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陣帶着潮溼的氣息從海面上吹來。那種透着一絲腥味的海風讓站在船頭上的人微微舔起了嘴脣,這樣的海風對並不經常出海的人來說,顯得十分不慣,那種帶着一絲粘糊糊的感覺,就好像始終貼在身上無法揭開的一次粘膜,讓人覺得全身難以適應。
佳爾蘭用力搓着略顯乾燥的手背,同時他的臉色蒼白,並不比旁邊的海軍統帥好多少。
不過雖然如此,他那種還能勉強支撐的樣子,已經足夠讓米利厄諾斯嫉妒了。
“哦,你是第一次出海,我是說你是第一次到海邊來嗎?”永遠昏船的海軍統帥不住的追問着,當他知道這個典型的羅馬軍團將軍的確是第一次見到大海之後,他有些無奈的聳了聳肩膀“也許這是上帝給你的一個恩典,不過我不行,我將不得搖搖晃晃的東西,哪怕是一個漂亮女人在我面前搖搖晃晃我也受不了。”
米利厄諾斯一邊說着,一邊趴伏到船幫邊,他沿着不遠處岸上那些逐漸出現的堡壘和一處處岸灘上的暗礁漩渦,嘴裡發出一聲略帶欣慰的哼聲:“擔憂這些東西能讓那些十字軍改變主意,雖然我們有一支艦隊。不過我可不敢擔保,如果十字軍來了我能保住那個女人的安全。”
“大人,您是說佐薇秀嗎?”佳爾蘭小心翼翼的問着,雖然早知道那位女伯爵是什麼人,可是他還是儘量小心,畢竟這涉及到皇帝。
“哦,還能是誰,當然是那個女人”米利厄諾斯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他把肥墩墩的下巴頂在放在船幫上的手背上,同時雙眼略帶憂鬱的望着對面的海岸“要知道如果如果十字軍真的決定在塞浦路斯登岸,那對我們來說就很糟糕了,因爲畢竟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海上就挫敗他們的計劃,否則一旦登岸,那對我們來說就麻煩了,要知道你的軍隊是不夠對付他們的。”
聽到米利厄諾斯的話,佳爾蘭同樣露出了憂慮的神色,他知道海軍統帥說的很對,雖然這個看上去癡肥而且脾氣不太好的人似乎有些愚笨,但是他的話卻恰塹中了佳爾蘭最爲擔心的地方。
正是因爲這個,佳爾蘭才和米利厄諾斯一起沿着塞浦路斯島巡視,他們必須盡力找出不論是海上,還是岸上都可能忽略的漏洞,以防十字軍會偷襲上岸。
“大人,我的軍隊根本無法守護住整座島嶼的沿岸,這座島太大了。”佳爾蘭一臉憂鬱的說,他看着岸上時而陡峭時而平緩的地勢,心中不住的暗暗揣摩。如果自己是十字軍,究竟會從哪裡開始發起進攻“您知道,除了一些根本無法接近的海岸,他們可以在附近的好幾個小碼頭上靠岸,甚至如果不是很着急,他們還可以在一心灘的岸邊靠岸,雖然那樣可能會損失一些船,當然這一切都是在假設他們真的要與我們作戰。”
說到這裡佳爾蘭微微苦笑,雖然是因爲好運擁有了這樣的地位,所以並不很熟悉皇帝,但是不論是從有限的接觸,還是那些關於皇帝的傳言中,佳爾蘭都相信皇帝把自己派到塞浦路斯,同時把整個羅馬艦隊派來,絕對不會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所以他只能相信,十字軍的確有着隨時會登陸塞浦路斯的企圖。
“所以正如您說的大人,一旦十字軍登陸,那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場災難了,除非我們能在岸邊就把他們阻擋住,而且能夠在海上就把他們徹底消滅。”
“哈。你要消滅十字軍?”米利厄諾斯有些好笑的看着佳爾蘭,當看到這個年輕將軍因爲自己的嘲笑一陣不安時,米利厄諾斯伸出手在他肩膀的盔甲上輕輕一拍“也許你說的對,我們真的能消滅那些十字軍,要知道我們可是有一位以瘋狂出名的女伯爵,還有一位我想同樣也快瘋了的皇帝。”
米利厄諾斯那肆無忌憚的話讓佳爾蘭不禁目瞪口呆,他不知道這位大人怎麼能如此大膽,不過就在他愣愣的不知道該如何迴應時,米利厄諾斯有用力拍了拍年輕將軍的肩頭,同時張開嘴發出了一聲呵呵大笑:“不過不用擔心,要知道我們自己也同樣瘋狂。”
就在米利厄諾斯大放厥詞的時候,在塞浦路斯的首府阿馬修斯的王宮城堡裡,阿馬修斯的女領主,塞浦路斯伯爵佐薇,正坐在一張橡木桌前認真的盯着眼前的一份文件,當她伸手拿起剛剛用火燈燙過,塗着炙熱油蠟的銅印的時候,站在她桌前的一羣貴族不由輕輕發出低低的低吟。
