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雍坊靠近皇城,住着不少朝中官員。街道整齊,院牆後多是深宅大院。
到了松樹衚衕,穆瀾遲疑地停在了衚衕口。
夜色中,衚衕裡的人家掛起的紅色的燈籠尤未熄滅。衚衕幽深,紅色的燈籠像伸到了天盡頭,一眼望不到底。
她的心情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冷靜。也沒有奔到衚衕盡頭一探究竟的急切。反而有一絲猶豫與彷徨。
就像當初聽說自己的父親叫邱明堂,她沒有對他生出熟悉親切的感覺一樣。穆胭脂給的這個地址,也沒能讓穆瀾對衚衕盡頭的那戶人家生出感情。
“終究不是親孃啊。”她喃喃自語着,清亮眼眸裡浮現出隱隱痛楚。
連母親都沒了。她就是地上這抹孤單的影子。
一瞬間穆瀾便決定了,悄悄去衚衕盡頭看一眼。不論那戶人家過的什麼生活,看一眼就行了。
白馬太過打眼,穆瀾轉身騎着馬在坊內尋了家車馬行寄存了馬匹。她打量了下自己,這身監生服也很醒目,她又去了家成衣鋪子,出來時,已換上了一身皁色深衣。
林一川跟在她身後,默默地注視着她寄馬換衣的舉動,好心地想大時雍坊緊鄰皇城,穆瀾夜裡趕來去拜訪哪位官員嗎?
再回走到松樹衚衕,穆瀾在衚衕口的松樹下站了站,堅定地走了進去。
母親說:“你家的地址。”
母親說,她的家就在衚衕最深處。
松樹衚衕沉浸在安祥的氛圍中。經過的人家都有着整齊開闊的門楣。她甚至看到有戶人家擁有爵位,大門口砌着兩級臺階。那戶人定也是官宦人家。她會看到怎樣的一家人?
今天是端午節,那戶人家的門口也會掛着喜慶的紅色燈籠吧?也許她會看到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棕子五毒餅。席間有嚴肅的父親,溫婉的母親,白髮蒼蒼的祖父祖母。兄長弟妹承歡膝下。家中的僕人臉上帶着溫和滿足的笑容……
也許自己是那戶人家的私生女,主人與奴婢所生的婢生女。兇狠嫉妒的大婦於是將她悄悄送掉了。
穆瀾走進了衚衕,像走向一個未知。
林一川悄悄跟在她身後,看着她時而隱於黑暗中,時而被路邊人家檐下的燈籠映出身影來。她的背影挺拔而孤單。離得那麼遠,林一川也能感覺到她的孤單悲涼。他想快走幾步追上她,又怕打擾了她。
兩個人沉默地行走在悠長的衚衕裡。漸漸的,腳步放得一致,連呼吸的頻率都變得一樣。
穆瀾沒有發現身後跟着自己的林一川。她的心亂了,就失去了小梅初綻無聲聽音的境界。
她沉浸在亂糟糟的思維中,木訥地前行。
直到走到了衚衕盡頭。
黑暗中,衚衕盡頭佇立着一間宅子。穆瀾沒有擡頭看門楣,而是迅速轉過了身,朝着來時的衚衕走了回去。
近鄉情更怯。
她不知道身後那間宅子裡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場景。她莫名的膽怯,竟連擡頭看一眼門楣的勇氣都沒有。
松樹衚衕裡種着很多樹。好些人家門口都有兩株不知種了多少年的老鬆。林一川在穆瀾轉身行來時,躍到了一株松樹上。
穆瀾的舉動讓他覺得怪異。她從樹下經過,燈籠的光映亮了她的臉。她的眉間彷彿籠着一團散不開的烏雲。她猶豫着沒有去那戶人家,是什麼讓素來清醒果決的穆瀾變成這樣?林一川若有所思地望向衚衕盡頭。
走到松樹衚衕口。大街上人來人往,鋪子開着門,生意紅火。穆瀾像站在了一條分界線上。前面是熱鬧的,喧囂的,充滿生活氣息的世界。身後安靜無人的衚衕令她心悸。
來都來了。不管穆胭脂想讓她看什麼,她總要看一眼的。
穆瀾也感到奇怪。爲何她走到衚衕盡頭,連擡頭看一眼那間宅子的門楣都生不出勇氣?
“也許,又是一場引我入骰的騙局吧。”
她喃喃自語着,眼神漸漸從迷茫變得堅定。她轉過身,朝着衚衕盡頭大步走去。
腳下的青石板路到了盡頭,一道門檻出現在眼中。
穆瀾霍地擡起了頭。
星光灑在院牆上,灑在黑漆門臉上,將門洞上的雜草染上了一層銀色的清輝。蓋着刑部大理寺官印的封條已被風雨浸潤得模湖不清,只剩下小半條貼在門上。泛黃破碎的紙刺痛了穆瀾的眼睛。她吃驚地微張着嘴。
想象中的一切都不如眼睛看到的真實啊。
她的警覺在看到門上破敗的封條時,回來了。
四周安靜無聲。穆瀾確定無人跟蹤,腳尖點地,身影如同一隻小小的黑鳥翻過了院牆。
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
照壁後的院子呈正方型。三間正房,兩側廂房。剛入夏,院子裡的枯草煥發了勃勃生機,茂密得遮住了道路,一路向廂房正房生長。門窗破敗,露出了一個個黑洞。藉着淡淡的星光,能看到屋裡的叢叢野草。
哪怕能看到那家人好好的,她也心安了。這算什麼呢?一座被抄封掉的府邸,裡面的人還有活着的嗎?終於進到了這裡,找到了原來的家,卻突然發現她在這世上依然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望着眼前這一片殘破景象,穆瀾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她沒有哭出聲,只聽到陣陣吸鼻子的聲音。
連哭也這般隱忍。林一川心裡微酸,再也忍不住,從角落裡走了出來。
直到林一川到了面前,穆瀾才發現他。她下意識地擡頭,清亮的眼裡充滿了戒備。
林一川蹲下身,微笑着:“不是故意跟蹤你。我就猜你可能家裡有急事未來赴約。所以趕去看能不能幫上忙。剛到穆家就見你騎馬離開。”
“對不起。我忘了。”穆瀾低下了頭,散去了戒備。
低頭的瞬間,一滴淚從她臉上滑落。
林一川伸出了手,接住了那滴淚。他攥緊了掌心。冰涼的淚滴剎那間將他的心燙熱了。他將穆瀾從地上拉了起來,認真地說道:“小穆,你想哭我借肩膀給你靠。你甭怕被人聽見。誰敢聽,我就割了他的耳朵。”
“噗嗤!”穆瀾笑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卻沒忍住,撲撲往下掉。
林一川正想說什麼,被穆瀾推着轉過了身。她的頭就抵在了他背上,嗚咽的聲音像受傷的小狗。
“我娘說,她不是我娘。”
“老頭兒騙我。他居然騙我。”
“我娘說這裡纔是我家。這是我的家嗎?我是誰?”
斷斷續續的聲音聽得林一川心酸不己。他很想回轉身抱着她,卻最終沒有動。
他靜靜地站着,任由她的眼淚浸溼了他的後背。
屋脊的暗影中,面具人幾與黑暗融爲一體。
星光沐浴着站在野草叢中的兩人,風裡傳來若有若無的哽咽聲。面具後的雙眼有一瞬間變得黯然。只是一瞬,又重新恢復了清冷。他悄悄遁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