魚吃小魚是天經地義。如今的糖業裡頭沒有大魚,難道自家連這個也要顧慮?要知道和氣生財是要分人來看的,兩家‘門當戶對’自然就是和氣發財,不然你死我活,那就是讓看客把錢賺走了。至於像一強一弱的,那當然是強者驅弱了,如果可以,獨佔的利潤纔是最大的。

“另一個就是學着西夷辦甘蔗園,成本當然會更低,也同時能夠更加穩定我們的糖業生意大家蔗糖來源都不穩定的時候,有甘蔗園就好像有根定海神針一樣,穩當很多。”禎娘又道。

劉文惠圍着糖罐子轉了一圈,摸了摸新留的小鬍子,疑惑道:“西夷的甘蔗園?他們還專門種甘蔗,就好像我們的桑園、棉田一樣啊!聽起來倒是不錯。不過東家,事情很難辦啊,最適宜種植甘蔗的這些地方哪裡還有大片的土地,全都讓人佔了罷。”

禎娘從小抽屜裡取出一本天下魚鱗冊,打開兩廣、福建等適合種植甘蔗的部分,與劉文惠研究道:“原來我名下在這裡也有一些田莊,轉做甘蔗園不是不行,不過數量不值一提,還是要另外想辦法。瓊州倒是好得多,那邊雖然早就設立州府,卻沒有入一些老爺們的眼,好多還是荒地,打通了衙門就是隨意圈地了。只是還要生地養熟,不能立刻種植。”

而且那邊溼熱,土人居多,要招大量甘蔗園工人的話只怕很難,這也是爲什麼少有人打瓊州主意的原因之一。不過對於禎娘來說要解決也不算困難,一個是花錢招聘各地在家鄉活不下去的災民。人就是這樣,再故土難離那也是活着的事。

唯一要擔憂的是甘蔗園做幾年後,積攢一點錢,這就要回家鄉,那不是又要重來!對此禎孃的許諾不是提供更多的優厚待遇這是沒有用的,錢給的越多,他們只是更早攢夠回家鄉生活的所需而已。

禎娘也不會學一些霸道的法子,她知道一些大豪商就常常用。譬如與這些災民簽訂的是賣身文書,自由身都不是,自然萬事不由己。或者與瓊州的港口說定,不許這些人登船,這樣總不能游回去罷。還有別的主意,多的很!掙錢到了他們這地步,心腸也就不能說多好了。

禎孃的經歷特別,讓她沒有長成那個樣子或者乾脆說她這二十多年就是太順遂了。萬事皆如意,做什麼生意什麼生意好,在家的時候就算幼年失父,母親也把她護的極好,長大後嫁人,也是上上籤,讓她一生周全。這樣的生活,想要變得黑心腸也難了。

所以她只是籌劃道:“到時候就與災民們簽訂文書,除了說定的工錢,等到做滿二十五年,還能得到二十五畝熟地,或者一百畝荒地。只要有了田地,不論是怎樣安土重遷,這些災民也會在當地好好生息了。”

甘蔗園的工錢也不過是按照一般工錢來,至多爲了吸引災民遷居高一點。積攢幾年還要刨開吃穿呢,攢下來再多也不夠在家鄉置下多少田地。但是在瓊州,這裡的作物一年三熟,只要做滿二十五年就能得到這樣大片的田地,足夠吸引他們在這裡結婚生子安定生活了。不僅是他們會安心工作,他們的子孫輩將來起來了,禎娘就更不用愁。

另外禎娘還有一個主意,那就是聘請西夷人他們海外甘蔗園那麼多,用的崑崙奴很多,但是他們本國人也不少。既然能受本國有錢人僱傭,不遠萬里去到荒涼的亞美利加,那怎麼不能來大明,就算是瓊州也比那邊強得多罷!

這些人已經在甘蔗園做工很久,已經知道甘蔗園該如何經營,相比起只知道自家種植的普通農人,有自己強的地方。至於能不能僱傭到許多西夷人,禎娘是不擔憂的,這件事通過花錢就可以辦到了。

和往來大明的外國商人說定,爲每一個人支付上船費用,再每人給予一定抽成,有得賺爲什麼不做?何況說不定他們還能兩頭賺錢呢!禎娘聽武掌櫃說過的,好多去亞美利加的歐羅巴人都是本國過不下去了,花光最後積蓄買下船票去往亞美利加。既然願意花錢去荒涼之地,願意花錢來大明不是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