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爲上者隱,爲尊者諱

西湖有香市,起於花朝,盡於端午。

山東進香普陀商賈日至,嘉湖進香天竺商賈日至,至則與西湖之人貿易往來,商賈絡繹不凡,所以叫做香市。

從花朝到端午的這三個月的時間裡,都是香市的時間,整個杭州都飄蕩在一股香氣之中。

香市共有四處,第一處在嶽王墓下,第二處位於湖心亭,第三處位於陸宣公祠,如果沒有大型集市,小商小販們,就湊在昭慶寺兜售。

雖然名曰香市,但是因爲人流巨大,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比比皆是,但是有幾分真,幾分假,都要看買者自己的眼力價了。

朱祁鈺帶着冉思娘逛香市,這走了幾步,打眼一看,都是熟人。

整個昭慶寺裡裡外外,沒有一個香商,全都是緹騎。

那邊是幾個提刑千戶在賣瓷器,那邊幾個大漢將軍在賣戰漢時期的古董,那邊還有兩個南鎮撫司的緹騎在兜售香囊。

這場面…

“那不是楊指揮嗎?他怎麼在賣魚?”冉思娘逛了一會兒也察覺出了不對勁兒。

朱祁鈺笑着說道:“仁和夏氏搞出了那麼大的動靜,別的地方也就罷了,朕至杭州,緹騎護主,自然驅趕了商賈,但是又怕太過於冷清,只好假扮了。”

朱祁鈺在朝陽門體察民情的時候,緹騎們頂多護衛左右,不會做出這等假扮之事。

杭州,在緹騎眼中,跟龍潭虎穴幾無差異,安能不上心?

只不過緹騎都是壯漢,五大三粗的拿着香囊叫賣,就很怪。

“啊,這樣。”冉思娘也笑了出來,便沒有了逛街的興趣,都是緹騎們在擺攤,逛街的樂趣立刻就沒了。

別說討價還價,所有東西都是白送了。

盧忠和興安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尷尬。

朱祁鈺倒是沒有爲難他們,笑着說道:“無礙,朕今日走西湖北路就是祭拜岳王墓,並不打算體察民情,讓緹騎們撤了吧,護衛好安全便是,不用假扮遊人了。”

西湖北路有玉蓮亭、風波亭、昭慶寺、哇哇宕、大佛頭、保俶塔、智果寺、四賢祠、嶽王墓與紫雲洞。

哇哇宕在棋盤山上,昭慶寺後,有一石池深不可測,峭壁橫空,空谷相傳,大喊一聲迴音不絕。

哇哇宕上有棋盤石,下有一烈士祠,爲朱蹕、金勝、祝威諸人所設立,都是兩宋交際時,爲了保衛杭州而死的烈士。

兩宋交替,金人俘虜宋徽宗、宋欽宗北歸,飽掠而回。

南宋建立初,還控制着開封京師,但是宋高宗趙構畏懼金人,不肯回開封京師。

東京留守宗澤數請皇帝回京,宋高宗仍在杭州鳳凰山修築行宮,不肯回開封京師。

宗澤三呼渡河悲愴而亡,宋高宗趙構派了杜充接替了東京留守。

這杜充廢掉了宗澤所有的防務,一直對旁人說他自有妙計退敵。

金人吃的很飽,決定再吃一次,便決定再次南下攻伐南宋。

金人大兵至開封京師城下,杜充掘開了黃河開封段堤壩,妄圖以水代兵,擊退金人。

杜充並沒有擊退金人,以水代兵並沒有讓金人損失慘重,反而是黃河南下奪淮入海,兩淮一片澤國,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

杜充只好棄守了開封京師,黃河防線,全面崩潰。

水無常形,以水代兵,本就是兵行險着,尤其是掘開黃河開封段堤壩這種事,貽害無窮。

杜充如同敗家之犬,倉惶南下。

宋高宗並未責罰杜充,而是把杜充留在了戰略要地建康,也就是大明的兩京之一南京做江淮宣撫使,統領長江防務。

一個敗軍之將能當此大任?

自然不能。

金人大軍南下,攻打江淮地區,杜充夜奔八十里,滑跪投降金人,長江防線全面崩潰。

宋高宗趙構一看這架勢,知道杭州城也守不住了,直接讓人準備了一千個扁擔,擡着細軟跑到了船上,下海去了!

