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嚲濃染春煙

朱祁鈺一聲高喊,大家雲集響應,大聲的喊道:“讓那皇爺爺見識下咱們的厲害!”

興安拉住了振臂高呼的陛下,這是幹啥呀!

釣不到魚就釣不到唄,爲啥要親自潛水呢?

大明皇帝在江南仕林、富商巨賈、勢要豪右之家裡,到底是什麼模樣?

孔克堅當年一句話,總結的非常到位。

鳳陽朱,暴發戶。

這就是說大明皇帝沒什麼底蘊,乃是泥腿子的黔首出身,一朝得勢,便做了這天下的僭主。

這種風力在明初是極爲顯赫,到了建文年間,就是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

到了朱棣入南京的時候,朱棣又是什麼模樣?

蠻橫。

朱棣在最開始的時候,對仕林採用的是懷柔的政策,比如重用解縉、李貫等人。

朱棣入了南京城之後,就召集建文舊臣問:你們在建文朝做官,你們跟着建文帝的時候,背後是不是也說過朕的壞話呀?

解縉、王艮、胡廣等人都默默不做聲,罵肯定是罵過的,大逆不道、不爲人子、暴戾嗜殺等等,朱棣這問題有點殺人誅心。

唯獨李貫往前一站,一拍胸脯說:“臣實未嘗有也。”

朱棣反而訓斥道:“爾以無爲美耶?食其祿,任其事,當國家危急,官近侍獨無一言可乎?爾等前日事彼則忠於彼,今日事朕當忠於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朱棣覺得李貫說沒罵人,是在曲自遮蔽,食君俸祿,忠君之事,也是應該,希望他們在建文朝盡忠任事,到了永樂朝也能盡忠任事。

但是朱棣很快就失望了,這些人身居要職,卻是不忠不義,絲毫不把朱棣這個皇帝放在眼裡。

最後解縉被非人臣之禮殺害,李貫更是被囚禁了十年之久。

大明皇帝在這些人的眼裡,就是個暴發戶,就是個蠻橫主,絲毫不顧及仕林的顏面,更不顧及他們的體面。

朱棣在南衙可是沒少受氣,最後跑去北衙不回來了。

朱祁鈺振聲說道:“老朱家的皇位都是僥倖得之,就是脾氣又臭又硬、還孱弱無比的瘦驢!”

“當今皇爺爺雖然懂一點財經事務,但是依舊是暴發戶罷了,既無家學、更無廣志,而且還是個弒兄,不忠不孝之人!”

“既無仁義,更無德行!那點微末之術,根本不足爲慮!”

“哪能跟咱們家學淵源,世代爲勢要豪右相比?”

“皇爺爺不過是仰仗些許丘八,橫行無忌,強入了這南京城,滅了那叛軍罷了!這不過是他們老朱家的一貫手段!”

“今日密謀,無人知曉,我等齊力一心,咱們要糧有糧,要布絹有布絹,要錢有錢!”

“定可讓那皇爺爺鎩羽而歸!”

甲午房立刻拍桌而起大聲的說道:“庚寅房說得好!讓他鎩羽而歸!”

衆人皆附和的說道:“是啊!讓他鎩羽而歸!”

朱祁鈺滿意的坐下,聽完了他們的議論,他們的第一步,就是開始散銅換銀,把銅錢散出去,在通過種種手段把百貨運出去。

這也是他們一貫的套路了,一旦朱元璋、朱棣傷害到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拿出這一招來,逼迫皇帝就範。

朱祁鈺一直等到散會之後,才站了起來。

盧忠目光閃爍的說道:“陛下,臣讓緹騎散出去,把這些人都盯住了。一旦有事,立刻抓捕。”

朱祁鈺點頭說道:“嗯,仔細查補,不要放過任何一人。”

興安無奈的說道:“陛下何故如此啊。”

興安說的是陛下親自下場爲他們加油鼓勁之事。

朱祁鈺搖了搖手說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打窩,誒,把他們聚集在一起,然後一網打盡!”

“最後甭管是這物料百貨,還是這銀子、銅錢,都是內帑的!”

“這打了一仗,內帑空虛無比啊!!”

興安呆滯的說道:“不是剛起運了七百四十萬兩銀子回北衙嗎?”

朱祁鈺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金尚書不在,不趕緊賺錢,他又要跟朕分錢了!是不是這個理兒?”

興安愣愣的點頭說道:“陛下高見。”

這算是陛下的小樂趣,其實陛下真的要,國帑的錢,不也是陛下的錢嗎?

但是陛下一片公心,自然不肯挪用國帑爲己用,只好親自賺錢了。

而且陛下真的是賺錢嗎?

朱祁鈺滿是笑意的說道:“朕啊,就期盼着回京的時候,金尚書那個臉色,嘿嘿,也不知道戶部的燈盞,還會不會有燈油了。”

朱祁鈺想到金濂那個性子,就是哈哈長笑。

興安了解陛下,陛下不是好銀錢,只是想看金濂繃不住的模樣罷了。

朱祁鈺樂呵呵的說道:“咱們走,回宮去,好好安排一下這羣人!”

