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龍朔七年,夏。

清晨。石榴花十分豔麗地在宮牆內綻放,烈帝揹着手站在花樹旁邊的迴廊,看着花問身後的張馳:“如今你可仍然覺得朕是正確的?”

張馳答:“臣下如論如何都擁護陛下的決定。”

龍朔三年至龍朔七年,鮮卑起義已經持續了整整四年,從陳寒谷與江風舟之敗,到阮流柯如今與鮮卑人僵持不下,帝國似乎在西涼問題上陷入了窘境。

然則歷史終於遇上了轉折。

那一日,史書上如此記載:

烈帝於朝堂拍案而怒曰:“誰可爲朕討此虜者?”

殿中無人敢應。

殿旁驍騎營將軍凌輒出身請戰。帝允,即加封平虜將軍並涼州刺史。

凌輒於是在那一日之後便回了自家的府邸與家中人話別。

大司馬凌凱在朝中的時候就已經無比震驚,自家的長子竟然會領這種自毀前程的命令,同時也爲自己的兒子能如此有勇氣而稍感驕傲。 ωωω¸ ttKan¸ ℃O

“你如何面對你的母親?”大司馬威嚴氣場全開,凌輒被那威壓壓制着連頭都不敢擡。

凌輒不能說他是爲了阮流今才執意要前往秦州,於是只好將一切都推到君心上面去:“陛下這兩年的手段父親難道還沒有看出來嗎?世家大族的權利一旦大於皇族,終究是要遭天子記恨,父親以爲兩年前阮流柯爲何會同意前往涼州?如今我去也正是這個意思。父親也看見了,那些蘭芝玉樹之家,如今除了凌阮,哪一個不是已經官位凋敝?……明白君主的意圖,纔是長久興盛之道啊父親。”

凌凱深嘆一口氣:“我又何嘗不知。”

“……”

“如今你既已在朝中請命,我亦無力阻止,只是家族培養你這些年,就這麼送出去了,不僅是我與你娘,就算是你叔叔伯伯也會覺得惋惜。”凌凱道,“你原本是有望成爲大將軍的。”

“父親無需掛懷,掣兒比我用功比我聰明,將來定然是要比我厲害的。”

“我們從小將掣兒當成是文官來培養,只希望你們二人功成名就了能來一幕將相和……如今是沒指望了。”

凌輒道:“文官居廟堂,武將戍邊疆。這是亙古不變的用人之道。我與掣兒,即使不能令家族更加壯大,也絕不會使得凌家沒落了。”

“也罷。”大司馬揮揮手,“你自己去和你母親說吧。”

大司馬大人雖然官場浸淫多年,一切糖衣炮彈口蜜腹劍巧言令色皆可抵擋,擔仍然害怕夫人的眼淚與嗔怪。

於是還是迴歸到父親一開始問的那一句:他如何面對他的母親。

兩年前不聽家中人勸阻,一定要退掉與秦夕的婚事的時候就已經令母親傷心,如今要離家千里,還是生死未知的戰場,他要如何開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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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長安。

柳蔭下的長堤,微風習習,柳枝輕擺。阮流柯正非常閒適地在堤上釣魚。

阮流今這時已經從金城郡回來,他靠在柳樹下,懶得恨不得癱下去地說:“大哥,我們這真的是在打仗嗎?鮮卑的那羣人其實根本就不堪一擊……而且你身爲主將竟然在這裡釣魚,我謹代表京城所有爲西涼局勢擔心的士大夫們會集體譴責你。”

阮流柯頭都不擡地說:“無聊你就回府找個陰涼的地方趴着去。”

阮流今聽聞此言,果然轉身在侍女撐好的紙傘下面回府去了。

阮流柯擡手輕微地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夏天的長安果然也是和洛陽一樣的炎熱。

阮流今在金城郡聽風酒莊的那些日子裡慢慢知道了當初在京城的紅葉齋很少收到西涼的信息的原因,自從陛下知道了涼州的鮮卑起義以後,就命令聽風酒莊的人將這裡的消息直接傳達到了暗衛手中,連原本也是由暗衛們組成的紅葉齋都不再經手,畢竟紅葉齋到後來,也逐漸加入了很多年輕一代的世家子弟,他們即使心懷忠君愛國的思想,終究也仍然要爲家族利益而考慮。當初以爲的西涼形勢嚴峻,也不過是陛下故意做給世人看的假象,同樣也是通過紅葉齋,做給世家的假象。

阮流今知道這些以後發現自己來涼州果然就根本沒有什麼作用,大哥和凌輒纔是真正陛下希望過來的人,京城的世家的權力太大,陛下終究是不能允許這樣的情況繼續存在。

無論有沒有他,凌輒終究都是要過來涼州的,這便是陛下的決定。

就算陛下日漸被朝臣們慣成了任性的君王,他也仍然是少年時候那個嚴肅的有着大想法的人。

他有些懨懨地回到了長安的府邸,家丁們已經將硝石溶入水中,於是在夏天的時候也能有大量的冰塊來製冷,阮流今輕輕嘆一口氣,他果然不應該和兄長一起出去釣魚的,那種需要出門的事情不適合他。

他突然覺得有些想念凌輒了。

阮流今前日收到了凌輒通過紅葉齋傳遞過來的信箋,他已經向陛下請命,很快便動身來雍州,先到長安與阮流柯會合,然後便一同領兵前往涼州府。

他在想,凌輒現在應該已經在洛陽城外的官道上了吧。

他與凌輒終究是要靠着這樣迂迴的方式才能在一起。

如果大司馬知道凌輒在自毀前程以後又要讓自己的子孫後代都沒有機會入世……該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他總是會覺得,他與凌輒兩個人在一起以後,總是有頗多地方對不住凌輒,比如,他阮流今就是一個標準的紈絝子弟,就連入朝爲官都不曾有過,多年來除了蘭箏閣的老闆這一稱呼以外,也不曾有過什麼光榮的外號(“京城第一美”這種東西請忽略吧)。然而凌輒卻是一路從驍騎衛升到百夫長再升到了副將直到現在的驍騎營將軍,是萬人羨嫉的存在。如今他們在一起,於阮流今而言,其實也沒有什麼遺憾的東西,然而凌輒卻不一樣,他背棄了一直以來家人對他的期望,背棄了多年來爲之奮鬥的前程……甚至百年之後仍要被人詬病,逃不過“了爾一生花燭事”的蓋棺定論。

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和凌輒在一起。

將無比高貴的神祗拉入地獄一般的深淵——這種罪惡其實也是一種快感,那是一種人的隱秘的不爲人知的一面當中所存在的感受。

愛意,從來都是與罪惡並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