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以潛水、閬中爲準。潛水以西,閬中以北,歸秦;潛水以東,閬中以南,歸我們。”
巴王陷入長思。
不知過有多久,巴王擡起頭:“沒有閬中,父王何以安身?”
“回江州呀!”梓犨脫口而出,“我們的條件是,秦人必須把楚人趕走。”
“趕到哪裡?”
“趕出涪陵。”
“若是能把楚人趕出涪陵,”巴王沉思良久,一捏拳頭,“爲父就依你所言。你可拿上地圖,將這般好處講給張儀,看他是何話說。”
巴子梓犨領受王命,興沖沖地再赴成都,急不可待地求見張儀,將巴國屬地的樣圖攤開,沿閬中南側東西劃出一條線,又沿潛水南北劃出一條線,將兩線以北、以西的土地一邊指給秦和蜀。
不料張儀並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當場表態出兵,只是收下地圖,說是感謝巴王慷慨贈地,但秦國的土地不是屬於他張儀的,而是屬於秦王,他只能依據程式表奏秦王,只要秦王同意,他即出兵。
如果報奏秦王,至少尚須一月時光,而在一個月內,什麼事情都可發生。梓犨大急,卻也無可奈何,靈機一動,趕往蜀宮覲見蜀王通國。通國先是閃爍其詞,後被梓犨逼得急了,只好透出信息,說是楚王早於幾日前也派來特使,這辰光就在館驛住着。
“這這這……”梓犨大驚失色,“張大人見過那特使否?”
“應該沒有。”通國應道,“昨日我使人打聽此事,說那特使自來成都,迄今沒有出過館門,也沒聽說張大人去那個館驛。”
梓犨二話不說,當即跑出蜀宮,急馳秦軍大營,再欲求見張儀,卻被軍士攔在帳外,說是張將軍不在,外出視察去了。梓犨曉得張儀不願見他,急得團團打轉,末了,又馳回蜀宮,懇求通國道:“你與張大人熟,面子大些,務必通融一下,我必須儘快見到張大人!”
見天色已晚,通國安排他在宮中住下,承諾次日陪他求見張儀。
梓犨略鬆一口氣,就在宮中歇了。
在驛館裡閉門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別人,正是陳軫。
真所謂冤家路窄。於陳軫之言,此番出使當是他有生以來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舉薦,楚王親旨,只要他想繼續留守楚國,也就無可推託。
陪他前來的依舊是莊勝。經過前番使命,莊勝對陳軫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一連閉門數日,陳軫於次日晨起,驅車徑來秦軍大營,求見張儀。
陳軫趕到時,蜀王通國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達,正在帳外恭候。觀二人焦急之態,似乎求見並不順利。
陳軫大步走過去,走到二人跟前時,眼也不瞟過來,徑打前面走過,直至帳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義,請求照會秦國主將。
有頃,一人走出帳門。
讓陳軫喜出望外的是,來人不是別個,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陳軫跟前,揖道:“楚國特使,秦國主將有請!”
陳軫以外交使節身份回過一禮,在魏章的陪護下,在巴子梓犨的驚恐注目下,昂首闊步走進秦國中軍大帳。
張儀端坐主位,見他進來,屁股動也沒動,面上卻作驚訝,轉對身邊的司馬錯道:“咦,這不是陳上卿嗎?一家人哪,怎麼說是楚王特使呢?”
“張將軍、司馬將軍,”陳軫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陳軫這廂有禮了。”
“慢慢慢,”張儀故意抓耳撓腮,“在下這腦袋不好使了。上卿別不是沒睡醒吧,如果在下沒有記錯,上卿應該是秦王特使纔是!”
“張將軍沒有記錯,”陳軫沉聲應道,“一年之前,陳軫是秦國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個月之前,陳軫是楚國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
“好好好,”張儀慢騰騰地鼓幾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不過,若是論起名分來,”傾身向前,故作神秘,“據在下所知,陳特使恐怕這還漏掉一個呢!”
