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好商量

鍾凌懷王離開的第二日,柳念真姐妹得了一條小柴狗。

是隔壁家的母狗生了六隻小狗崽兒,快滿兩個月了,有一隻黃毛的不知從哪鑽到了這邊後院,讓飯後出來散步的姐倆撞個正着。

柳汐音喜歡極了,蹲下去喚小狗,那狗也膽大,人家一叫它就搖頭晃腦地跑了過來,不停地舔柳汐音手心。

玩夠了,柳汐音抱起小黃狗,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她想養它。

柳念真見妹妹跟狗玩的時候笑得那麼開心,就差秦叔去還狗,順便問問鄰家賣不賣。

最後秦叔用一兩銀子買了這條狗,柳汐音給它起名叫團團,夜裡睡覺都要抱着。

姐妹倆睡一屋,早上柳念真迷迷糊糊的,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身上踩了過去,睜開眼睛一看,對上團團捲起來的狗尾巴,小傢伙聽到動靜回頭看她,對視一會兒扭過頭,又從柳汐音被子上爬了過去,笨拙又囂張。

柳念真由衷地笑了。

上午秦叔來回話,說是牙行的人來了,他要跟着去看宅子。

柳念真取了兩張百兩銀票給他,“您先拿着,有合適的先付下定金。”

總在旁人家住着不是回事,早點尋到新宅子搬走,也好早點跟秦風成親。被人惦記過,柳念真才明白了父親的苦心,秦風身份再低,都是個結實高大的男人,有了正正經經的丈夫,旁人就算起壞心思也會多些顧忌。

秦叔收好銀票走了。

秦風在前院等着呢,見父親出來,他有些沒底氣地靠了過去,將憋了一日的話問了出來,“爹,柳念真她,沒有不高興吧?”

秦叔知道兒子在胡想什麼,瞪他一眼道:“你把大姑娘想成什麼人了?天底下就沒有比大姑娘更守禮的人,大姑娘對那位公子只有感激,根本沒有旁的心思,你少瞎猜,老老實實在家看着。”

捱了罵,秦風卻滿足地笑了,那人那樣好柳念真都沒動心,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下午秦叔回來,看中一處兩進的宅子,街坊裡讀書人家多,清淨整齊,就是有點貴。柳念真不缺這點錢,當即就把買宅子用的銀子都給了秦叔,囑咐他明日就去衙門辦地契交接。

秦叔痛快應下。

夜幕降臨,姐妹倆一起洗了腳,鑽到被窩裡睡覺,團團更喜歡柳汐音,窩在柳汐音枕頭旁。

夜深了,外頭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響。

團團支起耳朵,盯着窗外看了會兒,忽的汪汪叫了起來。它還小,叫得不響,前院的人聽不見,但柳念真姐妹倆馬上醒了。

柳汐音揉着眼睛問姐姐,“怎麼了?”

說話時團團已經跑到了窗前,雖然不叫了,圓圓的小腦袋還高高揚着,警惕地望着外面。

柳念真經歷過被人夜闖閨房的事,心有餘悸,緊張地喊綠珠點燈。

不一會兒秦叔等人就過來了,隔着窗子聽柳念真說可能有賊,幾人提着燈籠將前後院仔仔細細檢查了遍,連屋頂上都照着看了,確定無人才重新聚了過來。

柳念真已穿戴好,站在屋門口詢問情況。

“沒人啊,”替鍾凌看宅子的婦人好奇道:“姑娘聽到有人撬門了?”

沒找到人,柳念真有些尷尬,細聲解釋道:“沒,團團半夜突然叫起來,我以爲來了賊……”

婦人善意地笑了,“我們兩口子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年,整條街都沒鬧過賊,姑娘別把狗叫當真,這麼大的狗事多,沒人也會叫兩聲,姑娘沒來的時候,隔壁家的小狗崽天天叫,要不他們咋捨得都送出去呢。”

她這樣說,柳念真越發臉熱,自責道:“是我大驚小怪了,你們快回去睡吧。”

那對夫妻先走了。

秦叔秦嬸緊隨其後,秦風偷偷看柳念真一眼才戀戀不捨地轉身。

柳念真羞愧地回了內室,進去後敲了敲被妹妹抱在懷裡的團團,“都怪你亂叫。”

