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蒼琅想了很多。
段鴻聲的意思他明白,即使亡故的人“無生有,有歸無”如“春夏秋冬四時行”是自然規律,他仍需要在情感、正義、道理之間掌握一個合理的尺度。不能讓仇恨的火焰吞噬內心,也不能放任縱容邪惡。清心寡慾只適合與世隔絕的隱士,並不適合一個入世涉世之人——蒼琅似乎一直不得脫離凡塵,在塵世依着自己的道淡然前行,身心疲勞也難以有閒暇顧及。
蒼琅曾在與邱世真論道時,被對方發覺幾分道學外的態度,似是儒家仁愛與君子風範,使得他涉足塵世時,除了率性而爲,還多了幾分出於“禮”的考量。也許是因爲在藏書閣看了太多的雜書吧……
有人因爲仇恨與願望而活下去,有人爲了享受生的樂趣而活,更多的人沒有原因,只是做着自己認爲或他人認爲該做的事活下去。相比死亡,大部分活着的人更熱愛生。莫名心緒,令蒼琅難以入眠。
罷了罷了,明日去請幾位朋友在本地幫忙調查,又或許十來天中好友已有所行動……另外,要繼續詢些與中原有關係的南疆人脈……
想到段鴻聲懇切地握着自己的手說“小弟相信大哥”的模樣,蒼琅不禁十分欣慰感激——小弟他,果然已經長大了……
翌日,蒼琅探訪了左近江湖朋友,拜託了朋友協助調查詳盡並尋求路上人脈,又標記了地圖。有幾個人想要隨行,卻在商議後不欲打草驚蛇,就定好了暗號,分開前行,商定最後在南疆邊境處的竹子灣匯合。
“千萬避開當地的官員土司之流。”
“這些盤纏當做路費吧,莫嫌少了。”
“可惜中原知南疆者太少。想來靠近中原南疆邊境會有熟知彼此之人。進入南疆境內前,務必尋到精通南疆之毒的藥師。”
“他們會識得你,要仔細打扮一下才是。我認識一位匠人,可以委託他……”
朋友多真是件好事,也是件累事兒……段鴻聲與蒼琅跑了一整天,得虧他們習武根基不淺,若換做常人,早已跑斷了腿。
“小弟,今日已備齊了路上所需,路線人脈也有了安排。天色已晚,早些歇息,明天我們就出發吧。”
“小弟已經迫不及待了!”段鴻聲說的倒不是假話,他真的對蒼琅的耐性感到由衷的佩服。
閒言少敘,二人戴了服帖的面具、換了衣飾前往東林寺與伏魔會總壇方向。
路上偶有零星幾個毒蠱門門人出沒,互不搭理也沒什麼危險。
風餐露宿不辭辛勞,恍恍惚惚已翻山越嶺,趕了百里路。有段鴻聲在閒時侃天侃地,蒼琅又是修道之人耐得住,路上倒也不枯燥乏味。
二人造訪了東林寺,奈何欲尋的兩位高僧都不在寺內,便腳下緊趕了幾里路,前往伏魔會總壇。
總壇在山中。順着路彎彎繞了幾圈,蒼琅走在前,與幾個會衆對了切口暗號,這才言及要見佩弦客。
“你們來拜訪佩弦客?”守門的會衆瞪着銅鈴大眼微張着嘴,像看珍稀動物一樣看着兩人,“莫要怪咱沒提醒……今日眼看着天晚了,此時進去會見,恐怕明天才能出來,我們可真是招待不週了。”
段鴻聲見他說得古怪,剛想詢問,卻被蒼琅搶着接道:“多謝。吾心中有數,請帶路吧。”
憋着滿腹疑問,段鴻聲跟着前人繞進了小路。
未見花影,便嗅花香。花香清甜,教人喜歡,卻不知是什麼花。只是聞着香氣,想來必是很美的花。
愈近,香氣愈是馥郁。愈近,愈聽聞細微如自語般的樂聲,弦鳴悽幽婉轉,是胡琴的調子。
衆人壓輕步子,漸行至一處山中略顯陰暗的庭院前。
水潭、亭榭、一樹花,紗帷、胡琴、獨坐人。想來那抱着胡琴披着斗篷坐在石凳上的中年人就是佩弦客。風起花飛,花飛曼妙沾潭水;雲休雨落,雨落輕柔漾寒漪。
“指捻千絲馬尾,虛懸一樹花雨,玩世笑無餘,佩弦警急徐。”
那聲音不緊不慢,溫和謙謙,尾音偏偏拖得老長——絕對的慢性子!
