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的夜晚並非一片漆黑。
白雪映襯月光,四周一片慘白,每一個人影都清晰可見。
顏鳶屏息四望。
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可四周明明傳來清細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彷彿是近在咫尺,又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
會是什麼人?
或者……什麼東西?
顏鳶心中凜冽。
身體本能地擋在了楚凌沉的身前。
楚凌沉一怔,目光深深地落在顏鳶的身上,炙熱而又安靜。
顏鳶忽然不覺,她正全神貫注地觀察着四周的動靜。
在野外最可怕的從來不是敵人或是野獸,而是不知名的東西。那東西聽起來像是千軍萬馬在靠近包抄,可是四下卻明明看不到任何東西。
到底是什麼?
顏鳶回頭望向季斐。
季斐已經從篝火中點燃了幾個火把,然後朝他們的手中一人塞了一個。
他朝着幾人做口型:走。
庇護所是背風的死角,不論那是什麼東西,留在這裡都是危險,不如移動。
顏鳶點點頭,舉着火把走在最前。
此地已經接近雪原的邊緣,積雪日漸稀少。
在她的前面是一片半人高的裸岩高地,她舉着火把緩緩靠前,剛剛踏上那塊岩石,忽然間前方有一團黑影朝她撲來,正中了她的膝蓋。
顏鳶便覺得褲子上墜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那東西跳到她的褲子上就不動了,掛在她的褲子上隨風飄搖。
顏鳶覺得膝蓋有點癢。
她舉着火把低頭照亮自己的褲子,褲子上那不知名的東西幽幽地擡起兩個鰲腿。
那是——!
顏鳶瞪大了眼睛。
那竟然一隻雞蛋大小的……
蜘蛛。
只是對視了一眼,顏鳶全身的血液就涌上了頭頂。
顏鳶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抓過最軟的蟲子剝過最大的蛤蟆皮,但唯獨這八條腿的蜘蛛精是她的死穴,她見了就腿軟,若是在房間裡發現一隻,她恨不得燒了整間屋。
眼下蜘蛛舉起鰲腿,正朝她示威地揚着。
“……”
顏鳶幾乎是第一時間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叫出聲來,另一隻手揮舞着火把用力擊向自己的膝蓋。
火光燒到蜘蛛身上,蜘蛛終於跳了開去。
顏鳶的手腳發軟,火把脫離了她的指尖,順着裸岩高地高地翻滾了下去。
火光一路照亮黑漆漆的裸岩,赫然照亮了地上正行進着的,成千上萬的雞蛋大小的蜘蛛。
它們烏泱烏泱地向着他們的庇護所靠近,鋒利的爪子磨過地面,發出細微沙沙聲,風一吹便有蜘蛛被驚到,從地上一躍而起跳出半人多高。
顏鳶發現自己其實也不用捂住嘴。
因爲她根本叫不出來。
她無法呼吸也感覺不到心跳,只聽見耳旁響徹的沙沙聲,彷彿它們千萬根拽着是勾在她的身上。
……
“大爺的!哪裡來的那麼多蜘蛛?!”
下一刻秦見嶽的聲音響起,緊接着他爆發出一連串的叫罵聲。
他一邊罵一邊揮舞手中的火把,在蜘蛛羣裡大殺四方,那些蜘蛛受了驚更是瘋狂地跳動起來,好幾只落到顏鳶的腿上。
顏鳶全身僵硬,一動也不敢不動。
季斐也加入了驅趕蜘蛛的行列。
他一路驅趕蜘蛛,慢慢下到了裸岩下,撿回了火把,重新塞到顏鳶的手中。
然後輕聲對顏鳶道:“小白,抓緊。”
顏鳶還是無法呼吸。
季斐溫柔道:“小白,不要怕,你已經可克服過不是麼?”
顏鳶勉強回過了神,生硬地接過了季斐手中的火把。
她確實曾經克服過。
在初入見薄營的時候,她就被季斐發現過這個弱點。
那時她在森林受訓,因爲看到隊友們吃蜘蛛,一不小心心態崩了,季斐發現之後便告訴她,一個戰士不應該有這樣明顯的弱點,他用了很長時間,循序漸進地帶她克服了對蜘蛛的恐懼。
但她勉強克服的只是對一隻蜘蛛的恐懼。
不是這漫山遍野的蜘蛛羣。
“小白!跟上!”