“是姐姐膽小,哪裡有賊啊。”柳汐音打着哈欠替愛狗說話。

柳念真搖搖頭,重新歇下。

屋頂上,鍾凌一身黑衣趴在那兒,暗暗慶幸剛剛是自己人照得房頂,否則他還真要因爲一條意料之外的狗崽壞事。

透過方纔趁亂掀開的瓦片,見裡面燈黑了,鍾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迷.香,緩緩吹了進去。

吹完蓋上瓦片,等了一刻鐘,鍾凌再次躍下屋頂,站了會兒沒聽到狗吠,確定那條狗也昏了,鍾凌又對着丫鬟睡得外間吹香,這才撬開門閃了進去。

他記得屋裡的擺設,利落點了一盞燈,燈光昏暗,柔和不起眼。

鍾凌慢慢走到炕前。

她把炕頭留給妹妹,自己睡在外面,粉色的被子,襯得她小臉微紅,不同於一路上的蒼白。

看着她舒展的黛眉,鍾凌出了神。

她把他當恩人看的吧?一會兒聽完他的話,估計又要恨他了。

可他不在乎,阿洵才兩歲,必須有人照顧,還得是主子,能在身份上壓住姨娘庶子庶女。

他只能選她。

目光恢復清冷,鍾凌先捂住她口,再拔.出小瓷瓶塞子湊到她鼻端。

怕她醒來驚叫,他捂得很緊,掌心下的脣溫溫軟軟,他不知爲何想到了那天在江邊。

四脣相貼。

這是他碰過的第一個女人。

可惜她再美,再誘人,都與他無關。

心頭最後一點不忍都沒了,鍾凌捂緊她口,等她醒來。

柳念真聞到了一種極其難聞的味道,她蹙眉,睜開眼睛,意外對上一張熟悉的冷漠臉龐,那麼冷的臉,那麼冷的眼,冷得讓人忽視了他的俊朗,不敢多看。

柳念真茫然地望着他,分辨不清這是不是夢。

他不是走了嗎,不是再也不回來了嗎,怎麼……

“醒了?”鍾凌眼裡沒有任何波瀾,低低地問。

柳念真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她出奇的平靜,鍾凌皺眉,“你不怕我?不好奇我爲何半夜過來?”

他聲音低沉,貼着她的手傳來冬夜的寒意,柳念真徹底清醒,無法開口,一雙杏眼卻瞪大了。

“別喊,我先出去,你悄悄穿好衣服,穿好了再去堂屋找我。”鍾凌快速解釋道,“你妹妹跟那兩個丫鬟吸了迷.香,明早才能醒,你不用擔心被人知道。聽懂了嗎?”

柳念真再次點頭。

鍾凌慢慢收回手,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看着門簾落下,柳念真心跳陡然快了起來。

本以爲這輩子再也不會見的人,又見面了,他到底爲何而來?

一邊猜測一邊穿衣服,因爲相信他的爲人,倒也沒有擔心他居心叵測。

下了地,柳念真摸摸頭髮,散着不合適,精心打扮更不妥,就簡單地挽了起來,穿戴整齊了,對着門簾猶豫片刻,這才提着燈出去找他。

“坐吧。”鍾凌指着對面的椅子道。

柳念真低下頭,將燈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上,眼睛看着地面,輕聲問他:“公子有事?”

她看地面,鍾凌看桌上的燭火,“我有一個表妹,她小你一歲,下面有個兩歲的弟弟。去年他們姐弟喪了母,父親寵愛小妾,對他們置之不理。我表妹跟你一樣,把弟弟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柳念真錯愕地擡頭,不太懂他的意思。

鍾凌目光移向她,盯着她道:“昨日我表妹死了,摔了一跤死了,她身邊的丫鬟說她是自己摔的,我們不在場,不知道真相。”

他平平靜靜,彷彿說着無關人的事,柳念真聽了卻不禁難過,“那,她父親沒有過問?”

“他在遼東,年底纔回來。”說完大概,鍾凌道出了此行目的,“你與我表妹生的一模一樣,我想請你假扮我表妹去照顧她弟弟,照顧他到八歲。六年後你十九,名義上只有十八,出嫁也不算太晚。你不用擔心嫁不到好人家,我姨父是侯爺,是皇上身邊的寵臣,你的夫君,註定會是京城名門才俊。”

他七歲喪母,次年父王續娶,那時他已經懂得提防繼母了,相信表弟長到八歲也會明白事理,屆時他再找機會安排武功高超的隨從給表弟,自保應該沒問題。

柳念真僵在當場,不敢相信他居然會提出如此荒謬的主意!

