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 斷章取義也,小道耳

朱祁鈺和胡濙漫步在了大明朝陽門外的街頭,因爲一些忌諱的原因,朱祁鈺並沒有走到河邊,只是遠遠張望着通惠河上,那一長排的旗杆。

幾乎所有的旗杆都變得光禿禿起來,雖然通州的知縣和順天府的官員,想盡了辦法,但是最終,都沒有辦法把黑眚的屍體,風吹日曬的保存這麼久,現在只剩下了繩索。

但是沒人敢說,旗杆無用,請陛下撤回去。

那不是跟陛下說,把他自己個掛上去嗎?

那些旗杆就那樣筆挺的指着天空,那是朱祁鈺登基前的一道監國詔。

“今天不是要和尼古勞茲談到很晚嗎?爲何過來尋咱來了?”朱祁鈺又走了幾步,在一個八角亭前的石凳坐了下來,這是一處英烈祠。

英烈祠外加了一個鞦韆,英烈祠內有花,有瓜果,有祭品。

胡濙將自己和尼古勞茲的討論說的很詳細,他對於東、西羅馬帝國的滅亡報以同情。

羅馬已經壽終正寢了。

再往西一些的那個神聖羅馬帝國和羅馬沒多少關係。

“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胡濙總結性的說道:“一個族羣,在明確的知曉另外一個族羣,剛剛應對了一場滅國之災,如何調整自身的應對措施,以確保羣體利益不受損?”

“這種應對措施是否存在錯誤?”

“如果存在錯誤,那麼這個羣體是否意識到這種錯誤?”

“這是大明大思辨的重要環節之一。”

胡濙拋開了種族、政體、文化等等差異,來討論大明的人丁政策,是朱祁鈺完全沒料到的。

沒想到胡濙有一天會拋開事實不談。

朱祁鈺眉頭緊皺的說道:“據朕瞭解,大明,或者說中原王朝從來都沒有這種人口自我衰亡的困擾。”

“事實上,無論是東漢末年的大亂,還是宋亡之後的沉浮,都沒有這種自絕生路的時候。”

胡濙卻沉默了許久,纔開口說道:“陛下,事實上是有的。”

“永嘉之亂就是這麼發生的,和東、西羅馬一樣,中原王朝差點亡於胡人之手。”

永嘉之亂,就是後世各種文章之中的五胡亂華,其實一直到民國之前,歷史給五胡亂華的代號都是永嘉之亂,或者東晉十六國,五胡十六國。

到了民國,僞滿洲國建立,爲了製造離心力,日寇發明了這個詞,進而意圖肢解中國的向心力。

大概存的心思是五胡、胡元、韃清亂得,他日寇怎麼就亂不得的想法。

“陛下以爲,魏晉南北朝的大分裂,應當從何時開始算呢?”胡濙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

朱祁鈺認真的想了想說道:“應當從東漢末年,黃巾軍算起,而不應該西晉末年,三馬同槽,司馬氏代曹後,並沒有守住江山。”

“永嘉年間的西晉的晉懷帝和晉愍帝被俘,只是魏晉南北朝荒唐的一部分罷了。”

胡濙俯首高聲說道:“陛下聖明,陛下以爲,東漢末年分三國的原因是什麼呢?”

朱祁鈺看着落葉頻頻的小路想了想說道:“朕以爲,東漢末年人口日益增長,士族不斷坐大,豪強並起,民不聊生,民無以爲生機,最終不得不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搏命。”

“但凡有口吃的,他們也不至於走上死路。”

“朕私以爲如此。”

“然也。”胡濙一看陛下沒有同情漢獻帝的遭遇,而是站在了百姓的立場,就知道陛下還是那個民爲邦本、本固邦寧的陛下。

這就很容易奏對了,至少胡濙知道自己屁股該坐在哪裡。

如果陛下同情漢獻帝的悲慘遭遇,和司馬氏的無奈之舉,胡濙會把話說的委婉點。

但是陛下一開口,胡濙就知道屁股還是坐在百姓這頭兒,那他說話就不會那麼客氣了。

胡濙滿是感慨的說道:“東漢末年從黃巾軍算起,一直到司馬炎平定東吳,打了整整一百年,萬民凋零。”

“可是打完了之後,百姓們依舊不肯繁衍生息,當時北方、胡漢雜居,而南方則是蠻漢雜居。”

“司馬氏有兩個選擇。”

