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紫道:“你怎麼還有心思睡覺?清柏少爺,你現在是在牢房裡不是在你家,況且,你不怕於淼兒化成厲鬼來纏着你?”
清柏並未睜眼,淡淡道:“不怕。”
蘇紫語噎,瞪着眼看了他半晌,走過去在他身側蹲下,推了推他的胳膊,“就算你不怕也不能睡,於淼兒因你而死,你怎能半點愧疚之心也沒有?”
清柏微微嘆氣,看向她,“誰說閉着眼睛就一定是睡了?”
蘇紫道:“那你在幹嘛?別和我說打坐唸經啊,我會被你氣死的!”
清柏道:“想事情。”
蘇紫下意識地以爲他在想於淼兒的事,忙問,“你想起了什麼?有沒有兇手的線索?”
清柏淡淡道:“我想的是自己的事情。”
蘇紫冷哼一聲,退到了另一個角落坐着,沒料到清柏竟是如此薄情冷心的人,她不禁爲於淼兒感到不平,想到她死後那副怨憤至極的模樣,暗暗堅定了要嚴懲兇手的決心,卻把自己身份或許會敗露的事情拋諸腦後。
兩人沉默了半晌,清柏忽然道:“於淼兒的死,你也不必費心了,兇手已不在南水。”
蘇紫側頭看他,神情愕然,“你怎麼知道?你認識那兇手?”
他的神情在昏昏的光線裡模糊不明,聲音沉穩平緩,“自你入寺那日起,寺外便潛伏着一些人,我觀望了幾日,他們對你並無加害的意思,反倒像是監視。至於於淼兒,大約是被他們殺了。”
蘇紫一怔,隱約猜到幾分那些人是哪兒來的,不知是一直跟着她還是發現她不久,她渾身微微發涼,“你確定於淼兒是被那些人殺了?”
若真是宮裡派的人,爲何不抓她反而偷偷監視,爲何要殘忍地殺害於淼兒?
清柏道:“十之八九。南水素來民風淳樸,小偷小鬧免不了,卻還無人膽大到敢害人性命,何況昨日少林寺關門清掃,並無香客上門,於淼兒卻死在了後山,極可能是監視你的那些人下了手。”
蘇紫思緒混亂了,“這不可能,於淼兒與他們無冤無仇,爲何要殺她?”
清柏淡淡看她,“或許是見色起意,或許是有人下令。”
蘇紫渾身一震,神情變得震驚而複雜,若真是皇帝派來的人,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捉拿她回宮,清柏卻說他們一直監視她,那些人會是太子派來的麼?算算日子,兩月已到,今日不正是她該與太子成親之日了麼?太子是對她恨之入骨,所以殺了於淼兒來威脅她回去?
蘇紫揉了揉眉心,也不太對勁,若要威脅她,殺的不會是與她沒關係的人。忽而想到什麼,她叫道:“我明白了!”
或許由於某種原因,太子是私自派人尋她,因而不能光明正大帶走她,於淼兒一旦死了,她便會被牽連,不可避免地要敗露公主身份,南水縣令自會上報朝廷,到時候……她是逃不掉了。
清柏沒有看她,沒有問她,蘇紫詫異道:“你不好奇那些人是
誰,爲何要監視我?”
清柏緩緩地將目光凝注她面上,目光中的情緒,她半分也沒能猜透,漆黑的瞳仁卻在昏暗的牢房裡散發着某種讓她有絲緊張的亮光,心上一掠而過了什麼感覺,快得讓她來不及探尋那是什麼。
半晌,清柏低聲道:“我知道。”
“你知道!”蘇紫默默地重複了一遍,忽而瞪着眼看他,驚訝道,“你知道什麼?”
清柏站起來,走到她身前,緩緩半跪下來,俯身細細地凝神打量她,他雪白的衣衫如青雲流水流瀉於地,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撫過了她的面容輪廓,緩慢地從眉角滑至脣角,如同一位畫師般要將她的容顏刻畫在心裡。
她怔住了,不知他想做什麼,只覺得不太像平日那個清冷孤傲的佛門弟子。
他道:“原來……長公主便是這般模樣!”
從他異常的舉止隱約察覺他可能已得知她的身份,她倒不是太震驚,反倒關注了另一個重點,“什麼叫這般模樣?不要用這麼平淡的口吻說這種話好麼,像是我長得很難看似的。”
清柏薄脣微抿,清逸的臉龐透着平靜的神情,聲音古井無波,“不會,很漂亮。”
這樣靜默專注的眼神,這樣一本正經的誇讚,她有點不自在,推開了他的手,大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爲何不告訴我?”
清柏道:“我想你也不願有人知道你的身份,這不正是你對我隱瞞身份的原因?”
