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孩子……”倫格輕撫着胡斯彌爾瘦弱的肩膀輕輕嘆息着,他不知道這嘆息究竟是爲誰更多一些。同樣不幸的遭遇讓他覺得和這個孩子之間的距離變得很近。
“很快你將比他更可憐。”托爾梅的聲音從後面的帳篷裡穿過來,他一邊低頭鼓搗着腕子上的一副硬牛皮護腕,一邊不滿的抱怨着“小傢伙你知道嗎,我們可能就要有大麻煩了,”說到這裡,他擡頭看着被籠罩在一片黑暗中的東方“聖地,耶路撒冷,還有真十字架,薩拉丁現在一定正盯着這些神聖的事物吧。和這些偉大神聖的事物比起來,凡俗世界的悲歡離合又算得了什麼?想想都覺得可怕,如果薩拉丁真的統一了所有撒拉森人,那將會發生什麼事。”
“那不會是什麼好事吧?”倫格輕輕問,作爲一個小小的羅馬農兵,他當然知道這不是表現自己的時候。看到托爾梅對他這回答深有同感的表情,倫格接着用誰也聽不到的聲音低低自語着:“殺戮的時代終於來了!”
“哦,真是瘋狂呀,真是瘋狂呀,”一個抱怨的聲音從暗處響起,肥胖的“邁哈里德總管老爺”一邊帶着兩個抱着錦緞繡毯的太監搖晃着走着,一邊不停的叨咕着“二十個馬木留克呀,二十匹上游馬呀,主人老爺真是大方,就那麼一張嘴就拒絕了。真主呀,那是二十個馬木留克,二十匹上游馬呀,多大的一筆錢,難得有個傻瓜願意花錢,可主人老爺……哎,”他不停的嘮嘮叨叨,而且還回頭對身後的兩個黑人太監不住的質問:“你們說,主人爲什麼就不肯賣那兩個人呢?不就是兩個俘虜的奴隸嗎,真是呀,那可是二十個……”
站在巨大帳篷門口的阿賽琳一直遠遠看着月色包裹下的倫格他們,當聽到太監總管獨特的尖利聲音的時候,她向後退了退,把自己隱藏在帳幕的陰影裡。直到總管老爺帶着抱怨和手下走遠,她才從新走出帳幕。
“爲什麼他不答應那筆交易?”阿賽琳看着走遠的太監總管嘴角翹了翹“他當然不會答應,這又怎麼是你這種奴才能明白的,”她回頭看了看帳篷深處“他現在唯一剩下的,只有手下的忠誠了,而且能讓他奪回一切的也只有忠誠。”女海盜暗暗嘆息着,她不能不佩服奈里茲的氣度
“如果他這麼簡單就被那些條件誘惑答應了這筆買賣,他的那些手下會怎麼看他。對自己的救命之人都能那麼簡單的出賣?以後誰還能對他效忠?也許那個托爾梅是個頑固的異教徒,也許那個小羅馬人是個呆頭呆腦的笨蛋,但是即使這樣奈里茲也不會做那種愚蠢決定的。那個阿迪勒真是厲害,居然隨便一想就想到用這種方法離間奈里茲和他的手下,這個人真可怕。”阿賽琳感慨的搖搖頭
“愚蠢的奴才呀,這些你怎麼能明白呢?”
她看看幽深的帳幕,然後又回頭看了看夜色中的那三個人,歪頭想想,突然微笑起來。
………
沙漠戈壁裡旅行是一種苦難,比這個苦難更可怕的,是在可以把人烤熟的炙熱陽光蹂躪下的戈壁之旅。
整個隊伍拖的很長,騎馬的士兵和拉着輜重車輛的駱駝騾子混淆在一起在黃沙戈壁上緩慢前進着。
倫格半睡不睡的騎在馬上,四周的黃沙泛起的大片反光讓他的眼睛發痛甚至看不清東西。他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被後世稱爲假性光盲的沙漠病,不過他相信自己比幾天前至少掉了好幾斤肉。
看着從旁邊經過的乾涸河牀,倫格不能不承認,人總是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至少對他來說,不久前他渴望陸地,現在最奢望的卻是大海。
在這個完全被幹渴和絕望籠罩的世界裡,他們已經這樣走了好幾天。
當剛剛確定薩拉丁的戰士的確遠去之後,逃亡中的阿勒頗貴族立刻就從對誓言的陶醉中清醒過來。奈里茲在所有人還在爲脫離險境高聲歡呼的當晚,就突然下令收拾營地,然後就在如同旋風般催促中帶領着他忠實的部下走進了可怕的戈壁深處。
聽到身後傳來“叮噹~叮噹~”的鈴鐺聲,倫格轉過身。看到了一頂架設在兩個並排走着的駱駝背上的駝轎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厚重的帷幔擋住了駝轎裡面的風景。
不過一陣從駝轎裡傳來若有若無的香氣卻讓倫格再次迷惑起來。這種在奈里茲大帳裡聞到過似曾相識的香味,讓倫格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可又一時想不起究竟在哪裡聞過。
“你在幹什麼,睡着了?”托爾梅的聲音從旁邊響起,倫格轉過頭,看到行到自己身邊,用布袍包裹的象個巨大糉子似的托爾梅“還在想那個女人?”托爾梅擡頭看了看高高的駝轎。
倫格苦笑着搖了搖頭,自從來到這個時代,短暫時間裡經歷的一切讓他實在無法接受,可是殘酷的現實卻逼迫着他面對可怕的一切。
當被當成貨物押上奴隸船的時候,當被迫成爲一個被他人趨勢的馬木留克的時候,當現在被不自願的驅趕着在沙漠上前進的時候,倫格第一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飢渴。
那是一種對力量的渴望,這種渴望比頭頂陽光還要炙熱的侵襲着他的身體。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他想抓住點什麼……
“倫格,倫格•朱裡安特!”一個馬木留克用生硬的腔調叫着倫格的名字,和其他馬木留克不同的是,他外罩的腰間繫着一條黑色的帶子,按托爾梅的解釋,倫格知道那是主人親兵纔會有的特殊標記。這樣的馬木留克,與其說是戰士,不如說更近似侍從。
“主人要召見你,快去。”
倫格跟着那個馬木留克向隊伍中一輛巨大駝車跑去,看着前面皮膚粗糙面色黝黑的士兵,倫格想象着多年之後就是這些被主人視爲工具的奴隸,最終創立起巨大帝國的奇蹟,不由暗暗從心底感嘆着世事的滄桑和無常。
由幾匹駱駝拉着的龐大駝車裡,奈里茲正認真看着一封剛剛從阿勒頗送到的密信。
儘管他和他的家族已經失去了那座城市,但是從他爺爺老贊吉時代就在那個地方創建起來的巨大影響力,依然到了現在還發揮着旁人無法想象的力量。
“薩拉丁真的要進軍耶路撒冷了嗎?”