這些人分成頗爲明顯的兩撥,不過雖然站在桌子的兩旁,可是他們都略顯激動的等待着,看着那個半圓形峪向着羊皮紙上落下,所有人心中不由自主的砰砰直跳。
但是沉重的伯爵峪卻最終在就要按在羊皮紙上時停頓了一下,同時阿賽琳綠色眼眸微微擡了起來。
“你們確定要我這麼做嗎?”她看向那些人,當她微微回頭看到站在旁邊的朱洛無奈的表情時,她略微點頭,然後把手裡的銅鑑向他們微微晃動了一下“既然這樣,我也就沒有辦法了,這並不是我我決定的對嗎,至少你們認爲我應該這樣做。”
“當然伯爵秀。這個決定對我們來說的確很無奈,但是爲了塞浦路斯,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幾乎就要發出苦笑的朱洛開口說着,他能從其他人眼中看到和自己一樣的苦澀表情,畢竟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多年來對塞浦路斯王國的效忠,已經成爲了他們的習慣,從他們的祖父甚至曾祖父的那個時候起,他們的家族和效忠耶路撒冷王室,這讓他們一時間怎麼也無法適應,居然會有一天要面臨這樣的局面,而且更糟糕的是,做出這個決定的居然就是他們自己。
“那好吧,做爲你們的領主,我接受你們的決定。”阿賽琳一邊說着,一邊把沉重的銅峪“咚”的一聲,用力按在早已寫好了羊皮紙文件下面空白的地方
當峪移開,顯出文件上那黑色的憂時,阿賽琳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她看着和朱洛站在一起的那些貴族臉上露出的略帶失落的表情微微一笑,接着她回過頭望向站在桌子另一邊那幾個已經露出激動神色的人。
“現在你們可以回去告訴你們的女王,塞浦路斯已經決定承認她爲東方法蘭克人的女王,另外……”當說到這裡時。阿賽琳微微歪了歪頭,似乎是在回憶什麼似的想了想,當她好像想不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向略顯緊張的朱洛看了一樣,隨後她用一個讓所有人都有些不安的笑容面對那幾個伊莎貝拉派來的使者“另外轉告你們的女王,如果她需要我向她宣誓效忠也可以,不過這需要她親自到塞浦路斯來。”
聽到阿賽琳的話,一時間宮殿裡的人們不禁愕然。
“佐薇,一切都很順利,可是你爲什麼最後要羞辱伊薩貝拉的使者?”朱洛緊跟在阿賽琳的身後氣急敗壞的問着,他沒有想到在一切看起來終於解決的時候。阿賽琳會突然做出那種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事情,當他送那些使者離開的時候,那些人臉上的那種憤懣讓他覺得,伊莎貝拉一定會因爲阿賽琳這種近乎挑釁的舉動暴跳如雷。
一直在前面不停走着的阿賽琳默不作聲的穿過一個個的院子和房間,可是也許是因爲最終無法忍受的原因,當剛剛穿過一個走廊時,她忽然站住轉過身,用一根手指用力戳在朱洛的胸口上。
“聽着,我知道你們所有人在想什麼,你們不想向十字軍屈服,可也不想成爲羅馬的附庸,而且你們也無法忍受成爲蓋伊的附屬,所以你才建議我承認伊莎貝拉的地位,那樣你們所有人最終還是自己的領主,還有自己的領地,同時還能享受着羅馬的保護”阿賽琳充滿誘惑的綠色眼瞳微微眯起,她盯着朱洛欲言又止的表情,高挺的鼻子微微顫動,發出一聲輕哼“不過你們忘了一點,我不止是阿馬修斯和塞浦路斯的佐薇,也是厄勒岡的阿賽琳,即便是倫格也不能完全約束我,我留在他的身邊是因爲我對他的愛,所以你們不要指望我能向那個女人低頭,就象我說的那樣,如果她想得到我的效忠就親自到塞浦路斯來,只要她有那個膽量。”
朱洛擡起兩臂,可又無奈的方向,看着那雙雙他所熟悉的眼睛,過了好一陣後,他輕聲說:“佐薇,你真和你母親很像。”
聽到提到自己的母親,阿賽琳的神色慢慢變得緩和了一些,她把按在朱洛胸口的手指微微收回,在望着這位忠誠的狩獵官一陣之後,她伸出雙手和朱洛緊緊擁抱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也很緊張你知道嗎,十字軍……”
