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爲什麼不向你要求獲得自由?”
半臥在靠枕上的阿賽琳看着走進後帳的奈里茲奇怪的問着,她一直隔着薄紗看着前面的那齣好戲。
“因爲,他知道即使提出來,也沒用。”奈里茲用粗糙的手指在阿賽琳已經微顯圓潤的下頜上滑動着“可是我的確是個慷慨的主人,只要是爲我服務的,我都會給予他應當的報酬,你也一樣,只要你忠於我,你就可以成爲我的後宮之王。”
托爾梅站在奈里茲讓人爲他們新安排的,一頂比以前舒適的帳篷裡面對着半掩的帳幕呆呆的沉默着。自從回到這裡之後他始終一言不發的這樣發呆。直到倫格在懷疑他是不是已經靈魂出竅的時候,托爾梅突然一把抓住了牛皮腰帶堅定的吐出一句話:
“異教徒要對聖地動手了!”
“你說什麼?”
倫格錯愕的看着這個始終很冷靜的騎士,即使是在海上遇難和戰鬥的時候,他也沒有失去的冷靜這個時候蕩然無存,因爲焦慮凝到一起的眉毛在額頭結成一個重重的疙瘩。
“是薩拉丁,薩拉丁要行動了!”托爾梅一字一句的從嘴裡蹦出這句讓倫格驚詫莫名的話。
薩拉丁·優素福·本·阿尤布·本·沙迪·本·馬爾旺·艾勒-阿尤比。
這個從中世紀的悠遠歷史而來,震撼着整個世界的人,似乎如同一個始終隱藏卻無所不在的幽靈飄蕩在每個人的心中。在這個時代,幾乎沒有人能迴避他的存在,甚至很多人由於他而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勇猛的獅心王,狡詐的腓力,強悍卻命運多舛的紅鬍子,這些這個時代最偉大王者們,都無一例外的和薩拉丁牽扯在一起,甚或是由於他的存在和襯托而名留千古。
歷史上薩拉丁收復耶路撒冷的細節究竟是什麼樣的呢?看着托爾梅沉重的表情,倫格心裡拼命的回憶着。他不能不爲自己歷史知識的貧乏而汗顏,可是作爲一個曾經近千年後世的中國人,他也實在沒有必要去牢記這段只對西方和阿拉伯世界擁有重大影響的歷史時刻的具體過程。
不過很顯然,如果歷史沒有發生變化,那麼現在正是那個歷史時刻即將來臨前的寧靜。然後會發生什麼呢?倫格心裡晃過一陣顫抖,當想到即將發生的事情,他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恐慌。他始終無法想象自己會親眼看到這段曾讓無數史家震撼的事件,更無法相信自己會融入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洪流之中。
“薩拉丁是頭狡猾的狐狸,”托爾梅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嘴角輕蔑的彎曲了一下,可接着他又發出一聲嘆息“可也是頭最勇敢的獅子,”他看着帳幕外已經燃起的點點營火,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也許你認爲我很奇怪,甚至可能會以爲我被魔鬼附身了,可我不能不讚美這個人,倫格你知道嗎?這個信奉異教的薩拉丁,是個真正的英雄!一個比很多披着聖十字的騎士都公正偉大的英雄!”
“他的確是個英雄!”對這個橫空出世般英雄的嚮往憧憬讓倫格毫不思索的點頭同意,可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多傻的事。迎着托爾梅驚詫疑惑的眼神,他立刻用單純的口氣繼續說:“你是最偉大的騎士,你敬佩的人,一定是英雄。”
看着倫格臉上似乎透着天真的崇拜神色,托爾梅不由開心的笑了起來。對這個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年輕人,托爾梅開始覺得有些喜歡起來了。特別是當他覺得這個年輕人還“有些嫩”,托爾梅就認爲自己有必要擔負起一個啓蒙者的重任,至少在他看來,一個信仰所謂東方正教的羅馬人是不如一個信仰公教的基督徒更高尚的。
“薩拉丁是撒拉森人的驕傲,”托爾梅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子,看着黃色的沙粒從手指縫裡流下幽幽的說“他似乎是得到了異教神的保佑,總是能在最危險的時刻逃脫。”
“應該叫逢凶化吉。”倫格心裡用久違的漢語更貼切的解釋着這句話……
“事實上更多的人懷疑他和魔鬼有約定。”托爾梅當然不知道倫格心裡想的是什麼,他自顧自的說着“不過所有人都承認,只有最偉大的王者才能和薩拉丁抗衡,很多騎士都盼望着打敗這個人從此揚名立萬,但是那些人最後都被他打敗,而且很多人丟掉了腦袋。要知道一場戰鬥中就有幾十個騎士被俘然後讓人像馬似的贖回去,這簡直就是個災難。可製造這個災難的只是一個人而已。這不能不說是基督世界的恥辱,至少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恥辱。”說到這裡,托爾梅停下來擡頭看着夜空中已經顯露出的那一彎皎潔的新月“小夥子,你知道嗎,有時候一個偉大的敵人比一個卑鄙的同伴更讓你喜歡,即使這個同伴和你有相同的信仰和共同的宗主,但是這也掩蓋不了他的卑鄙和渺小。”
倫格有些錯愕的看着托爾梅,儘管在內心裡很贊成這個說法,可張了張嘴之後他還是識趣的沒有出聲。他知道,托爾梅的這些話其實根本就不是對他說的。
