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匠城存在的意義

朱祁鈺看着滕昭笑着說道:“易曰:方以類聚,物以羣分,吉凶生矣。何意?”

“芸芸衆生以類同而聚集在一起,所以天下萬物以羣區分,那麼分羣,必然產生競爭,便有了吉凶。”

“得利,羣者吉;失利,羣者兇。”

“何爲羣?便是擁有共同的語言、文化、種族、領土、朝廷、歷史和共同認知的羣體,就是羣。”

在朱祁鈺的理解裡,羣,是經過了長期歷史發展而形成的穩定共同體。

缺少認同則不爲羣。

那麼理清楚了這個羣的具體定義之後,就可以回答滕昭的問題了。

蠻人和大明是一個羣嗎?

顯而易見,並非一個羣,則談不上大明對他們的私權的侵犯了。

于謙說海外棄民,那也是大明的海外棄民,就是基於羣的清晰認知。

大明這個羣的共同體裡,在地域、文化、種族等等上面,都是有着清晰的界定,但並非一成不變,是同樣存在着動態的變化。

比如琉球三府,在景泰四年開始郡縣琉球之後,就在地域、文化、種族、政治等等多個方面,將琉球納入了大明共同體中。

比如交趾十五府,在永樂六年加入了大明這個羣,宣德三年,又宣佈退羣,而朱祁鈺又要郡縣安南,就是讓他加羣。

滕昭認真的理解了陛下對羣的解釋,心中的疑慮,就如同撥開雲霧見天日,瞬間豁然開朗,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兒,徹底想清楚了,對公私二字的理解,更深入了一層。

對別的羣而言是有益的,對本羣而言則是有害的,這是要公權介入的。

這一點是渠家三兄弟用自己的身體力行,踐行了對本羣有害的結果。

“這條路是通向哪裡的?”朱祁鈺站在造船廠,看着向東綿延的道路,略有些疑惑的問道。

滕昭俯首說道:“回稟陛下,這條路向東,至海坦山萬安所(平潭縣),與雞籠島隔海向外,只有二百里。”

“海坦山的正對雞籠島的竹塹(今新竹),竹塹至中福山(今桃園),有一百二十里的,上島適當之地。”

“上島適當之地?”朱祁鈺一愣,大明對雞籠島的開發一直以勘探爲主,具體的堪輿圖,陳鎰一直在想兵部遞交勘測圖。

陳鎰拿出了一張長軸畫卷打開說道:“陛下請看,竹塹至中福山,是整個雞籠島面西最適合上島的地段,此段信風較強,近島水深不到三丈,退潮時露玉石及砂底質,退五丈有餘,利於上島。”

陳鎰拿出了一幅圖,名叫《雞籠兵備要地誌圖》,這圖上用硃紅表明了哪裡適合登島,用黑色標準了哪裡不適合登島。

雞籠島的西側是大部分的平原,但是適合上島的地方,只有竹塹至中福山段這一百二十里範圍,其餘的太過狹小,並不利於大規模軍隊的展開。

在雞籠島南側還有一段大約不到百里的上島適當地,圍繞在虎頭山(今高雄)一帶,而在雞籠島的東南方向,大部分都適合登島作戰,而東北方向,因爲丘陵山脈阻撓,並不適合登島作戰。

在這幅圖中,還標註了漲潮退潮差、水道、陸道、良港、良田、徒涉、雨期、汛期、信風等等消息。

“這就是全圖了嗎?”朱祁鈺看着這兵備圖點了點頭問道。

陳鎰搖頭說道:“啓奏陛下,這圖是個總圖,還有具體的圖,仍然沒有畫完,現在只有九張,還有十五張要繪製。”

“因爲島中山林密佈,所以勘測仍需要繼續,倒是澎湖巡檢司和龍門港已經非常的熱鬧了。”

朱祁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哪怕是細節不是那麼多的總圖,也要比平日裡兵推棋盤的堪輿圖,要細的多。

也就是說,他平日裡玩的兵推棋盤,是戰爭簡化之後的簡化版。

朱祁鈺略有些失神的看着通往海坦的大路,低聲問道:“於少保,你說這行軍打仗,是天分更重要,還是學兵書兵法更重要?”