朱祁鈺帶着興安和盧忠向着樓下走去。

“幾位爺,且先慢行。”龜公攔住了朱祁鈺的腳步,興安的手摸到了腰間,那是一把腰劍,盧忠擋住了龜公上前的腳步。

煙雲樓是大買賣,往來的都是勢要豪右之家,這些主顧,都是規矩大上天的人。

龜公自然不在上前,笑呵呵的說道:“公子爺且聽我說,公子爺一身貴氣財氣,到了這煙雲樓卻未曾報過價。”

“定然是看不上這等腌臢貨,幾位爺要不要看看上等好貨?怎麼能讓公子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呢?”

朱祁鈺一愣笑着說道:“哦,還有好貨?”

龜公趕忙說道:“那是自然。”

“不瞞幾位公子爺,俺這一行,講究個察言觀色,一看您就是不差錢的豪橫主兒,咱開門做生意,自然得有點好貨撐場子。”

“幾位爺要不看看?您幾位這麼貴氣,到了煙雲樓卻一次不出手,傳出去,煙雲樓這招牌豈不是砸了?”

朱祁鈺是不是一身的貴氣財氣?

作爲這天底下最強的大明的皇帝,他不貴誰貴?他不豪橫,誰豪橫呢?

“你倒是伶牙俐齒,能說會道,那就看看去。”朱祁鈺點了點頭。

朱祁鈺來到了另外一個雅間,一進門腳底下就是一軟,他低頭一看,是那波斯來的厚重地毯。

房間裡皆是硬木傢俱,朱祁鈺走了幾步,連中間的小圓桌上,也是絲綢鋪設,那桌上的茶具是景泰藍。

景泰藍又叫掐絲琺琅,乃是瓷銅結合,用紫銅製胎,再用扁細的銅絲在銅胎上粘出圖案花紋,然後用色彩不同的琺琅釉料鑲嵌填充在圖案中。

最後反覆燒結,磨光鍍金,最終而成,也喚作銅胎掐絲琺琅。

之所以叫景泰藍,是因爲這東西在景泰年間工藝變得極爲純熟。

朱祁鈺拿起茶杯,極爲精緻。

茶葉是蒙頂甘露,已經泡好了,陣陣香氣瀰漫。

而朱祁鈺又走到了窗邊,看到了一個鏤空的鶴形香燈。

屋裡始終有一種香氣,自然是香燈焚香。

朱祁鈺坐到了凳子上,等待着好貨上門。

盧忠站在窗前,一旦事情有變,他就會發出響箭,樓下的近千散落的錦衣衛,就會一窩蜂的衝進來,讓他們見識下什麼叫做皇帝陛下最鋒利的刀!

沒過多久,一個女子,滿是笑容的走了進來,這女子不過二十三四歲,卻是滿身的風韻,她欠了欠身子,笑盈盈的說道:“見過公子爺。”

“莫非這就是煙雲樓的好貨?”朱祁鈺並未飲茶,更未吃桌上的查點,他不服用別地水食,不給興安找麻煩。

這女子掩面一笑,風情萬種的說道:“公子爺,奴家不過牙婆而已,一副殘花敗柳的身子,若是公子爺有意,那倒是奴家佔了便宜咧。”

“不過奴家自知配不得公子爺,也就不做那讓人惱、讓人嗔、讓人貪、讓人盤腿、讓人哆嗦的夢了。”

這女子一看就在這風流場內,浸淫多年之人,這一舉一動,一笑一和,全是風韻。

“公子爺可知諮政院的李尚書李閣老?”牙婆忽然話鋒一轉,卻說到了李賢。

朱祁鈺一愣,這煙雲樓難不成還有李賢的生意不成?

這是在取死了。

朱祁鈺滿不在乎的說道:“自然知道,李賢,河南人,和成山伯王通,在諮政院爲了黃河的事兒,打的頭破血流。”

牙婆掩着嘴角笑了笑,她在試探這爲豪橫主兒是不是真的貴人。

這開口一說話,就是貴人中的貴人,整個南衙僭朝,包括謝璉等人在內,所有人皆伏誅,唯有這李賢免了,而且還在皇爺爺身邊聽用。

這位貴人,一開口就是直呼其名,還知道諮政院打鬥之事,並且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尤其是滿不在意的把這等事兒講了出來。

貴!大貴人!

牙婆趕忙說道:“他家現在的婆娘玉娘,乃是奴家調理出來的,極爲乖巧,還幫着李尚書四處奔波,這纔是全了李尚書忠孝之名。”

“啪啪!”牙婆一拍手,笑着說道:“陳婉娘,且過來見過貴人。”

這側屋裡顯然有不少的姑娘瘦馬,牙婆也是看人下菜,真的貴人,自然是喚最好的那一匹來。

一個女子纖纖玉手裡撩開了窗簾,慢慢走了進來,欠身說道:“見過貴人。”

聲音跟早上在枝頭唱歌的百靈鳥一樣輕靈。

牙婆輕笑着說道:“我這女兒喚作陳婉娘,年方二九(十八歲),年幼時候,家裡遭了難,就把她賣到了這煙雲樓,這可是婉娘第一見人,有些生分和不知禮數。”