宋太宗趙光義趙二,在高粱河畔那一跑,大宋再無收復燕雲十六州的機會。

宋高宗趙構這個皇帝臨陣脫逃,金人南下無一合之敵,便火速佔領了杭州等重要城市。

這烈士祠的朱蹕,是當時的錢塘縣縣令。

趙構跑了,朱蹕其實也能跑,但是他沒跑。

朱蹕組織百姓軍卒抵抗金人,在拼殺之中寡不敵衆,朱蹕壯烈殉國。朱蹕兩位校尉金勝、祝威,接過了大旗,繼續抗金,最後不敵被俘。

金人百般勸降金勝、祝威,二人抵死不屈,最終二人及數十位抗金之人,被斬首在了哇哇宕。

朱蹕、金勝、祝威等人帶着有志之士的抵抗,給百姓們爭取了逃亡的時間,百姓感念其恩德,便立了這烈士祠,紀念他們。

這朱金祝廟烈士祠,佔地不過三間,雖然很小,但五臟俱全,歷久彌新,鄉民時常修繕。

逃跑的趙構日子也不好過,在船上惶恐不安,金人在南方開始了搜山檢海抓趙構。

金人在天氣變得炎熱與大宋將士奮勇抵抗之下,燒燬了大多數城池,才吃的滿嘴流油的北歸了。

趙構這才下了船。

朱祁鈺在朱金祝廟烈士祠上了一炷香,風呼嘯着吹過了哇哇宕,呼嘯而過風,帶着陣陣的回聲,彷彿是嗚咽之聲。

他這一炷香,就是認可。

正如於謙所言,漢室江山,代有忠良。

也是魯迅先生口中的脊樑。

“朕要不要再題個字?”朱祁鈺看着很小的烈士祠問道。

于謙俯首說道:“還請陛下提字。”

這一提字,日後杭州知府每年都得到這邊祭祀一下,這略顯侷促的烈士祠,必然是香火不斷。

朱祁鈺寫下了朱金祝廟四個大字,又看了一眼烈士祠,繼續出發。

一路行一路景,美不勝收。

至中午之時,朱祁鈺就走到了四賢祠,其中一處在孤山竹閣,另外一處在龍井村資聖院,這裡是祭祀的是李泌、白樂天、林和靖、蘇軾。

這裡就比哇哇宕小小的朱金祝廟要闊氣的多。

朱祁鈺沒有過多停留,在龍井村喝了壺茶,歇了歇腳,繼續前行,過西泠橋,終於來到了嶽王墳前。

還未過石門,就看到了一題壁詩,朱祁鈺辨認了一下讀道:“將軍埋骨處,過客式英風。”

“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後忠。”

“干戈戎馬異,涕淚古今同。”

“目斷封丘上,蒼蒼夕照中。”

朱祁鈺看了看落款,是永樂六年的舉人,新化縣周詩所題詩詞。

“好詩。”朱祁鈺不住的點頭。

于謙本就是錢塘人士,他看到了那個名字,倒是頗有印象,極爲遺憾的說道:“這周詩頗有賢名,宣德五年隨船下西洋,死在海難之中。”

朱祁鈺走進了嶽王墓的石門之中,一進門就看到了鐵鑄的雕塑,這雕塑首身分離,四肢都被鋸斷,身上鐵鑄的血肉被片片剝離。

“這是?”朱祁鈺滿是疑惑的問道。

“秦檜。”新任杭州知府馬偉趕忙說道:“做成這般模樣,以示磔檜狀。”

朱祁鈺看着這極慘的秦檜,頗爲認可的說道:“很好。”

“泥塑嶽侯鐵鑄檜,只令千載罵奸雄。”

“朕以爲再加三個鐵鑄跪像立於嶽少保目前,諸公以爲如何?”

于謙斟酌了一下問道:“跪像可鑄,但是都是要鑄誰?”

朱祁鈺看向了嶽王祠內平靜的說道:“秦檜、万俟卨[mò qí Xiè]和趙構。”

于謙不言,跟隨在朱祁鈺身後的衆人,皆是低着頭。

秦檜沒問題,連姓秦的都在埋怨,他們老秦家怎麼出了這麼個玩意兒?

万俟卨這個劊子手,也沒問題。

但是宋高宗趙構是皇帝。

于謙忽然特別想念胡濙,若是胡濙在此,陛下要給趙構鑄跪像,胡濙一定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來。

朱祁鈺看着默不作聲的衆人,就知道自己這個提議裡,最難的就是趙構了。

千餘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爲臣綱,父爲子綱的禮教之下,給趙構鑄跪像的難度很大。

爲上者隱,爲尊者諱,即倫常之始。

“陛下啊,讓宋高宗跪了,嶽武穆還是嶽武穆嗎?”浙江布政使周木顫顫巍巍的說道。

周木,宣德五年進士及第,河南南陽人,秦檜的分屍鑄像,就是周木立的。

周木問了一個問題,陛下要趙構跪,岳飛自己同意嗎?