于謙想了想,選擇了實話實說:“臣以爲,天分更加重要。”

戰局千變萬化,戰機稍縱即逝,在戰場上,變化實在太多太多了,能在萬分複雜的情況下,下意識的做出判斷的將領,都是良將。

軍事,始終講究的是天賦。

于謙說的是實話,但是他從來不否認陛下在戰爭中的決定性作用,在於謙看來,戰爭絕對不是雙方湊到一起火併叫做戰爭,那是打羣架,那是倭國的大名們玩的。

陛下的【料敵從寬】可謂是讓大明的佔盡了先機。

以已經開始的郡縣安南之戰爲例。

陛下安排墩臺遠侯夜不收深入虜營偵查虛實;安排緹騎前往勸教柳溥配合大明行動;責令松江府增加對安南進口米粱增加三成;下敕讓柳溥等人保護黎宜民這個軍頭僭主、無道昏君在位;會見黎思誠許下承諾,降低治理安南風險等等一系列的手段,算不算戰爭行爲?

在於謙看來是算的。

因爲戰爭的目的是讓對方屈服於己方意志,能削弱對方抵抗意志的手段,就是作戰。

陛下可能不擅長指揮具體作戰,但是陛下在動手之前的行動,有效的降低了安南軍民的抵抗意志,將安南折騰成爲了一棟破房子,只要踹一腳,就塌了。

陛下作爲大明最高統帥,在具體的戰技術上並沒有什麼天賦,但是陛下在戰略上,是英明的,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福州造船廠的船塘沿着閩江,延綿向了遠處,一眼看不到頭,無數的船匠在其中忙忙碌碌,駛出船塢的一艘艘遮洋漕船會前往大明九省,載滿各地正賦,向密州市舶司而去。

大明的新海漕正在緩緩成型。

朱祁鈺的行程很滿,在參觀了福州造船廠之後,又去了福建織造局視察了織造局的生產和經營,而後是香料廠、鐵器廠、瓷器廠、石灰廠、水泥廠等等,這些都是當初陳懋在福建平叛之後,根據皇帝陛下恢復官廠的指示進行籌建。

陳懋一路上,笑的合不攏嘴,這些廠的經營的非常不錯,而且規模還有所擴大,圍繞着官廠的周圍,形成了一大片的草市,人來人往,摩肩擦踵。

“福州府沒有匠城嗎?”朱祁鈺停下腳步的時候,纔開口問道。

滕昭搖頭說道:“並無匠城,是必須要建的嗎?”

“是的,非常有必要。”朱祁鈺看着滕昭疑惑的表情說道:“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保證勞有所得,維持勞保局就可以了,爲何還要營建匠城?”

“是,臣…愚鈍。”滕昭不解,爲何陛下突然提及了匠城。

對於福建地方而言,營建匠城並不困難,根據松江府匠城的經驗,不是很大的匠城,花費更小,福建諸府完全有能力去建設匠城。

可是動機呢?

朱祁鈺一邊走一邊說道:“勢要豪右、富商巨賈、鄉賢縉紳,自始至終最害怕的只有兩件事。”

“第一個就是農民、工匠,以任何的形勢組織起來,無論是工會還是農莊,一旦勞動的人組織起來,其就擁有了和他們談判的資格,肉食者就沒辦法隨意朘剝了。”

“第二個就是儘可能的阻撓創造財富的勞動者,對朝廷決策產生影響。比如將登聞鼓院壘上院牆;比如組建各種詩會、學會、學院等等,哪怕他們自己說着讓人嗤之以鼻的胡話,也不能讓勞動者說話。”

“這就是肉食者們,爲了維持自己存在,必要要做的兩件事。”

“所以匠城的存在,讓肉食者們如鯁在喉。”

“匠城將工匠充分集中在了一起,是合力,是談判的籌碼,畢竟相對於龐大的工匠羣體而言,肉食者纔是那一小撮。”

滕昭這才俯首說道:“匠城營建之事,臣會上心,陛下凱旋之時,臣懇請陛下再次駐蹕福建地面。”

滕昭這才意識到匠城的重要性,即便是對地方也是有積極意義的。

浙江仁和夏氏,夏時正挾民衆以令州縣,仁和縣令年年報災逋蠲免,不就是被地方豪族給逼得嗎?

滕昭可不是胡扯,他給了明確的時間,在陛下班師回朝的時候,福建地面的匠城就要開始營建,甚至要落成,讓陛下再次檢視。

要知道福建可是大明十六省之中,積極省份,怎麼能落於人後?

