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都已經變得稀疏起來,東方漸漸泛起了淡白色。
吳隱玉已經睡熟,眼角還掛着淚珠兒。
吳一道取了一件衣服蓋在女兒身上,嘴角上帶着微笑。他知道自己的故事講的並不好聽,而且第一次如此真實的把一個父親的另一面展現給了女兒。他知道這很殘忍,他很希望女兒一直生活在他編織出來的只有美好的世界裡,可是他也希望女兒變得堅強。
“你的孃親對我說過,遇到一個合適的人很重要。”
吳一道看着女兒,臉上都是慈愛:“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爲你造一個世界,一個以你爲中心的世界。我是這個世界的動力,我讓這個世界圍着你轉動。可是,總有一天我爲你打造的世界會被另一個世界取代。當你開始試着相信父親之外的另一個男人的時候,你知道父親心裡的感受嗎?”
“你不知道的。”
吳一道搖了搖頭:“可是父親即便心裡再不捨,女兒終究還是要嫁人。我之所以不想要一個帝國,是因爲我終究有死去的一天。當我接觸到那個可以永生的秘密的時候,我真的動了心……可是,我卻怕你傷心。”
“如果我搶了他的一切,你會記恨我吧?”
“我自己可以不要一個帝國,但我必須送你一個母儀天下。”
吳一道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轉身走出小院。
當他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最後一絲黑暗中的時候,吳隱玉緩緩的睜開眼,看着父親離去的方向,眼淚順着她的臉頰靜靜的滑落。也許她不理解一個男人面對可以成爲帝王的時候那是一種怎麼樣的誘惑,但她理解了一個父親在爲了女兒放棄誘惑時候的勇氣。
……
……
黑旗軍馳援東疆的隊伍已經開拔,大營裡卻還是忙忙碌碌。剩下的人馬也在準備着下一次進發,那個地方有着極特殊的意義,因爲那裡叫做長安。
方解最近一直忙着處理軍務,目標長安比之前的任何一個目標都要耗費心神。那個地方不僅僅擁有着難以攻破的城牆,還有一段偉大的歷史。況且,即便是楊易臨死前舉起了屠刀,即便是楊堅復活後也舉起了屠刀,但在長安裡還是有一股讓人不得不正眼看待的能量。
任何一個在長安城裡存在了超過三十年的家族,其實都絕對不可小覷。
這是一個具備了特殊意義的帝都,這裡生活的每一個人背後都和權貴有着明裡暗裡的關係。哪怕是看起來最平常無奇的百姓,也許就是某一個顯貴沒有出服的親戚。所以整個長安城的百姓組成,其實並不似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單純。
也許有人不理解家族在這個時代的意義,哪怕是平日裡一直都沒有來往的族親,哪怕是隻存在於族譜理論上的族親。
長安城裡任何一個存在超過了三十年的家族,其影響力都絕對不容忽視。在這個地方有太多太多族中沒有人在朝廷裡任職的家族,但暗地裡的影響力之大若是被人發掘出來一定能把很多人嚇一大跳。
這是最簡單的地方,只是一座都城。
這也是最複雜的地方,因爲它是一座都城。
黑旗軍想要打長安,絕不是提兵北上就能拿下那麼簡單。現在的長安城裡不僅僅還有那五千鐵甲軍,還有各種一直在等待機會站起來的勢力。況且,城外還有高開泰那雖然狼狽但不容小覷的幾十萬叛軍。
但是,若拿下長安,那麼意義對於黑旗軍對於方解個人來說都極爲重大。
黑旗軍若是進入長安城,那麼方解就最起碼可以名正言順的發號施令。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乏見風使舵的人,現在想依附於黑旗軍的家族其實已經不少,有多少家族派人來黑旗軍中和方解聯絡感情,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一旦黑旗軍入主長安,那麼這樣的家族將會成倍數的增加。
方解當然不會指望這樣的家族成爲真正的助力,但是一個成功者,從來都不能缺了搖旗吶喊者。
長安城的黑道上一直有個笑談,兩個幫會組織在一個地方談判,雙方來論定誰有理的重要依據絕對不是講道理,而是比人多。人多的那一方根本就不需要開打,只需把人擺出來就贏了一大半。
有人說這也是長安城黑道一直不入流的緣故之一,可是這不入流的手段一旦是真正有實力的人用出來,那麼將會很好使。
方解可以憑藉對時局的判斷隨時下決定攻打任何一個地方,但絕不會輕易的將刀鋒指向長安城。
一旦指過去,也許就沒有了退路。
“我一直在想,你既然用不到爲什麼總是讓我隨軍而行。”
方解的書房外面,大隋長公主楊沁顏妙曼的身影在初陽的照耀下顯得更加完美。那一襲華美的宮裝長裙,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非但雍容而且帶着一些仙氣。
方解擡起頭,看向楊沁顏。
“我曾經以爲我想明白了,你之所以這樣只是可憐我。”
楊沁顏走進屋子,在方解對面坐下來。她的坐姿很端正,即便是再挑剔的宮廷禮儀禮官也挑不出一點兒毛病。哪怕她這麼多年來一直活在一個獨立的世界中,但她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
“但是現在我忽然明白以前我的明白是錯的,因爲人……是這個時間最善變的東西。你不要跟我解釋說你也是身不由己,爲了你那百萬不下數千萬黎民不得不這樣選擇,因爲這些在我聽來都只是諷刺,你只需要告訴我,那是你想要的。”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將視線從楊沁顏身上收回來轉向窗外:“我也一直在想,你我之間應該在什麼時候有一場認真的談話。我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這個機會就是我說的話你會相信。而今天這場談話來了,可還不是那個機會……所以我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的,你怎麼認爲,那麼你就那樣認爲好了。”
楊沁顏忍不住冷笑:“父皇當初最大的錯誤就是提拔了你。”
“那麼他最正確的事就是在西北的時候殺我?”