“稟告副會,有兩位客人求見。”
“請進。小六,上茶。”水榭紗帷中的人緩緩起身,放下胡琴,一面說着一面出來迎接,步子卻緩得要命,又不似作僞。
“是……”小六施禮轉身離開。臨走時,還回頭看了眼前來拜訪的兩人,露出了無奈苦笑。
“徐兄,汝腿腳不便,在亭中等吾去罷。”蒼琅朗聲笑道,拉上段鴻聲疾馳入亭,攙了下趔趄不已的佩弦客,“徐兄佩弦二十年,卻仍未改了慢吞吞的性子啊。”
“哈,蒼道長啊……估摸着我改不了啦。來來來,你我好久未見,等得我心癢了,快來合奏一曲。”佩弦客笑着拍拍蒼琅肩膀,慢慢退了兩步,回身抓過胡琴,支在腿上放穩,才跌坐入石凳。
“這件事徐兄倒不慢吞吞了?”蒼琅搖搖頭,聳肩嘆息,“可惜今日蒼琅未能帶琴來。”
“咦?”佩弦客撓撓頭,看看兩人神色,看出些門道,語速可算稍快了些許,“就算你是有急事兒,也得給我合奏完了才行,否則免談。嘿嘿,蒼道長,對不起啦。我這裡也有琴,雖不及道長用得熟的那張,但看道長本事,應當使得來。”
段鴻聲琢磨着:大哥似是會七絃琴,可他卻從未在我兄弟面前彈過琴……也沒帶着琴……難道他只在清玄門裡偷偷彈琴?那幾日我在清玄門竟未注意過……可……可惜邱兄再無聆聽的機會了……又或者邱兄在天之靈……
段鴻聲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邱世真,心下黯然。
“客隨主便……只是貧道已因涉足江湖事,久未撫琴……指法生疏,恐怕不如數年前清玄門一會。”
“沒關係,又不是比拼,合奏個簡單的曲子給咱過過癮解解悶就夠啦。來來來,把拂塵包袱交給你的朋友吧,這位朋友也請坐,請,請……”佩弦客摸摸桌子上的紋理,摳開暗釦,將石板掀起。
一張保存完好的舊琴赫然在目。
“多謝。”蒼琅施禮,將拂塵與包袱交予段鴻聲,小心翼翼地端出琴來,輕放在旁側木桌,坐於吱呀響的木椅上,坐穩身形,深吸口氣,開始撥絃調音。
褐色琴穗順滑地懸在桌旁,形成了一道令人舒心的瀑布。斷斷續續的空靈琴音似是流水叮咚,又似是帷外粉白落花入水輕盈,清澈,通透,自然。
段鴻聲悄聲坐在旁邊,解下包袱,想到將會欣賞到弦曲合奏,身心上皆頗爲享受,帶了幾分感嘆。
蒼琅稍稍擰了擰琴軫,慢慢收拳在腿上:“並未有太多走音。不知徐兄想合奏哪一曲?也不知吾是否還記得譜子。”
“此時,謂良宵。”佩弦客架好胡琴,看向來人,“小六,茶放一旁便可。”
小六端着茶輕巧地跑來,放在桌上:“天色漸晚,屬下點過燈後便告退。”他瞥了一眼天空,見天空已陰下,山中更顯陰暗,漸辨不得五指,就從腰間取出火折,隨手點了亭中一盞昏燈,急急退下。
亭中稍稍明朗了些,隱約仍有一種朦朧意境。
“哦?徐兄之意,是奏《良宵引》,莫負良宵?”
“不錯……”佩弦客嘆口氣,“難得有知音登門,今生合奏,此生無憾矣!”
“那,吾先起調了。徐兄,請。”蒼琅似是隨手連撥七絃,待七絃低鳴久絕,靜候數秒,這纔將右手中指搭上一弦,凝神,輕輕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