朱祁鈺繼續說道:“逐利是人的天性,基於此,我們可以推斷出肉食者天然有強烈的動機,去做一些事。”

“比如說,去降低勞動者的勞動報酬,這一點每年勞保局處理了的勞資糾紛,就是實證。”

“比如說,儘可能的延長勞動者的工作時間和強度,這一點上,漢書也有言: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藁稅,鄉部私求,不可勝供,故民棄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比如說,儘可能的讓勞動者聽話和循規蹈矩,比如說高昌楊鐵的兩個哥哥,就被楊老爺和小楊老爺賣到了工坊做包身工,強人身依附,防止他們逃跑或者不聽話。”

“比如說,儘可能的讓勞動者自己承擔再生產成本,種田的農民常常會疑惑,明明是自己種的田地,結果每年還要借錢買糧?工匠們也在思慮,明明是自己打出的鐵器,還要再付出時間、精力或者貨幣,去獲得鐵器、瓷器等等。”

“基於這種強烈的動機,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基本事實。”

“那就是肉食者的流動資財、固定資財、留供資財越來越多,多到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生活極其奢靡,花錢如流水,甚至要用幾萬兩銀子買一個破麻袋,並且樂在其中,但是呢,銀庫裡的銀子非但沒有減少,甚至還在增加,並且堆積如山。”

“而勞動階級的農民和工匠,卻日趨貧窮,地位底下,還要對肉食者的施捨感恩戴德,朝廷、皇帝也聽不到他們的心聲,即便財富是由他們創造。”

“富者越富,貧者越貧,長期以往的結果是什麼?”

滕昭下意識的說道:“是什麼?”

朱祁鈺嗤笑了一下:“失道而亡天下,一切的一切被無邊無際的怒火,毀的乾乾淨淨,從頭再來。”

“爲何如此?”

“很簡單,購買工坊商品和購買糧食的消費者,還是大多數人啊。”

“肉食者佔據了所有的利潤,而勞動者卻得到了微薄的勞動報酬,甚至無法得到應得的報酬,那麼天下對商品的總需求就會一降再降。”

“大多數人,都跟廟裡的和尚一樣無慾無求,工坊、土地產出之物,誰去購買呢?”

“需求降低,工坊降低生產,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更加無法保障,這就讓需求進一步的降低,這就陷入了死循環之中,不可自拔,凜冬將至。”

“而匠城的存在,可以降低工匠們承擔自己的再生產成本,這就是匠城的另外一個重要意義。”

朱祁鈺這麼多話,其實是個論證的過程。

他想表達的是:匠城的存在,除了保證勞動者的議價權形成合力,保證對決策的影響力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那就是降低勞動者的再生產成本,保證內需。

工坊生產出來的是商品,不是奢侈品,不是幾萬兩銀子的破麻袋,商品是由大多數人買單的。

而大明是天朝上國,也是最大的消費市場,無窮無盡的朘剝,最後的結果是生產的商品無人買單。

朱祁鈺作爲大明皇帝,他不能一方面說要穩定內需、擴大內需,一方面卻不肯行使公權,干預肉食者系統性對勞動者的朘剝,甚至還要保證肉食者對下朘剝的權利。

貧者越加貧,生產出來的商品,又賣給誰呢?

又怎麼去穩定和擴大內需呢?

“官邸是官僚們的家,匠城就是工匠們的家啊。”朱祁鈺一隻腳踩在了大駕玉輅,總結性的說道。

滕昭已經全然明白了爲何陛下會詢問匠城,福建的農莊法做的很好,匠城是福建地面的短板,陛下爲他指明瞭日後的道路,他俯首大聲的喊道:“陛下聖明!”

于謙側着頭對着興安低聲問道:“大璫,陛下剛纔的話都記下來了嗎?回頭送回京師,讓鹽鐵會議好好研究下陛下這番話,寫進《景泰鹽鐵新論》之中。”

興安笑着說道:“少保安心,咱家都記下了。”

對於興安而言,陛下說的每一句話,都非常的重要,這也是他這個大璫存在的理由。

朱祁鈺回到了別苑,開始處理京師送來的奏疏,等到日暮時候,朱祁鈺收到了一份塘報,面色忽變,厲聲說道:“黎宜民,真是好大的狗膽!”

