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在大內侍衛處的密牢裡到底關了多少日子,他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概念。這樣一個黑白混淆日夜不分的地方,想要把握住時間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但是幸好,從卓布衣來訪離去之後,他就不再孤單。
丘餘是每日都會來的,或是因爲對這少年的歉意,或是因爲她對這副身體的好奇,但無論是因爲哪一種,方解對她都必須生出敬意。寧言教授說,方解被扣下押入大牢的當天,丘餘一怒砸了周院長的桌子,拆了周院長的屋子,這可是需要大魄力才能幹得出來的事。方解確定在演武院敢這麼幹絕對不多,說不得就丘教授一人而已。
隻言片語已是恩,何況是野蠻強拆了周院長的房。
方解曾經問過丘餘,砸了周院長的桌子拆了他的房子有什麼感覺。恰是丘餘要離開返回演武院的時候,這女人負手而行,走到門口的時候腳步微微一頓,然後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個字。
“爽”
所以方解確定這個女人絕對不能惹。
他閒下來的時候忍不住會想,自己還要被關多久?這樣關着不放,殺也不殺,赦也不赦,最是熬人心境。幸好寧言教授一番話讓他想明白了許多事,所以也就漸漸平靜下來。雖然還做不到享受,但勉強做到心平氣和讀書,安靜踏實修煉。
他不知道的是,這段日子皇帝陛下其實已經把他給忘了。
西北的戰事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時候,數十萬從其他各道調往西北的大軍已經就位,足夠供給百萬大軍的物資也已經到位,再加上西北各道駐軍,邊軍,如今在山東道境內雲集的人馬已經不下七十萬。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必要再隱瞞什麼了。
而樊固城,就變得更加重要起來。
長安城已經入冬,樊固這邊自然更加冷的讓人不適應。不過這裡本來就沒有四季之分,反而是再往西行,到了蒙元帝國深處氣候又逐漸變暖。據說金帳所在一年四季如春,但大隋沒人見識過。
樊固再往西,越過狼乳山脈是蒙元帝國滿都旗的領地。這裡基本上與樊固沒有差異,只是風似乎更大一些。滿都旗旗主滿都拉圖是個強硬的主戰派,他歷來主張對大隋兵戎相見。這些年來大隋西北邊軍與蒙元邊軍之間的摩擦,多出自這個滿都拉圖的授意。
狼乳山對面有涅槃城,是蒙元最東方的邊城。涅槃城中有兩千蒙元騎兵,爲將者是滿都家族的後起之秀滿都狼。
大隋數十萬雄兵雲集山東道,滿都狼自然早已經知曉。他在得到消息的當天,就連夜派人趕回滿都旗治城雲臺城。滿都旗是蒙元諸旗領地比較小的一個,但也有數千裡規模。滿都拉圖多多少少和黃金家族有些血緣關係,雖然極偏遠,但這種血緣關係讓他也能名正言順的以貴族自居。
統治蒙元的黃金家族,姓闊克臺蒙,蒙元語言的意思是有翅膀的狼,現任大汗的名字叫做闊克臺蒙哥,大隋人習慣稱其爲蒙哥。黃金家族已經統治這片巨大遼闊的草原上千年,自從初代大輪明王在大雪山爲黃金家族加冕始,歷數十代。
闊克臺蒙家族興起與草原極西之處,據說千年之前草原上被黑暗的魔鬼統治,牧民們每年都要敬獻活人做祭祀,還要獻出近乎所有的牛羊,民不聊生。後來,當黑暗的魔鬼使者到達闊克臺蒙家族領地的時候,年輕的部族首領闊克臺蒙擴用彎刀殺死了魔鬼的使者,站在大雪山上向整個草原發出號令,推翻惡魔的統治。
被壓迫了太久的各部族牧民紛紛響應,起兵追隨蒙擴,歷經大大小小數百戰,終於擊敗了惡魔的軍隊。在佛宗初代大輪明王的幫助下,殺死了法力高強的惡魔,建立了強大的一統的蒙元帝國。
蒙,代表着闊克臺蒙家族。元,代表着開始和周而復始無窮無盡的意思。據說這個帝國的名字,也是大輪明王賜下。
當然,這只是傳說。但毫無疑問的是,當年闊克臺蒙家族統一草原的戰爭中,佛宗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每一任蒙元大汗,都是佛宗的摯誠信徒且拜在大輪明王門下爲弟子,雖然這只是一個虛名,大汗並不會真的在大雪山潛修,但這個虛名,卻正是幫助闊克臺蒙家族統治草原的最有效的手段。
黃金家族闊克臺蒙的權威毋庸置疑,如果誰敢冒犯黃金家族,就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株連滅族。
蒙元雖然不似中原帝國那樣有着極明確的朝廷分工,但歷經千年也已經有了很完善的機制。與中原國家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蒙元歷來信奉武力,在他們看來,中原那些會寫詩詞的文人,就好像他們國家表演雜技的小丑一樣,他們很難理解,中原的皇帝會讓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主掌朝權。
在蒙元人眼中,只有武士才值得人們去尊敬。
滿都拉圖已經五十幾歲,他一直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率領彪悍的草原騎兵與隋人決一死戰,他本以爲自己已經活不到那一天,但上天眷顧,戰爭突兀的毫無徵兆的降臨了。