奈里茲儘量控制着內心激動仔細看着信上的內容,期盼和仇恨複雜的交織在一起。讓他無法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這個敵人大獲全勝,還是希望他慘敗身亡。
直到走到駝車前的倫格,奈里茲才小心的點燃了信紙,讓那個令他震撼的消息化爲一團飛灰。
“年輕人,”奈里茲看着站在駝車外的倫格點了點頭“你說你是在一個叫……叫安達契的地方見到我們的朋友里奧是嗎?”
“是的,大人。”倫格點點頭就沒了下文。他不知道爲什麼奈里茲會突然問到他關於那個胖商人里奧的事情,不過現在看來,那個人看上去簡單的商人,卻明顯有着不同尋常的來歷。在這種時候,倫格自然覺得自己還是少說爲妙。
可是奈里茲卻顯然並不這麼認爲,他用託着下巴的右手手指輕輕敲打着自己的臉頰,在經過一陣沉思之後,他向倫格招了招手:“過來,年輕人,告訴我你是怎麼遇到他的,是隻遇到他一個人,還是還有別人,把一切都告訴我。彆着急仔細想想。”
“里奧·薩拉托爾——”奈里茲用一種拖長的腔調說着這個名字“這是里奧的全名,薩拉托爾,是埃德薩伯國最知名的家族之一。”
在聽着奈里茲說話的時候,倫格注意到當他提到埃德薩伯國這個稱呼時臉上那種近似譏諷的表情,也看到了他輕蔑的眼神。
同時,倫格心裡那個始終縈繞着的疑惑開始逐漸清晰。許久以來,他一直猜測的東西終於得到了證明,那個里奧和他令人難忘的外甥女,的確是來自那個已經滅亡了的十字軍國家——埃德薩伯國。
“這個家族歷代都有人在那個短命的國家裡擔任重要職務,雖然他們實際上並不是那些異教十字軍的後代。”
看到倫格臉上疑惑的樣子,奈里茲微笑了一下“這個家族的祖先是亞美尼亞人,埃德薩的統治者似乎覺得亞美尼亞人是他們最好的盟友,甚至曾經有好幾個埃德薩伯爵娶了亞美尼亞的女人當妻子。而且還讓他們擔任要職,”奈里茲停了一下,他向站在沙地上已經汗流浹背的倫格招了招手,示意他登上駝車,然後他繼續悠悠的說:“不過,那些亞美尼亞人並不可靠,他們貪婪、自私、目光短淺,特別是容易背叛!”
說到這裡,奈里茲的眼睛裡閃動過一絲凜冽的冷意,他死死盯着帷幔外的沙漠緩慢的說:“他們可以背叛君主,背叛朋友,背叛親人甚至可以背叛他們的信仰!他們可以一邊和你盟誓一邊偷走你羊圈裡的最後一頭羊。要不就是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突然從背後給你一刀。永遠不要相信他們,年輕人,否則你的死期就不遠了。”
倫格沉默的聽着這位“主人”的“教誨”。他知道其實這些話根本就不是對他說的,所以他始終沉默,直到奈里茲終於發泄完了,轉過頭似乎突然發現他的存在。
“告訴我,你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和什麼人在一起?”
聽到奈里茲這個問話,倫格的腦海裡飛快的閃過一個嬌小的身影,他不知道如果不是遇見了那個匆匆一面之後,卻再無消息的瑪蒂娜·埃·約瑟林小姐,他是不是就要終身老死在那個戈壁上偏僻的小村莊裡了。他更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當時執意要去尋找被誘走的商隊,自己是不是就要在羅拉斯堡壘被隨後出現的敵人殺掉。
至於隨後發生的一切,更是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在被一條看不到的線牽扯着向前走,直到走到了現在這個進退兩難的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