第二百零六章 剿匪戰前會議第三百二十一章 爛泥扶不上牆的兵部尚書第五百二十七章 如何把好人變壞人,把好事變壞事第935章 失道失道,即失此道第四百一十五章 父慈子孝,兵戎相見第740章 寓言兩則,羊與牧羊人第四百二十五章 令有緩急,物有輕重第652章 公者千古,私者一時第860章 能不能給稽戾王遮掩一二?第二百八十四章 敢殺我的馬?第976章 一篇柴米夫妻言,道盡人間煙火氣第二百四十六章 挖墳掘墓之仇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平,公平,還是的公平!第922章 不裝了,攤牌了,爺,投明瞭!第二百六十五章 放榜,授頭功牌第四百六十六章 等速、等距、等速度比螺旋線第975章 迷失方向和心靈迷航第二百六十四章 在算學上,繼往開來第四百零二章 貳臣賊子的一般下場第二百五十五章 登島作戰第669章 爲上者隱,爲尊者諱第四百三十章 烏魯格別克天文表、六分儀第四百六十三章 陛下造福船吧!第五百九十六章 窮不過三代,因爲沒有第四代第994章 走出去和帶回來第四百一十八章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第六十六章 南下!南下!南下!第一百七十一章 還是做成了一鍋夾生飯第837章 就像是貓爪子在心裡撓一樣第二百八十二章 喪心病狂第696章 大皇帝要不起的奇觀第四十三章 大明失去了自信力第一百五十四章 兵推棋盤第二百七十二章 此乃亂命,臣不奉詔第二百九十一章 三根神針針穴療經第五百四十九章 王化的終極目的第二百二十章 朱瞻墡:怎麼全都想我死?!第798章 錯把魯莽當勇敢第957章 皇權特許,瓜蔓連坐第五百零七章 這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第一百三十四章 削太上皇帝號(均訂加更)第五百零二章 出去躲一躲!第782章 多就是美,大就是好!第二百一十四章 胡馬不可用第893章 偷得浮生半日閒第四百一十九章 好人就該被槍指着第五百一十二章 臣于謙,大明養鴿人第三百七十章 公侯優遊享富貴 勢賈食租死安逸第二百一十四章 胡馬不可用第870章 就差臨門一腳第六百二十七章 時代的悲劇第三百七十四章 不如送於陛下!第699章 山野袁公方實在是太貪婪了!第920章 禁牙行 禁菸 摘鈴鐺第652章 公者千古,私者一時第725章 當街殺之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平,公平,還是的公平!第994章 走出去和帶回來第三十一章 兵權旁落之始第644章 四海宗盟魁首第二百一十四章 胡馬不可用第八十章 統統拖到午門外,斬首示衆第二百三十七章 有什麼話,跟陛下說吧第851章 當皇帝,天分重要還是教育重要?第二百一十五章 陛下有太祖遺風第695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第四百七十五章 羅馬與大明文化差異的根源第六十六章 南下!南下!南下!第956章 景泰一二式定裝火銃第705章 白鹿洞書院第798章 錯把魯莽當勇敢第947章 諮政第二院第二百七十六章 集寧城的泰安門第955章 朕不信,除非你們打一場第五百九十七章 宰相出現的必然性第二百零五章 酒池肉林亡國之君第865章 由頭?由頭第五十二章 英烈冊與英烈祠第三百七十六章 亡國之策、亡國之臣、亡國之君第二百九十六章 請客、殺頭、收下當狗第743章 再授奇功牌第五百四十一章 朕首先是大明皇帝第四百二十六章 刀光劍影,你來我往第979章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第883章 哄擡糧價者,殺無赦第773章 白花花的銀子給了窮人,造孽啊!第五百一十七章 面刺寡人之過者第876章 貢院大火,九十貢生俱成灰第二百七十一章 如此苛刻,恐天下非議第一百八十二章 稽王伏誅 天公地道!第三百零九章 胡尚書做事,朕很放心第三百八十一章 安心求道能立命 知行合一得始終第708章 陛下在後院看庖廚殺豬第三百零九章 胡尚書做事,朕很放心第663章 苦一苦大明百姓?第四百六十五章 離線國王制之我在大明當琉球王第四十八章 歡樂的空氣第二百一十四章 胡馬不可用第十三章 拿去!第856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