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苦寒終於走到了頭,比中原晚來了兩個月的春天似乎在一夜之間悄然而至。風雖然還從北邊吹過來,但顯得溫和了不少,氣候好像一下子暖和起來,連冬衣都有些穿不住了。西北這個地方雖然荒涼,單純從景色來說也當得起天高雲淡山雄地闊這八個字。
方解爬上矮山伏在枯草叢中的時候,忽然發現厚厚的一層枯草下面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鑽出來一層毛茸茸的新綠,和枯黃乾硬的草相比顯得那麼醒目,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普普通通的野草,看到了枯敗中的欣欣向榮。
這座矮山目前是叛軍控制,但沒有派駐重兵把守。方解帶了幾個修爲不俗的手下潛上來,爲了觀察西平城外的戰局。
雙方在城外已經拼鬥了超過十天,朝廷大軍雖然在兵力上不佔優勢但在氣勢上完全將叛軍壓制。面對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叛軍精銳,這些一年多前還拿着鋤頭鐮刀務農的驍勇們沒有一點懼意。
因爲他們已經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因爲皇帝陛下就在他們身邊。
這座矮山距離西平城不過十幾裡,山下五里就是一個叛軍營地。
已經連續三天,方解每天帶着人到這山上來觀察戰事。這山上的叛軍並不多,以方解他們的修爲想要瞞過那些叛軍士兵也不是什麼難事。他拿着千里眼看着西平城外交織混合在一起的兩股洪流,臉色肅然而平靜。
經歷過戰爭的人對戰爭的態度都會很嚴肅,百姓們或許會將戰場上的事當做茶餘飯後的故事笑談,可從屍山血海中過來的軍人,哪怕心平氣和的談起過往的歲月眼神裡也會帶着一種別樣的悲傷。
即便是勝者,又怎麼會不失去一些東西?
看得出來,朝廷人馬這一戰又要打贏了,所謂的叛軍精銳其實從根本上並不比朝廷那些驍勇強大,他們只是裝備上比普通叛軍要好上許多,和朝廷驍勇比起來跟本沒什麼優勢可言。而這些驍勇連戰連勝之際士氣如虹,再加上皇帝身邊的將領遠比李遠山麾下那些將軍們要懂得如何取得勝利,所以每天都會發生的戰爭十之八九是朝廷人馬獲勝。
偶爾叛軍佔一次便宜,卻也挽回不了頹廢的士氣。
“又克一營”
完顏重德將千里眼放下壓低聲音道:“李遠山的援兵不到,他戰敗只是早早晚晚的事。這三天大隋皇帝的軍隊已經連克三個叛軍營地,城外的叛軍又是散沙一樣缺少互相支援,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士氣就會徹底崩碎。”
方解點了點頭:“還沒到最後的時候呢,別忘了李遠山手裡還有最少六萬人的真正精銳。那些曾經是大隋右驍衛的戰兵素質遠非其他叛軍可比,而這幾日觀察我沒看到朝廷那邊有一面戰兵的旗子,說明皇帝帶着的都是驍勇。憑着手裡那六萬精銳,李遠山就算想走朝廷人馬估計攔不住。”
前面戰場上的局勢已經明朗,沒等其他各營叛軍的支援過去,這一營的叛軍就被朝廷人馬摧枯拉朽一般擊潰。
方解翻身在草叢裡躺下,不再去看戰局:“派出去的飛魚袍和斥候都還沒有回來,咱們不知道蒙元蠻子的騎兵和羅耀的左前衛到底去哪兒了,這一戰依然充滿了變數。”
“大隋的皇帝陛下應該胸有成竹吧。”
完顏重德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雖然我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很睿智很偉大君主,這樣一位掌握着中原天下的至尊,做任何事之前都已經安排好了所有的準備吧……”
方解知道完顏重德說的沒錯,皇帝那樣的人即便病入膏肓也不會糊塗,即便皇帝有在臨死之前滅掉李遠山的那種決絕,可方解不相信皇帝會甘心情願的吃虧,在皇帝眼裡,他的命可不是李遠山那條命能換的。
“咱們繼續等着?”
完顏重德問。
“繼續等着”
方解點了點頭。
他躺在草叢裡看着蔚藍蔚藍的天空,腦子裡想的全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到了現在,其實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方解在狼乳山上的預判。他帶兵出來的時候可沒有想到,最後決戰中看不到蒙元狼騎看不到羅耀的影子。
那些狼騎是在某個地方虎視眈眈的看着等着,還是已經在不爲人知的地方加入了戰爭?
羅耀的數十萬大軍又去了哪兒?
他躺在那兒,忽然發現不遠處的樹上有一個巨大的鳥窩,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野禽的家,幾隻小鳥從鳥窩裡探出頭嘰嘰喳喳的叫着,等待着父母帶回來食物。一條才從冬眠中甦醒過來的蟒順着樹幹往上爬,看樣子目標正是那一窩嗷嗷待哺的小鳥。
看到這一幕,方解的眼神忽然一亮。
“我知道了……”
他坐起來,撿了一塊小石頭屈指一彈,那石頭去勢如電啪的一聲正打在蟒蛇的頭上,手臂粗的蟒蛇身子抽搐了一下從樹上掉了下來。
“你說什麼?”