果然,站在帳篷中央的托爾梅看着帳外高懸夜空的新月獨自沉思了起來。看着他似乎凝固了的身形,倫格稍微沉思之後終於倒頭睡下,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全身疼得就像快散架似的。
就在托爾梅有感而發的看着頭頂月亮的時候,另一個人也在做着同樣的事,只不過這個人對那泛着銀白色光澤新月顯得無比虔誠,憧憬。
“新月之地是安拉賜予我們生活的地方,這是安拉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改變!”奈里茲坐在巨大的帳篷門口看着天上的彎月輕聲自語着。
在他身後不遠,阿賽琳赤腳站在昂貴的乳駝絨地毯上默默的看着奈里茲雄壯有力的背影……
…………
彎曲如一張滿弦長弓的新月孤寂的懸掛在深邃的夜空裡,在羣星的映襯下,清冷的月光顯得格外明亮。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爺爺說過,有月亮的天氣一定很好……”胡斯彌爾站在營帳外的空地上呆呆的仰頭看着黝黑的夜空。他的手裡攥着一把金幣,那是主人奈里茲白天時候給他的賞賜,另外作爲勇敢的爲主人通風報信的獎賞,胡斯彌爾還得到了繼承努爾丁老爺家“世襲畜牧官”頭銜的恩典。
可是這個時候,這位前幾天纔剛剛過了11歲生日的“世襲畜牧官”卻無依無靠的站在空地發着呆。
當白天那些可怕的襲擊者離開之後,胡斯彌爾曾經到處向人打聽爺爺卜力甘的下落,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告訴他爺爺在哪兒。隨着“不知道”的回答越來越多,胡斯彌爾就越來越害怕,他不敢去想爺爺可能會遭遇的意外。更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了爺爺這個唯一的親人,自己究竟會怎麼樣。
“不會有事的,爺爺一定好好的。”胡斯彌爾不停的這樣告訴自己,爺爺已經活了那麼大的歲數,甚至據說當初可怕的薩拉丁圍攻阿勒頗的時候爺爺都沒受到過一點傷害甚至還帶出了還在襁褓中的自己。那這次爺爺也一定不會有事的。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爺爺一定會在第一顆亮星(啓明星)升起來的時候回來的。一定會的!一定會的……”年幼的“世襲畜牧官”慢慢蹲在地上,把頭緊緊紮在兩個膝蓋中間不停的這樣告訴自己。直到淚水終於不受控制的劃過黝黑的臉頰滴落地上,然後滲進沙土之中。
“胡斯彌爾?”
一個有些古怪腔調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胡斯彌爾擡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的羅馬人(古代撒拉森人對西方人的稱呼,除非是專指某個特定人,其餘統稱所有歐洲人爲羅馬人)站在身前,正低頭看着自己。
他立刻認出,這個羅馬人是那隊趕來救援奈里茲老爺的馬木留克中的一個,而且這個人因爲勇敢的行爲和自己一樣得到了老爺的重賞。
“你……你是,是……”胡斯彌爾一時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甚至連能聽懂這個人的話都有點困難“我是胡斯彌爾。”最後他只能一字一句的用僅會的幾句希臘話回答。
“我叫倫格,倫格·朱裡安特·貢佈雷。”倫格慢慢蹲下,低頭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儘量放慢速度對面前的少年解釋着,他知道由於和東羅馬帝國常年的接觸,很多撒拉森人能大致上聽懂希臘語,甚至一些受過良好教育的撒拉森人能說一口很流利的希臘官話。從這點上說,倒是那些自詡文明的西方人,顯得更加閉塞和不夠豁達。
看着眼前的少年,倫格不知道該從哪說起,不過他知道最終還是要讓這個少年面對殘酷卻無法迴避的現實的。
倫格輕輕的從懷裡掏出了一塊染着一片鮮血的包頭巾,當想到在路上遭遇到的那個被一支長矛生生釘在地上的老人的時候,他的心不由一陣微微的顫抖。
“這是我爺爺的!”胡斯彌爾一把搶過包頭巾,然後他意識到什麼似的緊緊抓住倫格胸甲上的扣環大聲喊着:“我爺爺呢?!他是不是,是不是……”
“可憐的孩子……”倫格輕輕的把已經說不出話的胡斯彌爾攬在懷裡,聽着他哭泣中似懂不懂的囈語,感受着這個瘦弱的孩子不停的顫抖,倫格暗暗發出一聲嘆息。
“爺爺答應過要帶我回阿勒頗的,”胡斯彌爾伏在倫格肩頭哽咽的說着,也不管這個“羅馬人”是不是聽得懂他的話“我……我要回阿勒頗,我要和爺爺一起回去……”
倫格的肩頭已經一片溼漬,胡斯彌爾的淚水打溼了他的衣服,也讓他覺得心頭一陣悲痛,想着前世再也無法見面的父母和後世那位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再見面的母親,說不出的悲傷讓他眼前也一陣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