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孤

柳鳴九匆匆趕回來,就見家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街坊。

容嬤嬤尖利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什麼老太太親手送的?這是駱家的傳家寶,當年駱家遭難老太太都沒捨得當,怎會送一個還沒過門的媳婦?明明是你家姑娘趁老太太睡着了偷偷拿走的,現在怕事了編出這麼一個荒唐藉口,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兒啊?有本事你叫她出來與我對質,我看她是心虛不敢露面了吧!”

手裡託着那對兒祖母綠的手鐲,手鐲在陽光下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

正因爲是好東西,才讓她的話有了幾分可信。

有平時跟柳家關係不太近的,不免偏向了駱家。

柳家左鄰的李老太太卻是不信的,在隔壁院子裡聽了會兒,此時走了出來,站到嘴笨說不過容嬤嬤的秦叔一側,狠狠敲了一下柺杖,怒視容嬤嬤道:“你給我閉嘴,瞧瞧你說的,讓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出來跟你對質,你不要臉,柳念真還要臉呢!駱家再敗落,也是咱們縣曾經有頭臉的人家,怎麼教出來你這半點規矩都不懂的刁奴!”

李家是長樂縣的大族,李老太太正是族老夫人,極有威望。

街坊們不由靜了下來。

容嬤嬤也不敢跟李老太太撒潑,收起鐲子,緩和語氣道:“老太君別動怒,我也是一時氣憤才忘了規矩,實在我家老太太向來看重大姑娘,今日大姑娘竟然做出這等寒人心的事……”

“閉嘴吧!”

李老太太重重哼了聲,掃視一圈,揚聲道:“念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乖巧懂事知書達理,若不是我們李家沒有合適的兒郎,我早就定下她了,還輪得到你們駱家?說她偷東西,你還不如說財神爺覬覦駱家的傳家寶想偷更讓人信服!”

周圍一陣鬨堂大笑。

容嬤嬤才張開嘴,李老太太馬上又擡高了聲音:“別欺負柳念真臉皮薄不好出面你就滿口污言穢語,誰家是什麼家風教養,街坊們心裡都清楚。這麼多年柳家一直幫襯着駱家,駱家從來沒說過柳念真一句不是,好啊,眼下駱玉衡要有出息了,駱家就看不上柳念真了是不是?呸,有膽子做忘恩負義的事沒膽子承擔罵名,竟然還想冤枉柳念真,做夢!”

衆人恍然大悟,敢情駱家冤枉柳家姑娘偷東西是爲了退親啊?

風聲忽的一改,全都指着容嬤嬤罵了起來。

容嬤嬤紅着臉辯解:“老太君休要胡亂猜測,誰說我們看不上大姑娘了?一出歸一出……”

“這麼說,駱家沒想退親?”柳鳴九終於分開人羣露了面,沉着臉質問容嬤嬤。

容嬤嬤犯難了。

老太太肯定是要退親的,可此時承認……

柳鳴九看着她,忽的笑了,朝一衆街坊拱手,平靜地道:“諸位,四年前柳某大病,郎中不看好,我也自覺不久於人世,觀駱玉衡慘遭家變依然不改本心,謙謹待人勤奮好學,柳某愛才,故將掌上明珠許配給他,盼望我走後兩個女兒有人照顧。幸得老天垂憐,多給了我幾年時間,不想駱家嫌棄柳某病弱,後悔這門親事,更是冤枉小女偷竊。柳某不願強人所難,既然駱家有意悔婚,今日就請諸位做個見證,顧、江兩家婚約就此作廢,從今往後恩斷義絕!秦叔,去庫房覈對禮單,將當年駱家送的小定禮一樣不差地還回去!”

“是!”

秦叔迅速折了進去,很快就捧着兩個匣子走了出來,冷哼着拋到容嬤嬤面前:“拿走吧,這是你們駱秀才親手作的字畫,等將來他中了舉中了狀元,肯定價值千金啊!”