“不要忘了你的任務。”
季斐催促顏鳶。
顏鳶擡起頭緩緩看了楚凌沉一眼。
任務……
對,她的任務是保護楚凌沉。
當情緒已經崩潰,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性。
顏鳶麻木地舉起火把,像一個木頭人一樣邁開腳步,慢慢跟上季斐的步伐。
她知道腿上仍然掛着蜘蛛。
一個兩個。
或者是四五個。
……誰知道呢?
她不想去思考和感覺它們,只是機械地朝前走。
“顏鳶。”
楚凌沉的聲音傳來。
顏鳶茫然擡頭,發現一直在她身後的楚凌沉,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側。
楚凌沉低頭看着她,用自己的火把驅趕走她身上的蜘蛛。
他輕聲道:“我們需要儘快走出去。”
顏鳶一動不動。
並非她不想動,而是腳下實在麻木了。
一旦停下腳步,就再難鼓足勇氣邁出第一步。
楚凌沉又停下了腳步,回過身,用袖子擦她的眼睛。
他輕聲道:“怕也沒有關係。”
他用溫熱的指腹揉着顏鳶的劉海,低聲道:“不是每個弱點都需要克服,即便害怕,也不要緊。”
……
顏鳶愣愣看着楚凌沉。
她出身將門,幼年隨軍,少年從軍。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有弱點未必需要克服,害怕不是羞恥。
明明是怯懦的言辭……
卻……
顏鳶急促地喘了口氣。
她不知道此刻充斥着胸口的是什麼感覺。
只是忽然間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漫山遍野的冷氣好像一下子鑽到了她的鼻孔裡,她覺得冰寒無比,卻又覺得終於真正吸到了一口氣,沒有知覺的眼淚越流越多。
她並不難過。
也並非真正的哭泣。
眼淚只是一種恐懼之下的身體反應,也並不影響她思路清晰。
楚凌沉低道:“我走前面。”
顏鳶點點頭,小聲問他:“你不嫌棄髒嗎?”
楚凌沉沉默了一會兒道:“可以忍。”
顏鳶:“……”
楚凌沉低頭牽起了她的手:“走。”
顏鳶默默跟上了楚凌沉的步伐。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狗皇帝身上戾氣太重,那些蜘蛛其實落到他身上的並不算多,他皺着眉頭往前,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回頭檢查顏鳶的身上,替她清除身上的蜘蛛。
顏鳶一陣緊張一陣放鬆。
就這樣慢慢悠悠走着,蜘蛛好像沒有盡頭。
顏鳶麻木的眼淚已經快要流乾了,季斐與秦見嶽也回過頭與他們會合,畢竟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天亮還早,誰知道這些蜘蛛有沒有毒?
顏鳶的心中一直盤桓着一個想法。
她已經忍了很久,還是哆嗦着開了口:“我覺得……它們在跟着我們……”
季斐皺眉道:“何以見得?”
顏鳶擦了擦眼淚:“一個地方……不可能有那麼多相似的動物……”
魚吃蝦米,鳥吃蟲,老虎獵鹿,每個地方的生靈總是相互平衡的,不可能會有如此爆發式的無窮無盡的蜘蛛……
除非它們是在跟着他們移動。
楚凌沉低頭問她:“你想說什麼?”
顏鳶艱難道:“也許……可以滅了火把試試……”
……
眼下似乎已經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
四人簡單商量了幾句,就找到了一處相對蜘蛛比較少的地方,同時熄滅了手中的火把。
好在雪光足夠充足,即便沒有火把也依舊可以看清路,他們慢慢地朝前走着,蜘蛛果真越來越少,又走了約莫二里地,周遭的蜘蛛幾乎已經不見了蹤影。
顏鳶大口喘息。
就連秦見嶽也累極了,躺在地上直罵娘。
顏鳶的身上已經被冷汗濡溼了,但這不是最要緊的,她眼下最擔心的是自己的膝蓋。
“怎麼了?”
楚凌沉發現了顏鳶的異樣。
顏鳶坐到地上,用匕首割開了自己膝蓋上的布料。
果然,方纔第一隻蜘蛛停留的地方,已經紅腫了起來。
楚凌沉的呼吸一頓:“你被咬到了?”
