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便須得回宮去了。飯後,淑妃便將餘下的這點兒時間全用在母親身上了。午後的陽光微醺,輕飄飄地拂過雨後溼潤的空氣,從母親的雕花空格窗戶裡傾斜而下。
她與母親坐在榻上說着話,身上便覺出陽光溫涼的感覺。
直到母親說了一句話,她的小女兒姿態頓然盡消,一張如花的臉格外陰森了。
“晗兒,你可得小心一點,我掂掇着,皇上看那位的眼神不大對勁。”
淑妃面上的陰沉一掠而過,她又若無其事地笑了,“娘,你別瞎猜了,皇上纔不會與那賤人有什麼關係呢!”
秦夫人疼愛地看着女兒,微笑道:“我不過白囑咐你一句,小心些總是好的。”
“是,我記着了。”淑妃也笑着應道。
接着,她與秦夫人又略說了會兒話,便尋了個藉口出來。
她心中委實覺出不安了,皇上在南院兒午睡,可那賤人也在南院呢,他們倆會不會此刻在一起呢?
快步趕到了南院,她看見小燕兒在臺階上坐着打盹兒,便用腳踢了踢她,對上她驚醒後有些朦朧的眼神,蹙眉道:“你在這兒偷懶呢!是要本宮打你一頓麼?”
小燕兒忙從階上滾下來,行過了禮,帶出幾分賠笑的影兒,道:“娘娘,橫豎無事,奴婢纔在這兒偷了會兒懶,您最是賢良的了,應當會體桖奴婢罷。”
淑妃從微揚的眼角斜了她一眼,道:“皇上可曾起來了?”
小燕兒笑嘻嘻道:“皇上啊,壓根沒睡啊。”
淑妃吃了一驚,忙道:“那麼皇上在做什麼?”
小燕兒瞧着淑妃微微變了色的臉,不禁有些得意地暗笑一聲,道:“似乎是在陪着公主說話罷。”
“什麼?”淑妃神色大變,一把推開了小燕兒,幾步踏上了臺階。
小燕兒在後面抿着嘴兒笑了。
淑妃本是想立即衝進屋子裡,但走到窗下時,卻聽見了裡面的說話聲,她心念一動,便安靜地靠在那裡,有意要聽一聽他們到底會說些什麼。
“我說了辦不到!”
“辦不到麼?阿紫,我只是要你陪在我身邊而已,這有什麼難的?”
淑妃聽見了皇帝低沉清淡的聲音,腦子裡轟然地一聲,有些近乎耳鳴了。
她緊咬住了下脣,恨恨地想,果然!皇上果然是與她有些關係罷?
這時,她又聽見了那賤人的聲音,“不難?那麼你只守着我一個人,永遠不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你覺着難麼?”
淑妃的眼睛已快冒出火了,她氣得想衝進去殺人,那賤人、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不但勾引她的夫君,竟還暗示夫君休了她麼?
她想聽皇上怎樣答,便按捺着沒有動。
可令她失望又欣慰的是,皇上並沒有回答。儘管皇上沒有出言反駁,可他也沒有答應,也就算是好的了。
裡邊傳出一聲冷笑,“你自己也做不到罷,那麼就不要再來打擾我!”
誰稀罕你似的!淑妃冷哼着想,皇上從此不要理她纔好呢,看她要傷心成什麼樣,那才大快人心!
這次裡邊的靜默持續了更長時間,她幾乎覺着連日影也慢慢地移動了幾分,她站的位置被廊檐的陰影所遮蓋住。
正當她忍受着抓心撓肺的沉默,忍不住要動動腳時,她聽見了一道令她如遭雷擊的聲音。
聲線清冷微慍,字字如針如刃地刺中了她的心臟。
他道:“你以爲我們的關係能斷乾淨麼?這個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就算爲了他,你也不願嫁給我?”
“是,不願意!”
後邊兒的話,淑妃已聽不大清楚了,她的思緒被震動得停頓了一會兒,卻又很快如山洪暴發般流轉起來,慢慢地匯聚成兩個字:孩子!
她的血液因激動而沸騰不已,臉色、眼睛紅得異常。
他們竟已瞞着衆人滿度陳倉,還有了一個孩子?