當年駱家一貧如洗,駱玉衡連秀才都不是,老爺不嫌駱家窮,他們竟然先瞧不起老爺了!

容嬤嬤一張老臉都漲成豬肝色了。

先前的祖母綠鐲子有多讓人信服,眼下這兩樣簡單的小定禮就有多扇自家的臉。

事情做了了斷,柳鳴九走到李老太太身前,躬身行了一個大禮:“老太君袒護小女之恩,鳴九永世不忘。”

李老太太連忙將人扶了起來,對着柳家的院子道:“行了,都是左右街坊,這麼客氣做什麼,這樣的親家不結也好,鳴九別往心裡去,快去瞧瞧柳念真吧,那丫頭被人如此欺凌,不定哭成了什麼樣呢,唉,這可憐的孩子,我眼睛都酸了……”

擡手抹淚。

柳鳴九心裡也記掛愛女,再三道謝後,領着柳家下人進了門,秦叔纔將大門關上,一回頭,就見前面的老爺身形一頓,跟着直挺挺朝前栽了下去。

“老爺!”秦叔幾個箭步衝了過去,費勁兒將人翻過來,就見柳鳴九吐了好大一口血,地上,衣襟上,全都紅了。

“快去請宋郎中,快去請啊!”秦叔紅着眼睛喊人,緊跟着與另一個小廝急急將昏過去的柳鳴九擡向正房。

柳家門口衆人還沒散,一聽柳鳴九吐血昏迷了,個個往門口擠。李老太太做主將看熱鬧的都勸走了,憐惜柳家沒有個主事的,她拄着柺杖領着丫鬟去看柳鳴九,算是坐鎮,萬一柳鳴九有個好歹,柳念真姐妹倆無心管事,她也能幫忙拿個主意。

下人房,噩耗傳來時,柳念真正趴在榻上悲憤落淚,驚聞父親負氣昏迷,柳念真只覺得天塌了下來,那些被人冤枉的委屈都不算什麼了,腦海裡只剩下父親。

顧不得洗臉,顧不得梳頭,甚至都忘了去廂房喊妹妹,柳念真踉蹌着奔去了前院。

“爹爹!”她伏在榻上,泣不成聲,“爹爹,你別嚇唬我,你別丟下我們啊……”

李老太太在旁邊站着,不忍心看,轉過身暗暗抹淚。

柳汐音很快也跑了進來,還沒進門哭聲就傳過來了,進屋後趴在姐姐身邊,哭得更是可憐,“爹爹你別走,爹爹我害怕……”

一對兒掌上明珠哭成淚人,柳鳴九卻是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回應。

宋郎中過來看過,搖頭嘆息,稱柳鳴九氣急攻心,加之身體本就虧了,這一吐血失了九成精氣,就算能醒轉,也撐不過三日,委婉地暗示柳家準備後事。

柳念真哭得暈了過去。

醒來時,天色已暗。

她失魂落魄,恍如踩在雲端,茫茫然回到了父親牀邊。

柳汐音和衣躺在裡頭,抱着父親睡着了,眼睛腫着,眼睫上還掛着淚珠。

“姑娘,用點粥吧,有了力氣才能守着老爺啊。”秦嬸端着托盤走了進來,看一眼那邊彎腰守着的丈夫,紅着眼圈勸道。

柳念真的視線從父親臉上移到了妹妹那邊,“二姑娘用了嗎?”

秦嬸輕聲嘆氣:“沒,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要叫醒她嗎?”

柳念真搖搖頭,睡着也好,至少不用再哭。

移到桌案前,柳念真低頭,舀了熬爛的肉粥慢慢往嘴裡喂,嚥下去,落下兩行淚。

強迫自己吃了滿滿一碗,柳念真重新回到牀邊,握着父親的手趴了下去,默默流淚。

三更天,萬籟俱寂,屋裡突然響起熟悉的咳嗽。

柳念真立即擡起頭,淚眼模糊中見父親真的醒了,連忙催秦嬸去端藥,她抽搭着擦去眼淚,細聲跟父親說話,“爹爹醒了,餓不餓?哪裡不舒服嗎?”