顏鳶搖搖頭:“應該沒有,只是抓傷。”
進雪原之前她是穿着裙子的,後來爲了活動方便所以撕掉了裙襬,只留下了不算厚實的襯褲,所以方纔倒黴被抓破了皮。
雪光太暗,楚凌沉死死盯着傷處。
顏鳶輕聲安撫:“應該毒性不是很強,否則……”
她想說否則不會只是有一點點腫而已。
但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嚥了回去。
她在雪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有人在身後點燃了火把,火光得她身旁的雪都染上了橙黃色的光亮。
“誰在那裡?!”
“什麼人!”
忽然間不遠處傳來一陣厲聲呵斥。
緊接着四周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像是許多人分頭包抄了而來。
季斐與秦見嶽在第一時間拔出了兵器,分別守在顏鳶與楚凌沉的兩側。
幾乎是同時,幾十個黑影從暗處現了身。他們行裝不一,體型參差,就連兵器都不盡相同,就這樣凌亂不堪地把顏鳶他們重重包圍了起來。
他們看起來不像是魁羽營的人。
季斐與秦見嶽愣了愣。
僵持間,火把漸漸分散,一個高壯的身影從人羣中走了出來。
那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他的個子極高,臉上橫亙着一道的刀疤,看起來凶神惡煞的模樣。
他居高臨下看着狼狽的一行人:“你們是什麼……”
話音戛然而止。
他的視線掃視了一圈,落在顏鳶身上,目光瞬間變得直勾勾的。
顏鳶也愣了,呆呆看着他。
“……姑娘?”刀疤臉驚訝開口。
“你們怎麼在這裡?”顏鳶也愣道。
“……”
“……”
“???”
這可真意外之喜。
顏鳶做夢都沒有想到,居然還有機會見到她入京途中遭遇的劫匪大哥,何苑的那位哥哥。
劫匪大哥又驚又喜,連忙把顏鳶他們迎回了自己的帳篷,知道顏鳶受了傷,他又急急忙忙叫來了寨子裡的婦人,爲顏鳶清洗傷口,換上保暖的衣裳。
顏鳶任由老婦人給自己上藥,遲疑問她:“你們怎麼在這裡?”
他們不應該在帝都城外嗎?
怎麼會到這種邊陲之地來?
老婦人一邊給顏鳶上藥,一邊娓娓道來:“起初我們一直在城外討活計,阿苑回來之後,大當家的就帶着我們西行,想要找片荒地安家落戶。”
起初綁匪大哥只是想要找一片安身立命的場所,但是行至半路,忽然得到了個消息,有人在邊關附近重金聘請瓦工木匠。
正好寨子裡也有懂這些的,於是乾脆一路往西,行至了雪原。
誰知道到了地方後,聘人的主顧已經收手了,他們沒有辦法,橫豎總不能無功而返,於是便打起了雪原的主意,想要進山弄一些山貨獵物,便暫時在雪原邊上紮營住了下來。
這……
顏鳶聽得目瞪口呆。
這樣都能遇上,也真是老天開眼。
老婦人看着顏鳶,問她:“姑娘身子好一些了嗎?”
顏鳶回過神點頭:“好多了。”
老婦人踟躕道:“那……姑娘別的事順利嗎?”
別的事?
顏鳶疑惑臉擡頭。
老婦越發欲言又止:“姑娘可曾順利嫁給那位高門的夫婿?他們……沒發現姑娘被綁過的事吧?”
顏鳶:“……”
顏鳶回頭望向楚凌沉。
巧得很,當初的僱主可就在這裡。
……
楚凌沉與季斐秦見嶽,被安排到了遠處烤火。
楚凌沉的目光一直跟隨着顏鳶,安靜坐着,誰也沒有搭理。
秦見嶽向來能喝也能吹,在綁匪的圈子裡敬了一圈酒,半個時辰內跟他們混了個爛熟,然後鬼鬼祟祟地回到了季斐身旁。
“老大。”
秦見嶽賊頭賊腦探頭。
季斐皺起了眉頭。
秦見嶽道:“我覺得那個刀疤臉不乾淨。”
季斐:“?”
秦見嶽道:“我有八成把握,他饞小白!他剛纔一直灌我酒跟我打聽小白!”
季斐已經閉上了眼睛,並不想要接他話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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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長久以來,今夜算是最安全舒適的一夜了,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覺補充體力,應對明日的情況。
偏偏秦見嶽還在一旁聒噪:“老大,小白如今是個姑娘家了,是不是遲早要嫁人啊?”
季斐壓着呼吸沒有迴應。
秦見嶽碎碎念:“肥水不流外人田啊老大!”
季斐:“……”
楚凌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