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瀾的額頭抵在林一川后背。她分外感激林一川沒有轉過身來。
哪怕嚮往着做個普通女子,穆胭脂的白髮與眼淚都支撐着穆瀾堅持下去。突然之間,這個精神支柱說垮就垮了。她不是穆胭脂的親女。穆胭脂在利用她。這讓穆瀾在情感上難以接受。
還有師父。
杜之仙對她而言,更像一個慈愛的父親。穆瀾更接受不了老頭兒的欺騙和利用。她不相信。
她哭夠了。心裡燃起熊熊鬥志。她一定要揭開重重迷霧背後的真相。
屬於女人的懦弱和眼淚傾泄之後。穆瀾的心好像結了層殼,慢慢冷靜下來。她擦乾淨臉,擡起拳頭不輕不重地捶了下林一川,像男人之間表達謝意那種親呢:“謝啦。”
其實他更願意穆瀾柔弱下去。他願意轉過身,把他的懷抱給她。
今天,她靠着他的背。願意依靠在他懷裡的日子還遠嗎?
林一川笑着轉過身,故意打趣她:“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平時你小子像蚱蜢似的蹦噠得歡,真沒想到你還喜歡一個人躲起來哭鼻子。”
“呸!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懂麼?”穆瀾知道林一川是在調侃自己,嘴裡不服輸地說道,“我不信你沒哭過!我賭一百兩!”
“拿錢來!”林一川馬上伸出了手。
她纔不信!穆瀾鄙視地翻了個白眼。
“我真沒哭過。”林一川得意洋洋地說道,“我是誰?堂堂揚州首富家的大少爺。我爹就我一個。要星星摘不了,都會用銀錠打一個來哄我開心。誰像你呀,連爹孃是誰都不知道。”
也是慢慢地瞭解穆瀾的性子,林一川纔敢這樣激她。
果然,穆瀾的鬥志轟得燒了起來,眼裡最後那絲柔弱消失得乾乾淨淨:“沒爹孃我就不活啦?我偏要活得開開心心的!走,進去瞧瞧,沒準兒我還真能想起點什麼來。你觀察細緻入微,幫我好好想想。”
他真是愛極了這樣的穆瀾。林一川大笑:“好。”
跟着穆瀾身後撥開院子裡的野草走向後院。林一川敏感地聽出了穆瀾話裡的異樣,開口問道:“什麼叫想起來?你失憶了?”
穆瀾沒有瞞他:“我以前沒當回事。也沒仔細去想過。現在覺得有問題。我好像只有六歲以後的記憶。六歲的小孩應該記事了。我六歲以前的記憶有點模糊。”
“我記得我三歲時會撥簡單的算盤,我爹高興地給我打了個小巧的金算盤。五歲啓蒙,能背下《三字經》和《詩百首》。同年我就開始跟着武師傅習武。你這麼聰明,應該記得六歲前的一些事。”林一川也覺得穆瀾有問題,他隨口說道:“那就是十年前的記憶有了缺失。”
十年前。
爲什麼她遇到的事情都集中在十年前?
這個問題已經不止出現過一次。她以前從來沒想過十年前先帝過世,朝野動盪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凝花樓冒死刺殺東廠樸銀鷹的蔣藍衣。十年前被母親所救抱病還鄉的杜之仙。十年前被收養的自己。連引她進國子監的邱明堂案也是發生在十年前。
穆瀾停住了腳步。
核桃被送進宮中那天晚上,面具師傅出面阻攔她。她說:“十年前你尚小。你從未謀面的父親在你眼中只是一個稱謂。你記不得家族滿門被血洗的痛,所以你無恨。”
母親說,這裡是她從前的家。
大門上殘破的封條,野草叢生的院落……穆瀾生生打了個機靈。
滿門被血洗麼?
因爲她忘記了,所以無恨?
她腳尖一點,踏着茂密的野草,躍上了正房的樓頂。
林一川輕輕落在她身邊:“你想起什麼了?”
穆瀾搖了搖頭。
今夜無月,滿天的繁星落下一層清輝。居高臨下望出去,被雜樹野草包圍的廢棄宅子並不小,三進帶着跨院的大宅。後面好像還有一座花園。穆瀾看到了花園裡的池塘。水面被星光映着,像一面鏡子。
“天亮再到房間裡看吧。去後花園。”
兩人施展輕功踏着屋脊行走,很快來到通向後花園的月洞門處。
半邊門板歪倒在一側,在植物與泥土的包裹中爛成了朽木。林一川瞥了眼道:“如果真是十年前發生的事情。看這些木頭的腐爛程度也差不多有這樣長的時間。小穆,你別太着急。這麼大間宅子立在這裡。門口還有封條,並不難查到它的主人。”
“嗯。”穆瀾深吸了口氣,神情變得奇怪,“你聞到了沒有?”
“沒什麼特別。”林一川嗅了嗅。園子裡的花木早與藤蔓長到了一起。植物茂盛,他只嗅到了清新的空氣。
穆瀾繞過花木,看到了池塘。塘邊平地上的草長勢喜人。她低頭拔出了一棵:“這是川穹。”
她嗅到的是藥香:“這裡不是花園,是藥園。種的都是藥材。”
腦中突然就閃過幼時杜之仙問她的話:“你怎麼認識川穹?”
“一聞就知道了嘛。”
“再聞聞這個?”
“哎呀師父,瀾兒又不是小狗。”
“再想想,在哪兒聞到過?”
“藥鋪嘛。娘熬過這種藥。”
“我不是在藥鋪裡聞過,不是母親熬藥時聞過。我在這裡見過,聞過。”穆瀾愣愣地望着手裡的川穹自言自語道,“從前我一直以爲自己有天賦,能輕易辨識很多種藥材。原來不是天賦,是我六歲前就應該學過辨識藥材。”
她茫然地朝四周走去。她記不起來,卻有種直覺:“是我種的。這片川穹是我親手種的。”
林一川沒有說話,生怕驚醒了她,打斷她的回憶。
穆瀾突然朝一個方向跑去。野草嘩啦啦地被她踩在腳下,她繞過一叢灌木,走到了後院一排小屋前:“這裡曬着很多藥。”
三間低矮的平房破敗不堪。藤蔓與野草覆蓋了屋前的空地。林一川拔開一叢藤蔓,看到掩在下面的竹簸箕。他擡頭看穆瀾:“對,這裡是曬藥的地方。你想起來了?”
“沒有。我只是直覺。我就是知道。”穆瀾眼神迷茫。她能知道,卻依然想不起自己在這座宅子裡生活過。
“天太黑了。也許天明之後,你看到更多,就能想起來。天明後,我們先去打聽宅子的主人。”
穆瀾遲疑了下問道:“我請了病假。你怎麼辦?”
林一川眨了眨眼道:“我來找你,怕誤了點卯又被紀監丞盯上,也請了病假。”
無涯會幫她。錦衣衛會幫林一川吧。林一川不過多解釋,穆瀾也就不問了。
星光從沒有了窗的窗戶裡照進來。尚未被野草佔據的廂房空地上鋪了件外袍。這是林一川的外袍。他穿着件緊身箭袖衣與穆瀾坐在他的外袍上。
“人過留聲,鳥過有痕。”
留在宅子裡過夜是林一川的意思。
“既然我倆都請了假。宅子頹敗成這樣,想來也不會有人跑來遊玩。總比大白天我倆進宅子探看方便。”
這也是林一川的分析。
穆瀾偏過臉看他。星光在他臉上灑下淡淡清輝,俊美的臉在清輝中多了一絲成熟沉穩的韻味。穆瀾像看到了另一個林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