“十字軍,”朱洛苦笑着迴應着,他輕輕拍打阿賽琳的肩頭,當兩個人分開時,他仔細看着那張他似乎可以從中找到另外一個影子的臉,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阿賽琳你真的和你母親很象,人們都說你瘋狂,可是他們不知道你母親和你一樣瘋狂。”
“對,我母親是個薩拉森異教徒,還記得嗎?”阿賽琳微微一笑,她覺得自己的情緒似乎好了不少,她向朱洛略微點頭示意,然後轉身向着一條由幾個士兵守衛的走廊走去。
在走廊的盡頭,菲利皮科大主教站在那裡看着逐漸走來的阿賽琳,在略微和她低語一陣後,大主教向跟隨在後面的朱洛稍微低聲說了幾句話。
朱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遲疑,不過看着正望着走廊上的窗口出神的阿賽琳,他略微沉吟之後,終於微微點頭走到一邊,隨後在大主教的陪同下,阿賽琳慢慢走進了走廊盡頭的房間。
房間裡很安靜,除了坐在牆角的一個女侍不住搖動單輪紡車發出的聲響之外,只有一陣陣隱約的低吟聲從被帷幔包圍着的牀上發出來。
阿賽琳慢慢穿過帷幔來到了牀邊,當看到躺在牀上,兩眼直直的看着房頂的埃施瓦伯爵夫人時,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俯下身,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我要告訴你一間事,我剛剛簽署了一個文件,從現在開始塞浦路斯將不再承認與耶路撒冷王國之間的任何從屬關係,我的阿馬修斯將不再是耶路撒冷王國的附屬,我已經把這塊領地歸併到了塞浦路斯全領裡,現在的我已經自由了。”
阿賽琳聲音低低的在埃施瓦伯爵夫人耳邊說着,她的眼睛注意着聽到這些的伯爵夫人那原本平靜的神色開始變得激動起來,她的胸脯不住起伏,嘴巴也用力張開
“不要讓她太激動,那對她不好,”大主教低聲叮囑着,對於這一家人的恩恩怨怨,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從很早之前看着眼前這個小女孩出生長大,到親眼看到她以非凡的勇氣和力量統治了整個塞浦路斯,甚至是毫不留情的剷除了異母哥哥之後,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不認識這個他原本自認熟悉的小女孩了“佐薇,看在上帝份上,對她仁慈點,她快死了。”
“我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半俯着身子的阿賽琳微微擡起頭,向大主教露出一個淡淡微笑,然後她繼續向神色變得無比激動的伯爵夫人輕聲說“現在我是真正的塞浦路斯女伯爵了,這座島是我的王國。就在剛纔我宣佈把塞浦路斯的領主權送給了伊莎貝拉,不過她現在已經不是耶路撒冷女王了,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塞浦路斯和耶路撒冷王國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當阿賽琳說完時,她看到埃施瓦夫人原本起伏的胸口忽然微微一滯,她僵硬的臉頰不住顫動,一直盯着房頂的眼神,第一次向着自己慢慢移來。
“佐……佐薇……”
伯爵夫人嘴裡吐出的含糊聲音聲調奇怪,那甚至讓站在後面的女侍不由感到一陣恐懼,她在胸前不住的划着十字,同時求知伴着看着同樣一臉不安的大主教。
