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銀輝溫柔的從天空中灑下來鋪滿整個大地,還沒到夜聞蛐蛐聲的時候所以顯得格外安靜。偶爾有夜鳥撲棱着翅膀從天空飛過,抖翅的聲音都那麼清晰。騎兵們裹着毯子已經入睡,沒有人交談。
方解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樹下,靜靜的聽着陳孝儒的彙報。
陳孝儒的嗓音沙啞,顯然這些日子着實辛苦。
“屬下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陳孝儒藉着月色偷偷打量了一眼方解的臉色,或許是背光的緣故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朝廷大軍攻克襄城之後沒多久,在四盤鎮駐紮的羅耀所部人馬就開始向東開拔。左前衛的兵馬一動,闊克臺蒙烈的狼騎也跟着動了。陛下讓大將軍高開泰帶兵二十萬左右在秦川設防,左前衛一讓開,高開泰的人馬就會直接面對蒙元狼騎。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闊克臺蒙烈居然會對左前衛動手。”
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天,但顯然陳孝儒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左前衛的人馬才讓開四盤鎮,蒙元狼騎就從後面毫無徵兆的對左前衛發動了進攻,二十幾萬狼騎分作三路,三叉戟一樣狠狠的戳進左前衛的後隊。羅耀應該是絕沒有預料到蒙元人會對他下手,左前衛縱然精銳驟然遇襲也立刻就亂了。就在羅耀調集各軍纔將陣腳穩住,高開泰的大軍從另一側撲了過來,左前衛腹背受敵,大敗退走,據說這一戰左前衛損失兵馬近半,羅耀吃了大虧。”
“闊克臺蒙烈偷襲得手之後,一直追在左前衛後面黏着殺,左前衛已經向南退出去上百里,變戰邊退。若不是羅耀的重騎營實在強悍,這樣被狼騎黏在後面追殺換做一般的隊伍早就已經徹底潰敗。”
“屬下不解的不只是闊克臺蒙烈爲什麼不是抄到陛下大軍的背後而是對羅耀動手,還不理解高開泰所部的行動。自那日他和闊克臺蒙烈聯手擊敗左前衛之後,蒙元狼騎追擊左前衛,高開泰卻帶着人馬撤了出去,估計着現在已經在水師的協助下返回河東道了。”
方解聽完這些消息之後深深的吸了口氣,心裡的震撼一點也不比陳孝儒輕。
他也沒有想到蒙元人會對羅耀動兵,這樣的轉折太突兀讓人無法預料。
“屬下回來之前,左前衛已經快退回到芒碭山了。”
陳孝儒整理了一下措辭繼續說道:“如果不是蒙元狼騎突然襲擊,羅耀的數十萬大軍估計也已經到了洛水。不過看起來,高開泰好像之前就已經知道闊克臺蒙烈會這麼幹了,明明還在秦川,一天一夜急行軍一百多裡忽然就殺到了左前衛一側,恰好和蒙元狼騎形成前後夾擊。如果不是這樣毫無徵兆的話,以左前衛戰兵之精銳若是正面對敵,就算高開泰和闊克臺蒙烈聯手也未必能贏。”
“皇帝……”
方解緊繃着的神情慢慢的方鬆下來一些,然後長長的舒了口氣。
“我現在終於知道皇帝的後手是什麼了,這一招棋無論是誰都不會想到……明明是李遠山請來的幫手,卻在最關鍵的時候變成了陛下借來的鋼刀。”
方解將腦海裡的思緒整理了一下,忍不住搖了搖頭:“不管皇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佈置這一招棋的,對於羅耀對於李遠山的打擊都足夠沉重。李遠山算計了那麼久,羅耀算計了那麼久,卻都沒有算到皇帝居然會和蒙元人聯手……這是李遠山和羅耀都絕對不會去想的事,那是大隋的皇帝陛下,怎麼可以跟蒙元蠻子結盟?”
坐在一邊的卓布衣直到現在才緩過來一些,臉上一片凝重:“確實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因爲根本就不會有人往這個方面去想。所有人都認爲,誰都可能和蒙元人聯手,唯獨皇帝不可能……可正因爲這不可能,皇帝在一瞬間就將兩個對手都壓住了。”
他輕輕拍打了幾下自己的臉,似乎還是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
“大隋皇帝是什麼時候和蒙元人商議好的?又是出於什麼和蒙元人聯手的?”
完顏重德更搞不懂爲什麼局面突然變成了這樣,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怎麼就忽然成了盟友?
“當不可能變成可能的時候,唯一促使其完成的只有一個理由。”
方解嘆息了一聲:“那就是皇帝陛下和蒙元人找到了共同利益,所以不可能就變成了水到渠成。或許,皇帝還沒從長安城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安排好了這一切,而不是到了西北之後才下的決定。”
陳孝儒忽然笑了笑:“屬下這一路上都在幻想着羅耀當時會是什麼表情,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能算計他,也從來沒有人能從左前衛手裡拿走勝利,但是這次他算是栽了……”
方解嗯了一聲:“從現在得知的消息來看,雖然看似羅耀一直在局中實則一直沒有入局。說他在局裡,是因爲他是促成朝廷大軍和叛軍決戰的人。而說他不在局裡,是因爲他隨時隨地可以抽身出去。可忽然之間,這個掌握着最大主動的局外人突然成了局中人共同的敵人,就算羅耀用兵如神又能如何?”