“來轉一圈。”

陳婉娘抿了抿嘴脣轉了一圈,眼中沁着淚,讓人一見生憐。

一襲紅色的逶迤拖到地煙紗裙,手挽着一方羅翠軟紗,扎風髻霧鬢。

修長的玉頸下,肌膚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不盈一握。

一雙均勻如玉般的雙腳,踩在毛毯之上,腳丫子都有些晶瑩剔透。

可能是真的沒見過人,也可能是被朱祁鈺打量的目光看着有些驚慌,她顫抖了一下,把腳往後收了收。

牙婆無奈的說道:“婉娘小時候身子骨弱,就沒給她纏足,若是貴人不滿意,再給你換一個。”

牙婆倒是沒撒謊,這陳婉孃的確是她調理出最好的江南軟儂瘦馬,也是第一次見人。

說起也是牙婆一時心軟。

這江南好小腳,多喜歡那三寸金蓮,可是陳婉娘小時候身子骨太弱了,牙婆沒捨得給她纏足。

賠錢倒不會,但是不好出手是真的。

瘦馬是門生意,眼看着這都十八歲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牙婆終於等來了個北方口音的貴人,不甚在意這個是不是纏足,她本來想着把人賣出去。

但是看起來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朱祁鈺未曾搭話,反而問道:“姑娘,你很冷嗎?”

陳婉娘在發抖,朱祁鈺以爲是沒穿鞋冷,這煙雲樓雖然是暖閣,但是這麼單薄的煙紗裙還是極冷的。

陳婉娘求助一樣看了看牙婆,但是牙婆也不說話,陳婉娘只好輕聲說道:“回貴人的話,是有些寒。”

“好說。”朱祁鈺點了點頭。

興安立刻拿起了陛下的大氅給陳婉娘披上了,作爲訓練有素的宮內頭號大璫,如何做陛下的花鳥使,可是他的功課之一。

可惜,興安一直沒機會爲陛下尋花抓鳥,這好不容易陛下有意,他這速度可是極快。

朱祁鈺點頭說道:“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嚲、濃染春煙。”

他不喜歡纏足,老朱家就是暴發戶怎麼了?不喜歡禍害人怎麼了?

朱元璋的皇后馬皇后,被江南仕林笑稱馬大腳。

這都是一羣狗東西,迫害女子爲樂!他們怎麼不去給瓦剌人纏腳!

陳婉娘緊了緊大氅低聲說道:“柳永的玉蝴蝶·五之四·仙侶調。”

朱祁鈺點頭,倒算是知書達理,對着陳婉娘說道:“你先下去候着吧。”

以江南的風氣,他不買,這陳婉娘估計是要滯銷到不得不出閣接客的年紀,最後一間陋室,渾身是病,離開人世。

“作價幾何?”朱祁鈺笑着問道:“說個實數。”

“作價五萬兩白銀,若是銀幣的話三萬足矣。”牙婆笑着說道。

朱祁鈺眼睛瞪大,五萬兩白銀!

文安侯、於少保的九重堂,一年用度不過區區九百兩,五萬兩白銀能養五十五個於少保!

這也太貴了!

“爺,不貴了,真不貴了!”興安趕忙說道。

他怕陛下覺得貴,就不要了!

他可是全程參與到了當初遴選秀女的過程中,陛下選個貼己人,不容易。

五萬兩銀子?就說胡濙忙前忙後近一年的時間,得多少銀子?

陛下有個貼己人根本無算,沒法去計算的。

這女子身世簡單還會伺候人,最主要陛下喜歡,陛下勤於政務,無暇此事,這好不容易有了閒情雅緻。

興安覺得真不貴。

朱祁鈺看了眼興安,這買賣講究個討價還價,這一開口就不貴!這是買東西嗎?

興安看了眼陛下的臉色,陛下只是嫌貴,他趕忙說道:“明日咱就把錢帶來。”

牙婆立刻眉開眼笑,顯然對於煙雲樓而言,這也是筆大買賣。

沒過多久牙婆拿着一張賣身契,身後還綴着一個人。

“貴客,貴客!我說這早上還未起牀,喜鵲就在枝頭叫,原來是貴客臨門。”來人人未到,聲音倒是先到了。

這人一進門,整個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整個人就是一個激靈,挺直了身板,僵硬無比的看着三人,他顫顫巍巍牙關打顫的說道:“陛…陛…陛…陛……”

“牙婆你先出去。”朱祁鈺揮了揮手,示意牙婆先出去便是。

來人正是魏國公徐顯宗。

“這生意是你家的啊。”朱祁鈺笑意盎然的說道。

徐顯宗跪在地上,大聲喊道:“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

朱祁鈺眉頭一皺,總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居然是辛亥房,怒罵勢要豪右不知天命,憤然離席之人。

朱祁鈺眼睛珠子一轉,這正是試探的好時機。

徐顯宗離席的時候,朱祁鈺在庚寅房裡可是一句話沒說。

估計這徐顯宗只當是大生意,有貴人豪客,所以來見見,並未放在心上。

那之前那些商議的內容,可以當餌啊。

朱祁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是魚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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