當得到滿都狼急報的時候,已經花白了鬍子的滿都拉圖沉默了許久。他忽然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是該憤怒還是該高興。
對於戰爭,五十幾歲的人,其實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戰爭……從來都不是美好的。
滿都家族對大隋強硬的態度,只是出於一種習慣。而當戰爭真的來臨,滿都拉圖才發現,自己叫囂了幾十年,卻依然沒有做好準備。
……
……
何大壯是個入伍七年的老兵了,隸屬於右驍衛。當初他剛剛加入軍隊的時候,總是幻想有朝一日自己如父輩那樣,揮舞着橫刀踏上敵國的土地,將所有敢反抗大隋軍隊的人割下頭顱,拎在手裡換軍功。
他的父親也是大隋右驍衛的戰兵,曾經參加過滅商的戰爭。他的整個童年,都是在父親的回憶中度過。他喜歡那樣的故事,喜歡看父親每每講到激動時那如喝醉了酒般酡紅的臉色,和眼睛裡抑制不住的火熱。
雖然他的父親一直到年老退役,也沒有混到一個什長的位子,但依然無法阻擋老頭幾十年戎馬的驕傲感,在他父親的故事中,充滿了殺戮,掠奪,也少不了對敵國女子的奸-淫,但他父親並不認爲這是對他孃親的背叛,相反,連他的孃親都沒有覺得這樣做有什麼錯。
何大壯少年時候,最喜歡做的遊戲就是揮舞着父親爲他削的木刀,和村子裡的夥伴們玩對戰。最弱小的孩子們總是被逼迫着扮作商兵,而身強體壯的孩子們總是會爭得扮演隋軍的機會。
何大壯很無奈的是,他小時候個子很矮小。總是受人欺負的那一個,他從小到大都愛玩的遊戲中他也總是扮演者大隋的敵人。然後死在別人的木刀之下,這雖然讓他不爽,但並不妨礙他喜歡這個遊戲的熱情。
他覺得總會有一天,他會長得很高大魁梧。從父親的手裡接過大隋戰兵的號衣,接過鋒利無匹的橫刀。成爲戰場上的主角,將所有的敵人踩在腳下。
他憧憬了許多年,直到他真的成爲了一個軍人。
在入伍的前兩年,他還保持着對戰爭的渴望。但是隨着年紀越來越大,思想越來越成熟,他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畏懼戰爭,他沒敢對任何人提起這樣的憂慮,因爲他害怕被別人恥笑,身爲大隋戰兵一員,怎麼能害怕廝殺?
雖然他現在真的很魁梧高大,雖然他手裡拿着的已經不再是木刀而是真正的橫刀。
他以父親爲傲,他的父親同樣因爲他而自豪。父親一生也沒有做過什長,而何大壯參軍五年就已經升爲隊正了。手下帶着足足五十名精銳的士兵,每每提起,他的父親都會得意的笑着合不攏嘴。
就在一年多前,再次升遷的幸運眷顧了他,何大壯被升爲了旅率,手下有一百名士兵。
可這升職,他並不開心。
一年多前的那場殺戮,到現在依然讓他無法安睡。他和許多右驍衛的同袍一起開拔,離開了駐地,到了這個叫做樊固的地方。那天夜裡,他們奉命衝進了小城中,將所有人殺了個乾乾淨淨。
上面的命令說,那些樊固的百姓已經被蒙元人收買。他們可恥的出賣着國家的情報,已經不再屬於驕傲的隋人。憤怒的士兵們衝進去,殺死每一個陌生的面孔。那些還在熟睡中的百姓們全都成了刀下鬼,包括老人婦女和孩子。
那天夜裡,何大壯也殺了不少人。
憤怒矇住了他的眼睛,殺戮染紅了他的雙手。當他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冷靜下來他忽然感覺到後背一陣發寒。
那些被屠殺的百姓,真的都是蒙元的奸細?
他無法確定,也不敢去求證。
他聽說,原來樊固的守軍都已經被殺掉了。就在他們衝進樊固城之前半天,那八百邊軍被大將軍麾下的重騎碾成了肉泥。
這些事,成了他永遠也甩不開的噩夢。也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他渾身被汗水溼透着從夢中驚醒。腦海裡依然還有那些婦女和孩子的面容,揮之不去。
他開始酗酒,酒量越來越大,卻越來越不容易醉倒。
……
……
何大壯回頭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後的士兵,他把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士兵們伏低身子。一百名武裝到牙齒的士兵緊緊跟在他身後,兩名隊正一左一右始終護着他的兩翼。他們在入夜的時候從樊固出發,然後在狼乳山上潛伏了整整一個晚上。
隋軍知道蒙元人在狼乳山上設置了不少暗哨,但從來沒有在意過。那些暗哨的存在,恰恰正是蒙元人對隋軍害怕的證明。他們害怕隋人會越過狼乳山,所以纔會鬼鬼祟祟的在山上派駐了不少斥候。
何大壯的任務,就是用一夜的時間將山上的蒙元斥候清掃乾淨。
這一夜,何大壯他們悄無聲息的殺死了至少二十個蒙元斥候。天亮之前,還剩下最後一個地方沒有趕到。那是狼乳山的最高處,至少有三十名蒙元士兵長期駐守在這裡。當看到帶着皮盔身穿灰色皮甲的蒙元斥候出現在百米外的時候,何大壯揉了揉發皺的眉頭,將腦海裡亂紛紛的思緒甩開。
“分兩隊包抄,一隊繞到山另一側去,以防有人逃走,另一隊跟我,往上走。”
他低低的吩咐了一句,然後緩緩的將連弩端平瞄準了巡視着走進三十米內蒙元斥候。
“殺!”
一聲低沉的咆哮從他的喉嚨裡擠了出來,幾支弩箭同時激射而出將蒙元人放翻在地。他站起來,抽出橫刀:“大隋!”
“向前!”
士兵們呼喊了一聲,衝向狼乳山上那最後一個蒙元人的據點。
戰爭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