岳飛臨死前沒有反抗的餘地嗎?

岳飛當然有,但是岳飛只寫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就慷慨赴死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在公德理論體系還沒建立的年代,並非愚忠,那就是忠。

岳飛是個忠臣,給趙構立了跪像,岳飛就不是個忠君之臣了,是個亂臣賊子了。

朱祁鈺依舊不放棄,繼續說道:“所以說襄王大才,公德論一出,岳飛忠於大宋,何來不忠呢?”

朱祁鈺的確厭惡趙構,但是他要給趙構立跪像,目的還是給襄王的公德論背書,歷代中原王朝把私德建立的極其完美,但是唯獨缺了公德。

在推動公德理論建設上,朱祁鈺不餘遺力。

周木沉默不言,無法反駁。

于謙俯首說道:“陛下,嶽王死於莫須有,宋高宗這一跪,那就不是莫須有了。”

于謙反對給趙構立跪像,他言簡意賅的陳述了自己的觀點。

朱祁鈺思考良久,終於說道:“於少保所言有理。”

莫須有,秦檜爲相十三年,都沒能編排出岳飛死的理由,只能用一個莫須有來搪塞。

朱祁鈺真的給趙構立了個跪像,那豈不是坐實了岳飛有謀反的嫌疑?

于謙靈光一閃,試探的說道:“陛下,臣以爲不如這樣,在河南北宋皇陵給宋高宗立個跪像?”

“宋高宗對不起大宋列祖列宗。”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

[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許的。但是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願意開窗了。——魯迅。]

于謙這套說辭,就是折中了。

趙構跪岳飛,嶽王爺自己不答應,還落人口實,這莫須有的天大冤情,就變的不是那麼冤屈了。

但是趙構跪大宋的列祖列宗,這樣折中一下,就沒什麼禮法問題了。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那就如此吧。”

朱祁鈺略微有些遺憾,在嶽王墓上了香,向着山下而去。

回到了西湖別苑,于謙在衆多臣工離開之後,纔開口問道:“陛下所言的麻煩,是什麼麻煩?”

朱祁鈺拿出了一份松江府送來的奏疏說道:“松江府造船廠,差點被付之一炬,大明在造寶船三艘被燒了一艘,桐油損失更是慘重。”

“正統九年,福建福州知府郭暄提領八府之地,建船廠造船意欲南下西洋,海船一百二十艘,建好之後,便被民亂焚燬。”

“彼時彼刻,今時今刻。”

于謙這才忍不住的打了個哆嗦,接過了奏疏打開看了許久說道:“陛下要怎麼做?”

朱祁鈺面色沉重的說道:“殺人唄,還能如何?”

“朕其實也不想殺人的,他們要是有北衙師爺們一半的聰明,朕還用整日裡動用斧鉞?”

朱祁鈺想不明白,他在北衙以空軍著稱,釣魚都釣不上來,惹急眼了,直接抽水下網撈。

到了這南衙來,他壓根不用釣。

朱祁鈺怒火在翻騰,厲聲說道:“朕開海,放開海禁,精心營造市舶司,三桅大船不禁,大明商賈得以揚帆出海,至忽魯謨斯等地。”

“朕收復萬國海樑,逼迫琉球王到天津衛,將琉球郡縣化,朕開發雞籠島,令商舶遠航有避風之地。”

“松江造船廠、龍江造船廠,大明所有官辦船廠只造軍舶,不造闊船,朕的意圖很明顯,說的也很清楚,就是清理海盜,要保護商舶自由通商的權力。”

“朕就是收點稅而已。”

“如此這般,他們爲何要燒朕的船廠!”

于謙眉頭緊蹙,現在的大明皇帝,做事向來是步步爲營,燒大明官廠,這顯然是過分了。

大明也就收點稅,給銀還有優惠,就這麼不樂意嗎?

