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放下手裡的行軍筆記,腦子裡滿滿都是當初大隋滅商那場戰爭的恢弘畫面。千軍萬馬過大江,滌盪西南。有着數百年曆史的商國王朝在大隋雄師的鐵蹄下顫抖,山河裂,皇族滅。
寧言的筆記很詳盡,某某日到了什麼地方,做了些什麼事,幾時開戰,幾時結束。
尤其是攻入雍州那一戰,記載的尤爲詳盡。大將軍羅耀的左前衛率先攻破了雍州城門,大軍潮水一樣往城裡灌。商國人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完全崩潰,守城的士兵毫無鬥志可言。雖然有熱血將軍組織殘兵抵抗,可又怎麼擋得住大隋戰兵的碾壓?殺過人的大隋戰兵,變成了一柄鋒利之極的橫刀,無人可擋。
羅耀在雍州皇宮門外,一拳震死八品符師的事筆記上也有記載,但不知道爲什麼只是一筆帶過,並沒有詳細的描寫。
方解合上筆記,忍不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你似乎是在擔心什麼?”
寧言坐在一邊,看着方解的眼睛問。
方解嗯了一聲道:“不敢隱瞞先生,學生知道大隋的戰兵百多年來未嘗一敗,中原天下所向披靡。但……學生擔心的是,這次西征,大軍已經二十年沒有經歷過戰事,軍中士兵皆是新人,當初滅商時候的老兵應該已經都卸甲歸田了。這樣的軍隊不缺銳氣,但缺乏經驗……我不認爲大隋會輸掉這場戰爭,我只是擔心戰爭初期是不是不會如人們預料的那樣順利。”
“一旦遇挫……會不會失了銳意?”
方解問。
“大隋滅商國的時候,士兵們也已經十年沒有打過仗了。”
寧言淡然道:“你是邊軍出身,自然知道大隋軍人的特性。一旦走上戰場,他們就不再是一羣人,而是一羣狼。”
“給你看一樣東西。”
寧言從袖口裡取出一張薄紙,方解雙手接過來仔細認真的看了一遍。上面的字並不多,但絕對夠分量。這是大隋此次西征皇帝頒佈的十二條軍規,雖然還沒有公示,但演武院的教授們得到它並不是什麼難事。
“臨陣脫逃者,殺”
“救援不力者,殺”
“不聽號令者,殺”
“輕敵冒進者,殺”
共十二條十二殺,觸犯了其中任何一條皆是死罪。不得不說,這份軍令極爲肅穆嚴苛。但方解看完了之後忍不住微微皺眉,然後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覺得有什麼不對?”
寧言問。
“十二軍規中……似乎都是在戰術和戰事上對士兵們的約束,並沒有對戰爭中有些必然發生的事的約束。比如……士兵們搶奪蒙元百姓的財物,霸佔蒙元女子,焚燒百姓房屋,這些事,一件都沒提。”
方解詫異道:“這些事都沒有約束,會不會引發什麼不妥的事?”
寧言笑道:“你覺得是陛下疏漏?”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是……陛下怎麼會想不到這一層。先生,我想我明白陛下此舉的用意了。大隋與蒙元雖然百年和平,陛下甚至還和蒙元大汗蒙哥簽訂了貿易條約,但毫無疑問的是,兩國之間是絕對沒有任何友誼的。一旦戰爭開始,雙方都會如紅了眼的惡狼一樣互相撕咬,絕不會給對方喘息的餘地。”
“正因爲有這樣的仇恨,那些民風強悍的蒙元百姓就不再是百姓,他們拿起彎刀也是士兵,哪怕是婦人如果有機會也會用牙齒咬死大隋的士兵。寬仁是換不來勝利的,所以陛下根本就沒想過要去對蒙元人寬仁。同樣的道理,若是蒙元帝國的騎兵衝進大隋的領土,百姓們只怕會一樣的反應。所以……與其寬仁,還不如索性放開來殺,讓那些蒙元的百姓感到害怕,只有害怕,才能讓一個彪悍的民族最終屈服。”
寧言道:“寬仁是以後的事,但絕不是戰爭中的事。”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就像你剛纔說的,大隋和蒙元都有着各自的驕傲,這種驕傲不允許另一方來褻瀆,所以戰爭從開始就會很慘烈。士兵們衝進草原上的時候,是無法控制自己的。他們會如入魔一樣瘋狂殺人,瘋狂搶掠,這種事根本就制止不了,軍律在士兵們的瘋狂面前蒼白無力。所以……陛下索性放任士兵們去殺人。”
寧言微笑道:“多年之前,我與大將軍羅耀閒來無事聊天的時候有過相似的討論。當時大將軍問我,若朝廷對蒙元開戰,大軍直入草原且最後取得勝利,如何穩固妥善的去控制那數萬萬里江山?如何讓數以億計的蒙元百姓臣服?”
“先生如何作答?”