菲利皮科大主教同樣劃了個十字後才走到牀邊,他微微低下頭,讓聲音儘量顯得平靜柔和:“夫人,您有什麼需要說的嗎,現在對您來說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上帝的仁慈榮光照拂每一個人,不論是卑微還是高貴,不論是胸懷寬廣還是狹隘嫉妒,一起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主教?”伯爵夫人的神智好像忽然清醒了似的,她的眼睛變得更加靈活,甚至在看到大主教時,乾瘦的臉頰上還浮上了一絲微笑“我想我要死了是吧,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夫人,那您願意爲自己祈求上帝的寬恕嗎,您願意做臨終前的最後祈禱嗎?”大主教輕緩的問着,同時他擡起頭,用一種決然不可侵犯的眼神盯着站在另一邊的阿賽琳,當他看到阿賽琳慢慢向旁邊退開時,他俯下身繼續說“告訴我您要說什麼,一切都無所謂了,您的罪在您最後祈禱的時候會得到赦免,這是上帝給每個人在世上最後的恩典。”
“上帝的恩典……”埃施瓦夫人嘴裡吐出含糊的呻吟,然後她的眼神望向房頂,忽然吐出了一聲模糊的呵笑。
她掙扎着擡起手指向房頂,當大主教擡頭看去時,他聽到阿賽琳發出的一聲輕輕的低“啊”。
在略顯粗糙的橢圓形房頂上,一副天頂畫出現在他們眼前,在衆天使簇擁下懷抱聖子的聖母,神聖的儀態看上去無比端莊,但是不論是阿賽琳還是大主教,卻都意外的發現,那幅聖母的容貌顯得那麼異常熟悉。
“上帝的恩典……”埃施瓦夫人不住的重複着這句話,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房頂那幅天頂畫中,她畢生都無法戰勝的情敵那雙向下俯視着她的眼睛,她的臉上掛着古怪的笑容,同時從嘴裡不住吐出含糊的聲音“上帝沒有給我恩典……那個女人,她一直在嘲笑我,她就在這兒,她的女兒也在這兒,我的兒子們呢,我的兒子都在哪兒?”
埃施瓦夫人不住的說着含糊不清的胡話,她的眼睛這時已經一片散亂,當大主教伸手覆蓋在她手背上時,伯爵夫人忽然安靜了下來。
她的胸口不住起伏,在好長時間的一陣喘息後,她的眼神逐漸落在了站在旁邊的阿賽琳臉上。
“你來了,你是來看我怎麼死的嗎?”埃施瓦夫人似乎想要笑一下,但是卻在只是牽動了枯瘦的臉頰之後,露出了個奇怪的表情“你該感到高興吧,一切都是你的了,我的兒子已經死了,甚至的黎波里也會成爲你的了,你是不是很高興?”
阿賽琳低頭望着這位自己父親的妻子,一個一生都似乎在和自己母女作對的女人,她的臉上顯得平靜了不少,之前對這個女人的憎恨,在看着她現在的樣子時,已經讓阿賽琳覺得毫無意義。
“佐薇,寬恕一個人並不是懦弱,而是勇敢,”菲利皮科大主教走到阿賽琳身邊,在她耳邊低聲說着“你母親是個異教徒,可是據我所知,你母親一直到離開之前,都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抱怨過你父親的妻子。”
“可是我不是我母親,”阿賽琳沉聲說着,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在埃施瓦夫人的手背上點了點,然後用一種冷淡的聲調說“您還記得她是怎麼對待我們母女的嗎,她甚至在冬天的時候不給我們一塊木頭,她希望我們活活凍死。”
“她快死了,”大主教低聲說着“這個時候的她只需要懺悔,生前的一切罪責已經就要與她無關了。”
阿賽琳張了張嘴,可是她還沒有再次發出聲音,躺在牀上的埃施瓦夫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啊”的大叫
接着就在陪伴在她身邊女侍驚恐的叫聲中,這個已經病入膏肓的病人,忽然向着伸出乾瘦的右手緊緊抓住了阿賽琳的手,接着她的嘴裡吐出了令人不安的乾嚎般的低喊:“佐薇,即使下地獄我也詛咒你你不會得到幸福的,你和你母親一樣,永遠只會痛苦”
隨着這聲即便是菲利皮科大主教也不禁爲之愕然的詛咒,埃施瓦夫人忽然用力一攥阿賽琳的手臂,隨後喉嚨裡忽然“呃”的發出一聲怪響,她的手臂隨即沉沉的落在了牀上。
阿賽琳和大主教呆呆的看着再無聲息的埃施瓦夫人,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位伯爵夫人最後的臨終祈禱並不是祈求贖罪,而是發下瞭如此可怕的詛咒。
“上帝,她的靈魂已經完全瘋狂了。”大主教愣愣的說。
“不,她早就瘋狂了。”當走出房間時,阿賽琳向等待在門口的朱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