于謙想了許久說道:“陛下,臣以爲還是殺的少,不長記性。”

一向老好人勸仁恕的于謙,這次火氣比陛下還要大的多。

第四百一十章 袁彬去哪了?第970章 紙貴墨貴,書就貴,讀書就貴第913章 金山銀山手頭過,一釐錢也不敢沾第853章 有志報國,無財請師第四章 退敵良策第739章 我只要足夠爛,你就不能王化我!第二百九十二章 京中有善口技者第一百三十一章 殺雞給猴看,卻沒有雞第八十三章 反其道而行之第七章 《帝範》李世民著第三百七十九章 扶持社稷擎天柱,平定乾坤架海樑第二百六十九章 瓦剌人留下的爛攤子三江感謝+上架感言+加更規則第七十六章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聲…勳宗!第一百一十五章 磔!第二百七十八章 精忠演義說本第一百五十三章 五十兩!第697章 陛下爲何謀反?第685章 給他們機會,他們也不中用啊!第975章 迷失方向和心靈迷航第二百二十七章 人間閻羅第798章 錯把魯莽當勇敢第773章 白花花的銀子給了窮人,造孽啊!第三百五十二章 讓那皇爺爺見識下咱們的厲害第723章 大明水師需磨礪,可從交趾起第三百五十三章 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嚲濃染春煙第778章 十萬大山一條路 唯有諒山可通行第683章 非常一般的高麗姬第726章 天下第三強軍第653章 只是爲了身心愉悅!第908章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第711章 世世相保,垂利無窮第四百五十九章 三界靖魔大帝第878章 此間樂,不思黎第二百七十四章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第718章 謹防嫡皇叔被造反第996章 崇王 沂王,就藩海外第二十二章 合理?合理個…第五十八章 衆人拾柴火焰高第945章 太陽照常升起的安心第二百一十九章 發現一個,砍一個第672章 文人曲筆,是非黑白顛倒說第999章 以自我爲中心的朱見治第五百六十五章 立皇嫡子爲太子第784章 大皇帝訓子第一百五十一章 畏民與爲民第四十六章 與敵接戰,天經地義第四百五十七章 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第646章 大昏君的豪宅第一百五十六章 恐怖的壓制能力第六百一十四章 全靠同行襯托第727章 膽小者遊戲和勇敢者遊戲第五百七十二章 武,夫文止戈爲武第834章 雖然沒有軍事天賦,但仍是優秀統帥第五十九章 朱祁鎮,陛下讓臣帶句話第二百零六章 剿匪戰前會議第928章 以言降罪的無道昏君第一百五十二章 陛下又一個奇思妙想第754章 醉生夢死渾渾噩,花天酒地昏昏沉第一百六十三章 明正典刑,再斬一遍第751章 停工歇業 合乎法理第七十七章 少保第五百章 到底是在救她們還是在害她們呢?第四百零一章 陛下!什麼時候打倭國!!第773章 白花花的銀子給了窮人,造孽啊!第一百六十七章 倒於不能涉及陛下第二百二十一章 京察和大計的抓手第五百七十五章 圖窮匕見,荊軻刺秦第五百九十八章 飛鳥盡,良弓藏第五百一十八章 哪有同黨?都是陛下的臣子(恭賀“打磨z”成爲本書盟主!)第831章 對和林龍庭,掃穴犁庭第六百零四章 在大明,唯有死亡和稅收不可避免第729章 一貫作風,敢打敢勝第919章 拳頭夠硬,才能立規矩第三百九十一章 當忠犬變成野狗第三百三十九章 初聞涕淚滿衣裳第六百一十三章 四格諷刺漫畫第四百五十一章 達則兼濟天下的快樂第六百零三章 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誰不要個臺階?第二百二十五章 判官筆和硃筆的重量第四百四十三章 墨子,是比孔子更高明的聖人第三百二十二章 賜永樂劍!第866章 忘記爲何出發,便是忘本第一百三十一章 殺雞給猴看,卻沒有雞第三百四十章 陛下不收的稅,叛軍也要收?第一百三十六章 是非曲直,難以論說第八十二章 十七歲,十七歲啊第852章 你皇帝就一點點錯沒有嗎?第七十一章 去南京!第四十九章 守城之戰朕參與第一百二十七章 爲醫學研究持續做出貢獻第四百三十三章 葛朗臺看了想擁抱,嚴監生聽聞要落淚第二百六十三章 皇帝殿試策問,大數學家參考第一百二十六章 誇,誇上天去!(均訂加更)第二百零二章 天怒人怨的政令第666章 功名利祿動人心第六百一十二章 羅馬後繼有人第三百零四章 寰宇通志,隨時增補第845章 開門,自由貿易第716章 什麼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