“第一個是聽從朝臣們的諫言,將胡人遷徙出疆域,以江統等人的《徙戎論》爲主,驅逐胡戎。第二個選擇就是賈南風爲主的已夷爲兵。”

“最終司馬氏選擇了已夷爲兵。”

“然後洶涌的西晉八王之亂,讓剛剛安定二十餘年的中原打的千瘡百孔,胡人內遷成了可怕的威勢。”

“最後釀成了西晉末年,兩帝北狩的悲慘遭遇。”

朱祁鈺一愣,這似乎和西羅馬的滅亡方式極其相似,都是已夷爲兵,最終被已夷爲兵的蠻族佔了皇帝的寶座。

司馬氏的選擇是司馬氏無能的表現,歷朝歷代對司馬家的評價都差到了極點,實在是大一統王朝裡,屬西晉拉了。

“沒人可用,是當時的困局之一,按理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可是二十年了,這人口卻遲遲上不去,陛下可知其中根由?”胡濙詢問道。

朱祁鈺回憶了一下說道:“魏晉南北朝最出名的就是七姓十家了吧。”

“九品中正制讓士族把持了朝政,而地方土地兼併,在西晉建立之後,就沒有得到妥善的解決。”

魏晉南北朝是最像羅馬法家長制的時代,是宗族制完全大於科層制的時代,是晉元帝要被琅琊王氏“冊封”的時代。

西晉滅亡的理由和西羅馬幾乎相同,甚至連過程都是相似的,都是本族百姓不肯繁衍,不得不讓蠻族充斥軍營,最後蠻族破城,最後廢掉了皇帝。

胡濙嘴角嘴角抽搐了下說道:“所以,中原王朝也經歷過那個時間,北方承平超過了五十年,本來三代人,應該繁衍起來了!”

“可是一直到永嘉之亂,漢人的人丁稀少到無人可用的地步。”

“這是西晉的失道。”

朱祁鈺頗爲認同的說道:“朕收回之前那句斷言,胡尚書說的問題的確需要警惕。”

“後來苻堅給魏晉南北朝亂糟糟的世道,開出了藥方,他希望用仁政來緩和矛盾,以爲仁者無敵。”

“他滅燕之後依舊給慕容暐、大將軍慕容垂爲高官,還手握實權,滅掉姚襄後,同樣分封羌人的首領姚萇爲長官。”

“最終都成了苻堅的催命符。”

“淝水之戰,投鞭斷流,最後被殺成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苻堅最終被姚萇所殺。”

前秦天王苻堅給出的藥方是建立一個因爲仁政,各族其樂融融的天下,但是他失敗了,他的藥方靈不靈不知道,但是一場軍事冒險的時代,把苻堅送上了斷頭臺。

苻堅非常喜歡一篇文章,叫孟子見樑襄王。

樑襄王問孟子,這亂糟糟的世道,怎麼樣才能勘定?

孟子說:定於一,一統天下。

樑襄王再問:怎麼樣才能一統?

孟子曰:不嗜殺者,能一也。

在魏晉南北朝的征伐年間,屠城就跟家常便飯一樣常見,各種把人當軍糧更是層出不窮。

但是苻堅征戰一生,未曾大屠一城一地。

前秦天王苻堅,的確是仁君典範,最後也因爲這個仁字,最後,被他寬宥的羌人姚萇殺掉了這位仁君。

胡濙在跟陛下討論魏晉南北朝的大思辨,這是苻堅的思辨。

“陛下,最後府兵制的出現,就是陛下所說的勞動資料的變革,最終奠定了唐之鼎盛。”

魏晉南北朝的思辨進行了四百餘年,真的從頭說到位,怕是要說道明年中秋節也說不完。

胡尚書並不打算打擾陛下陪泰安宮的家人過中秋,所以選擇了長話短說。

本來唐朝之鼎盛,應該在隋煬帝楊廣手中綻放,可惜楊廣夢憶江南好。

隋朝的建立,是中原王朝四百年的大思辨的結果,在這四百年的時間裡,地方離心力的徹底破產,世家大族的末日隨着府兵制的到來,慢慢走上了終結的道路。

生產資料的改變,導致了生產關係的改變。

楊廣就是什麼都不做,他帶着四百年大思辨的成果,也能混個千古完人之類的當當,可惜最後成爲了網廟十哲。

胡濙稍微猶豫了下,眼神變得銳利了幾分說道:“陛下,其實正統年間,人丁並不興旺。”

“寰宇通志修了一部分了,臣看了許多地方誌書,二十歲到六歲的人口,不足宣德十年出生,也就是三十歲到二十歲年齡段人口數的一半。”

“正統年間還算了不到十五歲的成丁。”

朱祁鈺陡然瞪大了眼睛,眉頭緊蹙的說道:“啥玩意兒?!”