完顏重德問。
方解回頭看了一眼戰場那邊喃喃道:“羅耀對皇帝沒興趣了,或許他已經知道皇帝病重的事,所以他這次來西北根本就是做樣子,做給李遠山看做給皇帝看,只有這樣,皇帝和李遠山纔會放心的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可羅耀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攙和進西北的事裡,他來只不過是爲了促使這結局早些到來罷了。一旦皇帝和李遠山形成決戰之勢,羅耀就要抽身而退了……他的目標從來都不是皇帝,而是長安城。”
“雄鷹爲了下一代而出來捕食,蟒蛇卻盯上了雄鷹家裡的雛鷹。”
方解揉了揉發皺的眉頭:“希望皇帝會有佈置……現在也只是希望了。”
……
……
只一個上午雙方的交鋒就宣告結束,叛軍敗退,朝廷大軍已經將西平城難聚集過來的叛軍驅趕到了兩側,試圖對朝廷人馬合圍的叛軍最終因爲兵力不足而宣告失敗。或是知道已經沒有能力繼續執行最初的設計,李遠山下令各路叛軍在西平城西北兩側集結,而在三天的爭奪之後將城南城東丟掉。
超過四十萬朝廷大軍和近五十萬叛軍在西平城這個在此之前幾乎不會出現在史冊上的地方聚集,不可否認的是不管這一戰最終結局如何,西平城這三個字的分量都會變得很重很重。史書上會對這一戰用最濃墨的筆法書寫,不管是按照誰的意思去書寫。
方解回到大軍駐地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草草的吃過晚飯之後就靠在石頭上休息,因爲要躲避叛軍斥候,所以大軍沒有搭建帳篷也沒有生火,休息的時候只是裹着毯子躺在草地上。
沐小腰挨着他身邊坐下來,看着天空中璀璨的星辰:“覺曉,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方解嗯了一聲,很輕。
“爲什麼?”
沐小腰問:“你是一個理智的人,但這次出行本身就不是一件理智的事,而現在態勢混亂,誰也不知道結局如何,各方的軍隊都有可能成爲勝者,你帶着這三千騎兵就處在夾縫中,一個不小心就會捲進去。”
“我知道”
方解點了點頭:“是我自私了,但這件事我必須做。”
沐小腰語氣很輕的說道:“如果只有我們幾個跟着你,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會問爲什麼。但是現在跟在你身邊的不止是我們,還有那三千騎兵。他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帶着他們到這是來做什麼的。”
“等着,看着。”
方解停頓了一下說道:“我知道這樣做確實自私了些,爲了自己心裡的想法而拉上幾千人陪着……我本來以爲,皇帝是要用自己做誘餌引得四方混戰,因爲他已經病入膏肓不懼怕死亡了。現在雖然不是我預料的那樣,但我卻想着,他不應該是淪爲戰俘或是被人圍殺的那種人。我知道皇帝從心裡還是不相信我,可他卻在最大限度上給了我信任。我總是不希望虧欠別人,所以能救他一次就救一次,救過之後對他給的那份信任也算有個交待了。”
“但現在看來皇帝未必會輸。”
沐小腰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說過,他不是那種輕易就能被人擊敗的人。”
“是”
方解道:“從戰局來看皇帝確實未必會輸,他肯定有一個很強的後手,而且說不定已經施展出來,但他還是在用自己做誘餌,還是在用自己的命做賭注,所以即便勝了他也不是勝者,讓一位帝王用自己的命哪怕是殘存的命來做賭注,這本身就是敗了……我只是想還他一些人情,以後做什麼,就不會有牽絆……”
“方解……”
“嗯?”
“我很高興。”
“爲什麼?”
方解看着沐小腰問。
“因爲你還是你,從來沒有變過。”
沐小腰笑了笑,眼神明亮:“你永遠不是那種爲了達到目的而放棄所有感情的人,或許這樣的性格在其他成功者眼裡很不屑,但我們都很高興你依然是你。也許你最終不會站在比所有人都要高的地方,但那不一定就是沒有成功。”
方解懂沐小腰的意思,這才發現自己竟是忽略了她們的感受。自從帶兵之後自己行事確實有些改變,或許她們一直在擔憂。
他笑了笑,手攬着沐小腰的肩膀說道:“或許我和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有些不同,總有些事做不出來吧。”
沐小腰也笑,看得出來很高興。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從遠處飛快的跑過來一個飛魚袍,急匆匆到了方解面前道:“將軍,陳百戶他們回來了!”
方解立刻起身,大步往前走去。
方解離開之後,沉傾扇出現在沐小腰身邊。她看着方解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忽然嘆了口氣:“他這樣的性子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殊爲不易,我甚至不敢想象若是不能變的更冷酷一些,他今後的路會有多麼艱辛。對於咱們來說不變的方解是一種安慰欣喜,對於他來說……他會更辛苦。”
“但有句話你說錯了。”
沉傾扇對沐小腰笑了笑自信道:“我一向比你看人要準確些……他不會輸給任何一個對手。所以,你之前那句也許你最終不會站的比別人都高是錯的,不信咱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