方解問。
楊沁顏微微愣了一下,沒等她說什麼方解的話如暴風驟雨一樣襲來:“千萬不要跟我提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類的屁話,我的思想裡從來都不存在這種事。大隋的皇帝對我好我就加倍的把好處還回去,大隋的皇帝要殺我,我也不會痛哭流涕着接受。也許我沒有對你提起過,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典型的隋人。”
楊沁顏臉色變了變,嘴角上的冷笑逐漸凝固:“連理由都懶得找?直接這樣撕破臉?”
方解指了指楊沁顏又指了指自己:“你我之間也不存在什麼臉面上的關係,我救你,是因爲那是我認爲正確的一件事,不是爲了你之前以爲的報恩,你的那個父親對我的好處和壞處即便是互相抵消後那麼剩下的也絕不是好處,如果你可以自欺欺人一些,那麼試着去想想我救你只是爲了救一個朋友。”
“朋友?”
楊沁顏怔住,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她來,是因爲她真的難以忍受這種折磨。她本以爲方解的黑旗軍可以幫助她恢復大隋的江山社稷,可是現在,即將搶走這屬於她們楊家江山社稷的機會最大的那個人,恰恰是坐在她面前的方解。
“對這個世界多失望一點吧,對你有好處。”
方解將面前桌案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指了指外面:“這裡很小,但城東有一家早點鋪子很不錯,要不要試試?”
……
……
“知道爲什麼這裡的東西好吃嗎?知道爲什麼同樣的豆漿同樣的蔥油餅在不同的人手裡做出來味道會差距那麼大嗎?”
方解問。
在他對面,換了一身衣服的楊沁顏小口小口的吃着烙的金黃酥脆的蔥油餅,體會着這簡單食物藏在舌尖上的美味。只有細細的體會,才能找到那不同的香甜。
“你可以說,這是因爲做飯的人對做飯的理解不一樣,也可以說天賦不同。”
方解一邊咀嚼一邊說話,這在接受了整整十四年宮廷禮儀訓練的公主眼裡是一件很失禮的事。但是,她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厭惡,相反,她現在越發覺着那些普通人的習慣,纔是最貼近自然的東西。
“你說因爲什麼?”
她學着方解的樣子,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
即便是這樣的一件小事,讓她心裡都有些忐忑緊張。
她怕自己做的不夠自然。
“因爲態度。”
方解擦了擦嘴,翹起腿坐着,姿勢絕對談不上雅緻。
“態度是一種很不容易描述清楚的東西。”
他看向忙碌着的老闆夫妻:“比如他們夫妻,因爲他們很認真的對待每一個蔥油餅對待每一碗豆漿,所以纔會有現在這麼多的食客。如果他們如其他鋪子的老闆一樣當食客多起來之後開始態度出現問題,在做飯的時候變得逐漸粗糙簡單,那麼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失去客源,再想重新起來只能換一個新的地方。”
方解指了指自己:“我現在也是一個老闆,如果我的態度出現了問題,會怎麼樣?”
楊沁顏坐直了身子,看着方解認真的說道:“我是大隋的長公主,如果我的態度出了問題,那會怎麼樣?”
“女人不該面對太多的殘酷。”
方解搖了搖頭:“這是我始終認爲的一件事……但在有些時候不得不讓女人面對一些殘酷,比如你必須面對……其實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大隋了。”
楊沁顏有些艱難的把最後一口食物嚥下去,賭氣似的把半碗豆漿喝乾淨:“你在試着說服一個姓楊的人?”
“不”
方解看着楊沁顏:“我在試着說服一個本該快樂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