方解問。
寧言淡淡道:“我當時回答大將軍說……蒙元百姓若是臣服,就沒有必要在去說如何穩固萬萬裡江山的事。而最簡單實效的讓蒙元百姓臣服的辦法,就是把不臣服的都殺掉。十去其五六,其心必懼。”
“殺掉一半……”
方解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心裡有些發寒。
寧言微笑道:“現在江南百姓以隋人自居且引以爲傲……要知道百年前那位姓李的大將軍,在江南屠掉的人口雖然沒有一半那樣多,但去了三成還是有的。先殺後撫,殺到人們膽寒,然後再施仁政,活着的人得了好處,會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滿足。只需要一百年的時間他們就只記得好而不記得壞了。而雍州百姓,現在穿隋衣,花五銖錢,十四歲以下的孩子進大隋的學堂,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拿朝廷發的銀子。才二十年……他們已經適應了現在的生活。你看,時間並不長,不是麼?”
……
……
監牢可以改變一個人,這說法終究是不錯的。
雖然方解坐的牢獄有些特殊,但這種生活對他思想上的改變還是有着極大的影響。而正是因爲在這種環境下,寧言所說的殺一半才能理解的更加透徹。若是在以往時候,方解肯定會不以爲然。
他甚至會據理力爭,告訴寧言只有待百姓寬仁百姓纔會待你寬仁。可是現在的方解,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掌國家神器的皇帝陛下,要考慮的事情遠比百姓們要多的多。而這些事,很難用簡單的善惡來界定。你可以有自己的好惡,但無法強制性的在皇帝的決定上打上一個暴君的標籤。
寧言和方解沒有過多的討論軍律的事,畢竟私底下議論這個若是被人知道了,說不得會被戴上一頂叫做大不敬的帽子。
在皇權至上的世界,有多少人被這頂帽子壓死不可估量。
地上凌亂的都是書籍,牆壁上的地圖也被勾畫的有些面目全非。地上的石鎖少了一個,鑲嵌在牆壁中。石牀上是寧言的行軍筆記,門口的飛魚袍似乎正在呼喊着什麼。方解從沉思中緩過神來的時候,才聽到那飛魚袍是在呼喊自己把飯菜接過去。
兩個人的飯菜,有肉有酒。
“這地方不錯。”
寧言之前沒打擾陷入沉思的方解,他知道之前那點到即止的話需要給方解時間去消化。雖然這個少年深陷囚牢,但既然他坐在這裡講課,就誰也不能堅定的認爲這少年沒有重見天日的那天。說起來陛下對方解的處置很矛盾,關他入牢,卻讓演武院的教授們跑幾條街來單獨給他講課。
他不得自由,可在禁錮中又顯得很自由。
“安靜,沒人打擾,可以悟到很多事。”
寧言爲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用筷子,捏了一片熟牛肉放進嘴裡慢慢的咀嚼:“這有酒有肉有書讀的清淨日子,若是有機會我倒是也想享受一番。”
方解無奈的笑了笑道:“好像不只是您說這是一種享受,或許是學生的境界還不夠,所以到了現在也認爲這是煎熬,沒發現有什麼舒服的地方。”
“與境界無關。”
寧言喝了一口酒後舒服的出了口氣:“武學有境界,文人哪裡有什麼境界。說幾句看似道理很深的話,寫幾篇繁華錦繡的文章就是境界?說出來的境界,寫出來的境界,甚至被人看出來的境界都不算境界。而是在裝,越是身份高的人越會裝。世人皆有思想,誰都有偶然感悟真諦的時候,這便是境界?那麼所有人的境界豈不是全都一樣?”
“有些人尋一處風景秀美的所在居住,寫什麼南山採菊北山種桃的詞句,就是境界?那山中獵戶田中老農,誰的境界都比他高。”
“是心態”
寧言淡淡道。
“心態”
方解怔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這監牢四壁牢固不可破,哪怕牆壁上的刑具換做了地圖,你身邊多了書籍多了教授,但這監牢還是監牢,未曾改變。監牢不可變,那麼只能你自己來變。屈時頭腳對摺做孫子,直時昂首挺胸大丈夫,都幹得了,纔是梟雄。”
“大隋不需要梟雄。”
方解認真的說道。
“大隋不需要的是做梟雄的人,而不是不需要這樣的心。”
寧言道:“手握重權者,誰無梟雄心?”
“先生這話,若是被人聽了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這算的什麼大不敬?且我本就是戴罪之身,還怕再多些?陛下也知道我的秉性,直言說這些的未必是賊子,滿口阿諛奉承的未必是忠臣。你將來若是能走出這裡,必然從軍。我只是在告訴你一件爲將者必須明白的事。”
“只要最後能打贏,你何必在意什麼手段?現在的日子雖然看起來有些悽苦,讓你不甘,可你若是連這點都不能忍受,如何在心裡裝進一場戰爭?一場勝負?若是連一場勝負都裝不下,還有什麼資格談未來成敗?懦夫白癡一個,死不足惜。”
“你心裡是學堂,這裡便不是牢獄。你心裡是牢獄,何處都是牢獄。心裡不甘,即便行走與光天化日,也終究滿心隱晦森寒。心裡平靜寬闊,何止能跑得千軍萬馬?你現在學,不是心甘情願舒舒服服的學,而是逼着自己在學。雖然兩者都是學習,但得到的東西天差地別一去千萬裡。”
方解喃喃的說了幾個字:“心態……學生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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