他太冷,柳念真不敢直接拒絕,試着與他講道理,“世上怎麼可能有一模一樣的人?我被你姨父發現了怎麼辦?你表妹的家人,我全都不瞭解,而且我還大她一歲……”

鍾凌盯着她,聲音冰冷,“容貌你不用擔心,你們確實一模一樣,身高差別也不大,十二三歲本就是長個子的時候,很好含糊過去。其他的,到了京城,我與舅母會提醒你該記住的東西,只要你記牢了,就不會出錯,你若記不牢,想想你妹妹,爲了她,我相信你能辦好這件事。”

“你要對汐音做什麼?”柳念真白着臉站了起來,渾身發抖,看他的眼神如看惡煞。

鍾凌迎着她的目光道:“我會將她安排在京郊的莊子上,穿戴飯菜如同名門閨秀,也會請女先生教她讀書禮儀,你能給她的,我都會給,絕不會虧待她。等你在侯府安穩下來,有機會我再安排你與妹妹見面。”

有機會見面?一個月見一次,還是一年見一次?

那是她從小護在身邊的妹妹啊!

柳念真淚如雨下,“你都想好了是不是?我不答應你又怎麼辦?殺了我們姐妹?”

她哭着問他,只要他承認,她現在就帶着妹妹死!

京城權貴人家,宅門裡的勾心鬥角柳念真沒經歷過,沒有體會過其中的可怕,但真正的表姑娘都死得不明不白,她一個冒名頂替的,如何能保證一定會順順利利?若終究逃不過一個死,那還不如現在就去地下陪爹孃,免得活着被人脅迫不得自由,免得姐妹分離,一個在侯門大院戰戰兢兢,一個在陌生的莊子孤苦無依……

她捂着嘴,但還是有壓抑不住的哭聲傳了出來,無助又絕望。

鍾凌垂眸默聽,等她沒有那麼激動了,他擡眼看她,“我救過你兩次,從知縣手裡救下你那次算是補償,後來在江邊救你上岸,你的管家替你跟我道謝,說如果我有吩咐,你們都會照做,那是你隨便說說的,當不得真,還是他擅自替你做主?”

柳念真跌坐在椅子上。

秦叔沒有自作主張,當時她心裡也是這樣想的,他救了她的命,她欠他的恩情,無以爲報。所以他不殺她,只用救命之恩討債。她呢,因爲欠他,他來討債,她沒有資格拒絕,拒絕了,就是她忘恩負義。

可她還是不願,她寧可償命給他,也不想去頂替別人。

她努力搜尋拒絕的理由,“秦叔他們怎麼辦?你知道,我父親臨終前替我安排好了親事……”

鍾凌毫不留情地毀了她最後一次努力,“今晚我就帶你們離開,這幾間房子會走水,你們姐妹也會葬身火海,從今以後,世上再無柳家姐妹,你會是雲陽侯府的嫡女,你的妹妹,也會以另外一個身份住在我的莊子上。”

柳念真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他都安排好了,她真的必須跟他走。

知道無路可退,柳念真眼淚漸漸止住,平復下來後,她啞着聲音道:“好,我跟你走,我也會竭力幫你照顧好你表弟,我只求六年後你放我離開,我不想做侯府嫡女,也不想用你表妹的身份攀好親事,我只想跟柳汐音做名正言順的姐妹……”

“我無法保證,”鍾凌冷漠地打斷她,“進了侯府,你在裡面的情況我也無法掌控,我只能許諾你,如果六年後我有本事讓你們姐妹團聚,我一定會成全你。”

柳念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怔怔地望着他。

醒來見到他,她心裡是有一絲不受控制的歡喜的,然此時此刻,她只恨他爲何要來。

鍾凌率先打破沉默,“你同意了?”

柳念真轉過身,沒有說話。

“那我就當你默認了。”

鍾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外面有人接應我,我先送你妹妹過去,你收拾收拾東西,別帶太多,挑幾件重要的,稍後我再過來接你。還有,你真爲了秦叔他們着想,就不要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被我發現,我馬上殺他們滅口,說到做到。”

柳念真依舊背對着他。

鍾凌瞧了她一會兒,朝裡面走去。

“等等!”關係到妹妹,柳念真迅速恢復了過來,哽咽着道:“你等等,我先替她穿好衣服。”

鍾凌就停住了腳步。

柳念真低頭從他身邊經過。

淡淡清香裡,他看見她的眼淚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