她幾乎想要笑出來,瘋狂地大笑,卻又感到一陣痛苦的悲哀侵襲至全身每個角落。
按照她的性格,她該衝進去質問他們,發泄出自己所有的憤怒、委屈、嫉恨。
但她以自己也感到驚訝的鎮定力量走出了南院,沒有驚動屋子裡的人,他們甚至不知道她來過。
蘇紫與清柏的僵持卻仍未結束。
直到看出已沒有任何法子能改變她的想法,讓她自願隨他入宮,他便微冷地一笑,道:“很好,那麼我便只能以我的方法來做。”
蘇紫瞪着他,“你想做什麼?”
清柏並不回答,緩步走向門口,一個淡黃色衣衫的丫鬟經過他身旁,俯身行了禮,他僅瞥了眼便跨過門檻,沿着窗下過去了。
芊芊對着她道:“公主,駙馬爺在花園等您,說是有件事情要問一問您。”
***
碧空如洗,微風輕揚。
沿着被風吹落了些許花瓣的小徑,走到了一座涼亭前邊,芊芊微微笑道:“公主,奴婢在這裡候着,您過去罷。”
涼亭下邊種着幾株枝兒條青翠的柳樹,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亭中是何人,朝着芊芊點了點頭,便往那邊走去。
當她站在臺階下邊時,微微吃了一驚,亭中坐着的華裳女人,不正是淑妃麼?
她疑惑着走進了涼亭,“淑妃娘娘,是我走錯了,還是你走錯了?”
淑妃微垂着頭,暗影擋去了她的神情,她慢慢地斟茶,不緊不慢地道:“沒有誰錯了,是我借了駙馬的名義請你過來。”
蘇紫坐下來,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淑妃娘娘找我來有什麼事情?”
淑妃笑了笑,道:“大嫂,我想與你說說話不行麼?”
蘇紫驚異地看着她,怔了片刻,道:“淑妃娘娘這樣說,還真是讓人受寵若驚。”
淑妃仍是笑着,道:“沒什麼好驚訝的。我以前是討厭你,可你現在不是有了身孕麼?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這個做姑姑的也該對你態度好些,不是麼?”
儘管這樣說也有幾分道理,但蘇紫卻有些疑心,畢竟淑妃曾是那麼厭惡她的。
沉默片刻,蘇紫道:“原來這樣,那麼淑妃娘娘想與我說些什麼?”
淑妃將一杯茶放在了她面前,漫不經心地道:“也沒有什麼,不過好奇一件事。”
蘇紫便問:“什麼事?”
淑妃擡起眼睛,仿似平靜卻又鋒銳地盯着她,道:“素雲姑娘懷了你夫君的孩子,你有什麼看法?”
蘇紫想了下,道:“沒什麼看法。”
淑妃看了她半晌,笑了笑,舉起茶杯敬她,“公主倒還真是想得開。”
蘇紫約略猜到她的意圖了,或許是爲了素雲的孩子而警示她,怕她會傷害素雲?
爲了表明自己絕不會害素雲,蘇紫便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駙馬喜歡她,我又怎會害她呢?所以,淑妃娘娘大可以放心。”
淑妃卻冷冷地盯着她,嘲諷道:“可我沒你這樣想得開!”
蘇紫不明所以地一怔,有些不祥的預感。
淑妃冷笑着站起來,瞪視着她,道:“你肚子裡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大哥的!我全聽見了,你還想騙我多久?你這個賤人!”
蘇紫忽然感到一陣頭暈,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覺出她的意圖恐怕並不簡單,遲疑地道:“這茶……”
淑妃獰笑道:“不過是一點蒙汗藥而已!我會親手殺死你!”
蘇紫站起身,卻又是頭暈目眩,忙扶住了一旁的木柱,身後卻已腳步聲傳來,她只好有些搖晃地往前面走。
沿着來時的路跑起來,風吹下的落花在她眼前晃成了一片迷濛的霧色。
忽然,前方有一個人扶住了她,輕笑着道:“公主,你去哪兒?”
身後的腳步聲已近,她忙抓住這人的衣袖,依稀看出淡黃色的衣裳,她道:“是芊芊?快去叫人,淑妃要殺我!”
芊芊卻微笑着將她用力推開,一腳踩在了她的腹部,冷聲道:“娘娘,你快些動手,不要讓人發覺了。”
淑妃用自己早已備好的匕首,準確而兇狠地捅進了她的腹部,一刀又一刀,目光現出瘋狂的意味,直到連一旁看的芊芊有些不忍地提醒,“娘娘,她已死了,快走罷。”
如潮水般的鮮血涌了出來,連地面也被染紅了。
兩個灰色衣裳的小廝走過來,拿着麻袋將人裝了起來,又將地面的血跡掩埋乾淨,小跑着消失在花園,只留下這條飄灑着花瓣的小徑靜靜躺在那裡。
死亡是什麼感覺
呢?