柳鳴九看向女兒,就見女兒水靈靈的杏眼已經腫成了核桃。

他笑了,想要摸摸女兒腦袋,手臂卻擡不起來,說話也沒有力氣。

柳念真見了,忍着淚勸道:“爹爹別動,您現在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

柳鳴九輕輕頷首。

秦嬸端了鍋裡溫着的藥進來,柳念真一勺一勺服侍父親用下。

服了熱藥,柳鳴九臉上終於多了些血色,看看牀裡頭依賴地抱着他睡的小女兒,再看看伺候在牀邊的長女,他眼裡落下淚來,吩咐秦叔:“去請那位黑衣公子過來。”

他不行了,臨走之前,能交代多少是多少吧。

聽出父親話裡的含義,柳念真再也壓抑不住,伏在榻上哽咽起來。

鍾凌跟在秦叔後面,從窗前經過時,聽到了那細細弱弱猶如幼鹿悲鳴的哭。

或許是江南八月的夜風醉人,那一瞬,他恍恍惚惚記起了母親去的時候,七歲的他從宮裡趕回王府,跑到內室門口,先聽到姨母舅母低低的啜泣。他哭着進去,看到母親一動不動躺在牀上,衣衫穿得齊齊整整,衣領下卻有一圈淤青。

這麼多年過去了,鍾凌也說不清楚,爲何他忘了母親的模樣,卻記得那白皙脖頸上的淤痕。

進了屋,抽抽搭搭的哭聲更爲清晰,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鍾凌停在牀榻三步之外,一雙清冷的黑眸平靜地看向柳鳴九。

柳鳴九哀求地看着他:“這位公子,柳某應是撐不過今晚了,我會吩咐下去,不許任何人泄露公子的行蹤,只求公子履行之前的諾言,病癒後便悄然離去,別再爲難她們兩個孤女,可好?”

鍾凌指天發誓:“先生放心,我二人若加害兩位姑娘,必遭天打雷劈。”

他目光純淨而堅定,柳鳴九信他,目光投向那邊的秦叔,“你都聽見了,我走之後,兩位公子便是柳家的座上賓,你們不可失禮。”

秦叔跪下磕頭,聲音哽咽:“都聽老爺的……”

柳鳴九便請鍾凌回屋休息,聽腳步聲消失了,他終於看向長女,握住她手道:“念真啊,爹爹對不起你們,生了你們,卻再也護不了你們了。駱玉衡不是良配,爹爹也沒有時間再給你張羅好親,你覺得秦風如何?”

柳念真震驚地忘了哭。

秦叔秦嬸更是難以置信地擡起頭。

柳鳴九苦笑,他也是沒辦法了,女兒貌美,一旦失了他這個倚仗,日後多半會被人欺凌。秦風雖然配不上女兒,勝在人老實可靠,樣貌也周正,招爲贅婿後,秦叔秦嬸肯定也會更加盡心照顧柳念真姐妹。

“老爺,秦風哪配得上姑娘啊?”秦叔本能地拒絕。

柳鳴九搖頭道:“只要他對柳念真好,他就配得上,就是不知你們願與不願意讓他入贅柳家。”

“願意,願意,老爺放心,我們一定會照顧好姑娘的,絕不負老爺的囑託!”秦嬸急着應道。

柳鳴九依然看着秦叔,見忠僕也點了頭,才詢問地看向女兒,“念真若是答應,等我走後,百日內就辦喜事。”夜長怕夢多,女兒先成親而不洞.房,孝期過了再行周公之禮。

柳念真哭着點頭,“我都聽爹爹的,只求爹爹……”

還沒說完,握着她的那隻手忽的鬆了。

柳念真怔住,反握住父親,“爹爹?”

無人應她。

柳念真又喊了兩聲,下一瞬,失聲痛哭,“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