蘇紫撇撇嘴,“不是,我以爲你不願提起宮裡的事情。”
清柏微怔,眸色微深,“宮裡的事麼……”
捅破了身份的秘密,蘇紫便覺着清柏不太那般疏離了,她以往也是把他當朋友的,便忍不住說了許多他離開之後的事情,又問他爲何會出家以及眼睛如何好的。
聽到她說是太子逼他走的,清柏抿了抿脣,“不是,此事與殿下無關。”
蘇紫追問,“那與誰有關?總之不是你自己想要去的罷!”
清柏眸色深沉,並未答話。
蘇紫想了想,忽而叫道:“必定是皇上了,那羣和尚是他找來的,我就說過年找一堆和尚來做什麼,原來皇上是打着送你走的主意!”
清柏對此並未否認,淡淡道:“寺內的生活很平靜,並沒什麼不好。”
蘇紫以爲他這算是爲皇帝開脫,怒道:“皇上都這樣對你了,他厭惡你,不想看見你,你難道就沒有一點怨恨?”
清柏面上有着淡淡的笑,“沒有。”
他低垂的長睫掩住了眸內情緒,暗想,阿紫,要說怨恨的話,怎麼能只是一點呢……
蘇紫見他這樣,不知該怒還是該笑了,“看來這種晨鐘暮鼓,誦經打坐的寺內生活真把你變得不像人了。”
清柏擡眼看她,“不像人?”
蘇紫點頭,道:“以前你雖然不愛說話,但總是有情緒的,你會笑,會哭……”
“哭?”他微不可見地挑眉。
蘇紫咳嗽一聲,“當然,我沒見過。不過,我見過你會笑嘛,這樣一想,自然也就會哭了。”
對於這樣的牽強解釋,清柏淡
淡“嗯”了一聲。
蘇紫瞧着他搖搖頭,嘆道:“可你看看你現在,簡直都沒有人的情緒了,你還真是將佛經學到了心裡呀,戒絕七情六慾,無悲無喜無怒無傷。”
像是爲了反駁她的話,他淡淡道:“如今,你沒見我笑過?”
蘇紫嗤笑一聲,“你那還不如不要笑,若有似無,縹縹緲緲,就跟已經成神似的無情無緒的笑,我就討厭你這副模樣!每每看到,總想讓你從神壇跌落,看看會是什麼樣!”
清柏低聲笑了,“那種樣子,你不會想要看到。”
蘇紫哼了一聲,“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想?”
清柏凝視她,“你會被嚇到。”
蘇紫像是聽到笑話一般笑起來,好半晌,拍着他的肩膀道:“你這樣子冷傲的模樣都嚇不到我,沒道理變得像凡人了,還會嚇到我。”
清柏淡淡道:“凡人是有慾望的,黑暗的,邪惡的,瘋狂的。我不能將自己變成他們。”
每個人皆有自己的慾望,或者爲財,或者爲權,或者爲性,或者爲其他一些渴求的東西。
蘇紫不以爲意地道:“那有什麼奇怪的?我也有慾望,我想要自由,想要走遍大千世界,慢慢地遊覽美麗的風景。”
清柏神情有絲奇怪地笑了,“你這種大概只算是一種心願罷,慾望不是這樣的。”
蘇紫側頭看他,“你覺得該是什麼樣?”
清柏並未說話,卻忽然如一陣風朝她襲來,摟住了她的腰,將她壓倒在地上,制住了她的手腳,令她動彈不得。
她叫道:“你鬆手!做什麼啊?”
清柏的神情依舊冷淡,卻又隱約多了幾分別的情緒,就像是癡狂與偏執掩飾在平靜的面容之下,他肩頭垂下的墨發半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只看見他淹沒在陰影裡透出陰鷙的面容。
他的視線定在她面上,幽深,漆黑,難測。
她驚怔之下,與他對視良久。
誰也沒有動,誰也沒有開口,四周瀰漫着一種介乎緊張的戰鬥與曖昧的情愫之間的氣氛。
半晌,他的聲音低沉透出沙啞,“它應該是會讓人變得墮落腐朽的毒藥,讓人清醒着沉淪或是迷茫地頹喪,一旦有了慾望,便無法逃脫,它會讓你變得瘋狂、邪惡。”
蘇紫怔了怔,“是麼,我現在已經有點怕了。”
清柏道:“所以,別再說那些話,因爲我也有慾望,你不會願意見到。”
平日裡清心寡慾的仙人姿態的白衣少年,卻如此平靜地告訴她,他也有慾望。
蘇紫震驚地看他,心緒有幾分複雜,“你想要的……是什麼?”
她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渴求的東西。
清柏微微俯身,更近地凝視着她的眼睛,彷彿能透過眼睛看穿她的心,“你確定你會想要知道?”
蘇紫下意識地搖頭,“不,我不想知道。”
清柏沒說話了,他從她身上起來,走到另一邊盤膝坐下,神色平靜淡然。
蘇紫不知在怕什麼,不敢與他搭話了,坐起身,呆呆地靠着牆壁,心跳怦然,許久才平靜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