什麼感覺也沒有,痛苦、窒息、黑暗一齊將她淹沒了。
***
隆冬的雪已在A市下了好幾日,入目之處皆是乾淨純澈的雪白。
市中心醫院更像是融入了這片純白世界之中。
住院部的二十七層高樓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兒坐在落地窗前,遙望着被雪染成銀色的城市,目光有些脫離塵世的茫然與空曠。
她穿着淺灰色的針織衫,外邊裹着件卡其色大衣,頭上戴了頂紅色的帽子,耳機的線垂在她的臉頰邊。
忽然,病房的門被人推開了,是一個年輕的醫生,戴着時尚的平光眼鏡,穿着件白大褂,邁着長腿走到了她身後。
醫生伸手取下了她的耳機,微笑,“蘇小姐,葉警官已辦好出院手續,大家在下面等你。”
女孩兒靜了靜,說:“雪下得真大啊!”
醫生說:“嗯,是挺大,出院以後注意點,不要感冒了。”
女孩兒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疑惑似的,“這樣的雪真像是一個奇蹟。”
醫生輕眨了下眼,“奇蹟麼?”
女孩兒幽黑的睫毛閃出古怪的光,“前幾天似乎還是夏季。”
醫生大笑起來,拍了拍女孩兒的肩膀,“蘇小姐真幽默。”他咳嗽一聲,“好啦,幽默的小姐,你真該走了。”
女孩兒站起身來,走到了門邊,又忽然回頭看向醫生,“我是不是死過?”
大約是從未見過這樣的病人,醫生愣了下,又笑起來,“是差點死了。”
“謝謝秦醫生的關照。”女孩兒微微露出點笑意。
她走過泛着蘇打水味道的走廊,進了電梯,按下1樓的按鈕。電梯門緩緩閉合,卻又忽然有一隻手伸出來,修長而白皙的大手,無名指還戴着一枚紫色鑽戒,像是一隻神秘的眼睛。
進來的人是個二十七八歲上下的男人,乾淨無塵的白襯衫搭配着一條純黑色的西褲,外面套着件淺灰色的呢子大衣,身形顯得高大而挺拔,氣場挺括。
蘇紫沒有看他,目視前方,卻隱隱感覺到右側傳來打量的目光。
她只好側頭問:“先生,有什麼事麼?”
男人聲音清冷淡漠,“你見過我?”
蘇紫認認真真地將他的臉看了一遍,無疑是一張格外好看的臉,但……她沒見過。
她搖了搖頭。
這時,電梯停住,門緩緩打開了,外面的光線一齊涌入。
她率先走出去,葉警官在前臺站着,朝她招了招手,她正要過去,葉警官卻忽然朝着她走來。
直到葉警官掠過她,她才意識到他竟是與身後的男人打招呼。
蘇紫詫異地轉過身。
葉警官便對她笑了笑,道:“慕先生,這位是刑警一組的成員蘇紫,生了病,剛出院。”
慕先生淡漠地看着她,伸出手,“你好。”
蘇紫遲疑着與他握了手,又聽葉警官介紹道:“啊,對啦,阿紫,這位是你們上面派來的新組長。”
蘇紫愣了下,“柳組長呢?”
葉警官嘆了口氣,道:“你住院昏迷期間,他在一次殺人案件的調查裡被暗殺了。”
死了……?
蘇紫怔住了,卻又聽那位新組長道:“蘇小姐,我們真的沒見過?”
不知他爲何又問這樣的問題,蘇紫目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沒有見過慕先生。”
這時,醫院門口的幾位一組成員已在揮手叫她過去,她便往那邊走了。
慕先生注視着她的背影,清冷的神情有幾分凝重。
“怎麼,慕先生認識阿紫?”
“不認識。”慕先生緩緩道,“或許是一見如故罷。”
葉警官哈哈笑道:“那麼以後便更好相處啦,來,慕先生也一起去吃飯吧,正好給你介紹一下其他成員。”
蘇紫一步步地走向門口時,能夠感覺到身後幾分灼熱的視線,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似乎曾做過一個夢,但怎樣也回憶不起來了,只剩下那種悲哀與惶惑的心情縈繞着。
對了,那種感覺……大概是一見如故罷。
真奇怪啊。
她望向飄灑着飛雪的天空,感嘆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