度數旁通以來,朱祁鈺要求將人口分年齡統計。

十五歲以下,十五歲到三十歲,三十歲到四十歲,四十歲以下等計數。

寰宇通志還要修個幾年,尤其是人丁覈查這件事,是大明朝考成法重中之重。

結果現在胡濙告訴他,大明正統年間人口不增反減,讓朱祁鈺瞪大了眼睛。

胡濙猶豫了下問道:“陛下當初李賢上書,請求裁撤韃官、韃軍,稽戾王不從。”

這件舊事朱祁鈺當然知道。

土木堡天變之中,恭順侯吳克忠、都督吳克勤就是大明的韃官,他們帶領的韃靼馬隊,前往鷂兒嶺拒敵。

朱祁鈺當時心裡有點疑問,是不是這些個韃官帶着韃軍,不肯力戰,才搞出的土木堡驚變?

于謙在京師之戰打完之後,巡視邊防,朱祁鈺還專門叮囑于謙去鷂兒嶺看了看。

屍體是不會撒謊的,韃靼馬隊全軍覆沒。

胡人恭順侯吳克忠傷了一條腿,被打下了馬,但是拖着半個身子還在射箭,最後箭矢射盡力竭被刺死。

吳克忠和吳克勤死在了鷂兒嶺,都督吳克勤更是身中十數創而亡。

朱祁鈺將土木堡之戰前前後後研究過許多次,大明軍在撤退途中,突然轉向,稽戾王忽然駐蹕意決戰,是導致了土木堡慘劇發生的主要原因。

土木堡驚變跟韃官沒多少關係,朱祁鈺在得到了于謙的調查之後,沒有爲難吳克忠和吳克勤的後人。

但是胡濙說到這件事,讓朱祁鈺的眉頭緊皺了起來,李賢難道是在空談嗎?

還是說,當時的韃軍、韃官人數太多,引起了朝中的非議?

胡濙從翰林院拿來了一本修了半截的寰宇通志,遞給了陛下。

“丁不足半,國無丁可用亦無役可派?”朱祁鈺看完了這本半截的寰宇通志,這是江蘇省部分。

正如胡濙所言,壯丁不到一半,大明沒有成丁可以用。

朱祁鈺眉頭緊蹙的說道:“可是朕看到不是這樣啊,朕京師之戰、河套之戰、平定南衙叛亂、建設水師,沒見缺少人手啊。”

“尤其是河套地區,還有百姓自發前往。”

“湖廣還有三十多萬的苗民躲在大山裡,不肯出來,朕到現在沒啥好法子解決,只能用農莊法一點點解套。”

“人地矛盾鬧到朕面前了啊,這不是說大明人口多到放不下了嗎?”

朱祁鈺問了一大串,這麼久了,他幹什麼都是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完全沒感覺到人丁上的危急。

可是數字是冰冷的。

胡濙老神在在帶着莫名其妙的笑容,他沒說話,而是看着秋風吹拂着落葉,飄落到地上。

他相信英明的陛下能夠想明白這個問題。

朱祁鈺終於回過味來,將手中的半本寰宇通志扔在了胡濙身上,嗤之以鼻的說道:“好你個胡濙!差點就上了你這個老狐狸的大當了!”

“哎呦!”胡濙趕緊接過了那半本寰宇通志。

胡濙給朱祁鈺下了個套。

他打一開始說的參考系就是宣德年間。

可沒說大明沒有人地矛盾,也沒說大明人口少,只是在說,正統年間冬日之序的帶來的恐怖影響。

隨着前段時間的六部尚書聯合文淵閣、都察院、翰林院上萬言書言政令得失以來,都有了極大的改觀。

胡濙滿是笑容的說道:“陛下,這就是文人的常見的路數,斷章取義也,小道耳。”

半本寰宇通志,可不就是斷章取義嗎?