他站起來,看着東方:“李遠山一旦知道這個消息,只怕西平城那邊的局面也要變了。”
……
……
西平城
嘩的一聲,剛剛送進屋子裡的食物被人擲了出來,瓷盤在院子裡摔了個粉碎,才炒出來的菜灑了一地。
“滾!”
一聲暴怒之極的咆哮從屋子裡傳出來,緊跟着幾個身穿內侍服飾的人跌跌撞撞的從裡面跑出來,都被嚇得白了臉色。他們連頭都沒敢回,唯恐跑的慢了被屋子裡那個暴怒的人溢出來的殺氣吞噬。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定西王這是怎麼了,之前雖然看着心情不好可也沒有發火,直到剛纔大將軍石磊急匆匆的進去之後,定西王的火氣好像立刻就冒了起來。
“小人!”
嘩啦
不知道是杯子還是茶壺也劫數難逃,定西王的怒火似乎也只能拿這些東西來撒氣了。
“主公息怒”
大將軍石磊小心翼翼的勸了一句。
“息怒?!”
身穿黑色繡團龍王袍的李遠山一腳將桌子踢翻:“先是羅耀,然後是闊克臺蒙烈,都是卑鄙小人!羅耀讓開四盤鎮之後如果是對來西平城圍剿楊易,怎麼可能讓蒙元人從背後捅一刀,只能說明他根本就沒打算來西平城,而是打算向東進軍!闊克臺蒙烈更無恥,這三年來吃着孤的拿着孤的,卻在關鍵時候成爲了孤的敵人!”
李遠山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怒火從眼睛裡向外蔓延:“孤這三年來,竟是耗費了無數錢糧養活着敵人!”
“父親,彆氣壞了身子。”
李孝徹連忙上前,攙扶着李遠山在椅子上坐下來:“父親,其實想想現在知道闊克臺蒙烈的真面目也不算晚,他將刀子戳在羅耀後背上對咱們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碼,闊克臺蒙烈沒有直接對咱們動兵。”
李遠山搖了搖頭:“徹兒……你說的固然有道理,但爲父三年來的心血付之東流怎麼會不生氣?孤苦心經營西北只等今天,本以爲大業將成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若是羅耀和闊克臺蒙烈不背信棄義,孤現在手裡已經拎着楊易的人頭了!”
他重重的跺了跺腳:“這三年來,孤苦心謀劃,所有事都在孤的預計之中,唯獨沒想到楊易居然會和蒙元人聯手……孤知道羅耀靠不住,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羅耀入局,孤只是借羅耀的勢而已。即便羅耀不背信,孤早晚也要除掉這個人。孤只是後悔,居然錯信了蒙元蠻子!”
石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主公,屬下只是想不通,楊易怎麼會和闊克臺蒙烈達成了協議?他們之間是什麼時候聯絡的?又是爲什麼闊克臺蒙烈會選擇和楊易站到了一起?”
“爲什麼?”
李遠山冷笑:“還不是因爲利益……”
他語帶悲涼的說道:“是孤低估了楊易也低估了闊克臺蒙哥……”
“屬下還是不懂”
石磊問:“蒙哥派闊克臺蒙烈率軍入關的時候,難道就已經在準備今天的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蒙哥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讓中原更亂!”
李遠山回答:“我現在纔算看明白闊克臺蒙哥的意圖,也明白了楊易的意圖……哼,楊易身爲大隋的皇帝,竟是也不惜借敵人的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就憑着這一點他就遠不如楊家歷代帝王。楊家人一直宣稱寧可戰死也不向敵人妥協,楊易卻破了這個規矩,所以就算他勝了一次又能怎麼樣?楊家會因爲他而身背罵名!”
他說這話的時候,竟是完全忘了蒙元狼騎是他帶進西北的。
“父親,孩兒愚昧”
李孝徹不解:“孩兒還是不懂,闊克臺蒙哥爲什麼這樣做,楊易又是爲什麼要這樣做。”
“孤剛纔說過……”
李遠山眼神裡閃過一絲恨意:“若是你仔細去想,不難猜到蒙哥爲什麼會這樣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楊易在出長安之前就已經和蒙哥達成協議了。闊克臺蒙烈沒這個膽子不經過蒙哥同意就和楊易達成談判,所以孤現在也就明白爲什麼楊易要等到兩年之後纔對西北動兵……這兩年,他一定是派了人暗中和蒙哥在協商。孤開始以爲楊易是想調集人馬籌備妥當,原來他在兩年前就開始爲今天這一刀而謀劃。”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蒙哥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他想讓中原更亂些。他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出現不可逆轉的勝勢,孤,楊易,羅耀……闊克臺蒙烈率軍先打羅耀,是因爲他覺得羅耀實力最強。孤與楊易決戰,無論誰勝誰負都會實力大損,得利者唯羅耀一人。蒙哥不希望中原有一個強大的對手,他又沒有能力打下這片江山,所以便打算攪亂這片江山。”
“孤不知道蒙哥和楊易到底交易了什麼,但孤可以肯定,楊易正是因爲看穿了蒙哥的心思,纔會派人與其聯絡的。”
“那咱們怎麼辦?”
李孝徹急切問道。
“怎麼辦?”
李遠山喃喃的重複了一遍,然後猛的站起來:“孤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麼?”
“楊易……這是要與孤換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