朱祁鈺斟酌了下說道:“但是這個問題,還是值得探討下的,得讓百姓樂意生孩子,就得拿出真金白銀來,讓他們感覺到日子在變好,否則說再多就是白扯。”

“就是你說的那兩個字,希望。”

第三百九十七章 瓦剌西進第三百一十章 戰前有動員、戰後要總結第三百五十八章 那隻能苦一苦勢要豪右之家第三百二十四章 誰在配合謀反?第三百二十二章 賜永樂劍!第三百零五章 十萬成丁十萬兵,一寸山河一寸血第二百一十九章 發現一個,砍一個第一百零八章 別團等人齊(均訂加更)第二百四十二章 臣請陛下殺人第四百五十七章 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第二百六十八章 如有抵抗,格殺勿論第648章 棄西域,則天下難安第四百八十四章 平倭,刻不容緩!第二百七十一章 如此苛刻,恐天下非議第一百五十四章 兵推棋盤第六百三十一章最有權也最有錢第五百七十七章 爭與讓第754章 醉生夢死渾渾噩,花天酒地昏昏沉第657章 到底是誰把魚給驚了?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子北狩第三百一十一章 大皇帝說話算話第694章 恨似高山仇似海第988章 生命的“薯光”第二百章 高端洗地法第786章 我殺了我自己第十三章 拿去!第692章 大明皇帝的蛇頭企劃案第四百三十九章 四時之序,生機斷絕第二百八十五章 生老病死不饒人第三百零二章 禮法豈是不便之物?第一百五十一章 畏民與爲民第一百九十三章 今日無事第四百一十六章 中亞優秀的匹配機制第878章 此間樂,不思黎第六十三章 朕不得不爲第一百六十三章 明正典刑,再斬一遍第七十七章 少保第三百一十一章 大皇帝說話算話第七十五章 于謙,你比王莽還要王莽!第696章 大皇帝要不起的奇觀第748章 誰爲萬民操勞,誰就是萬民之主第655章 沒有孔府,山東煥然一新第五百五十九章 殺人不見得要用刀第二百三十二章 膽大包天第二百七十三章 只道當時是尋常第四百九十二章 講義堂擴招第880章 海道清寧,番人仰賴第一百零五章 可持續性竭澤而漁(爲舵主“蝙蝠俠JoKer”加更)第655章 沒有孔府,山東煥然一新第987章 天生的航海家完成了環球航行第三百一十二章 賺錢嘛,不寒磣第746章 速送三千女婢,平息陛下怒火!第879章 國祚綿延,要靠搶第892章 黃雲遍野,玉粒盈艘,十九皆大姓之第843章 送解刳院,天公地道第五十八章 衆人拾柴火焰高第三百五十九章 應該改悔的是你們!第三百五十五章 景泰通寶第一百二十九章 直鉤釣魚第一百七十章 隨他們去吧第三百八十八章 敢問閣下何方高人?第五百一十六章 斷章取義也,小道耳第740章 寓言兩則,羊與牧羊人第四百六十四章 羅馬使者和奧斯曼使者的禮物第五百二十一章 東羅馬帝國的落日第五百八十六章 喪子之痛第966章 結硬寨,打呆仗,橫碾硬壓第十七章 騎白馬的朱祁鈺和于謙第三百八十章 養豬,到底是集中養殖還是散養?第五百四十二章 生老病死,時至則行第687章 銀莊不應成爲朘剝的利刃第721章 有道之國,務在弱民第697章 陛下爲何謀反?第一百章 刺王殺駕(求訂閱)第766章 朕不敢收的錢,坐寇也敢收!第九十六章 興安的日常第三百九十八章 吾與大石同在!第二百零五章 酒池肉林亡國之君第773章 白花花的銀子給了窮人,造孽啊!第六百四十章 西域苦,苦在沒有大明第五百九十三章 大忽悠在和林第二百四十五章 送太醫院第五百六十章 大汗,你想做什麼!第三百四十九章 老鼠給貓系鈴鐺第三百零三章 再賞一塊奇功牌第三百一十九章 像模像樣的造反第二百七十六章 集寧城的泰安門第764章 達則混吃混喝,衰則反咬一口第八十六章 老歪脖子樹第713章 川澤納污,山藪藏疾第715章 開海一念起,剎那天地寬第五百零五章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嘆第833章 每天一個朝堂小妙招第715章 開海一念起,剎那天地寬第二百三十五章 有些事不上稱,沒有四兩重第771章 京軍是陛下的京軍!第816章 朕輸了,但是也贏了第942章 陛下威武!大明軍威武!第三十章 失去了兵權的皇帝,就像是西方失去了聖城第五百一十三章 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