“敢問其詳。”
“數月之前,女幾山有個叫崆峒子的上仙,說是與特使大人有點貌似。”
見張儀一口點出這個絕密,陳軫着實吃驚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強穩住。上次陳軫使蜀,根本沒有對外聲張,知曉此情的幾人,開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莊勝夫婦,可他們……
“呵呵呵,”不及陳軫細想,張儀只管把此事往死裡砸,“在下也是道聽途說,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陳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樣人,這裝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來呢?”
“確有此事。”陳軫再無退路,坦然承認。
“哦?”張儀大張兩目,盯視陳軫足足一息辰光,方纔收住目光,連拍幾下腦袋,不無揶揄,“嘖嘖嘖,真還是在下看走眼了,陳上卿原來不是凡品啊!”動作誇張地站起身子,“凡人張儀不知上仙駕臨,失敬,失敬。”禮讓席位,“上仙請坐!”
陳軫長嘆一聲,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閉目。
“上仙請用天水。”張儀親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陳軫几案前,回身坐下,傾身說道,“聽聞上仙不僅爲開明王蘆子尋到愛妃,還激勵開明王引領大軍十萬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戰白龍水怪,真正令人振奮呢!在下雖爲俗人,卻生性好奇,願聽上仙細述此事。”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陳軫拱手道,“陳軫健忘,記不起了,還請張將軍寬諒。”
“呵呵呵,”張儀拱手回過一禮,“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憶起時再聽不遲。上仙此來,可有要事?”
“張將軍,”陳軫再次拱手,“陳軫此來,是奉楚王旨令,與張將軍商榷巴國之事!”
“哦?”張儀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國怎麼了?”
“巴、楚爲邊界、鹽泉諸事,世代爭執。”陳軫一口外交辭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爭,再度打劫,不僅沿江水尋釁滋事,且還揚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將軍莊喬出兵教訓巴人。今蜀、苴之爭已了,楚王使在下與將軍商榷一個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寧人,迴歸秩序。”
“敢問特使,”張儀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題,“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預案,在下願聞其詳。”
“巴人原籍巴山,”陳軫從袖中掏出巴國詳圖,擺在几案上,在圖上畫個大圈,“就是這片山地。至於這川中巴地,原爲荊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內才被巴人強奪。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問界分何處?”
“將軍請看,”陳軫取過硃筆,在圖上劃出幾條彎彎曲曲的紅線線,“江水以北,以巴水爲界,巴水以西,歸秦。江水以南,以江州爲界,江州以東,包括江州、江水沿線三十里方圓,歸楚!”
“在下代秦王謝楚王美意。”張儀凝眉沉思有頃,抱拳說道,“只是,疆土之事,既爲王侯所有,就非臣屬所能決斷。此案既爲楚王所提,秦王也當認可纔是。敬請特使少安毋躁,在下這就使快馬將楚王美意,連同此圖,轉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會特使,如何?”
“謝張將軍。”陳軫將圖雙手呈上,起身拱手,“將軍百忙,在下就不打擾了。”
“恭送特使。”張儀起身,回過禮,示意魏章。
魏章禮送陳軫出帳。
聽到陳軫走遠,張儀轉對司馬錯笑道:“在下這齣戲說完了,下一出該由將軍來。”將地圖順手遞過,“此圖正好讓巴國那個火暴子看看!”轉對參將,“有請蜀王,有請巴子!”
在參將出去請人時,張儀起身,見帳中並無他人,只有一身衛士服的香女站在旁側侍奉茶水,喚她過來,冷不丁出手,一把攬緊她的蠻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衛大人,這請侍奉本將榻上耍去!”
香女掙脫開,斜睨一下正在望着他們呵呵直樂的司馬錯一眼,一臉羞紅,嗔怪他道:“瞧你,沒個場合,沒個辰光,沒個正經,哪裡像個三軍主將?”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軍主將了,在下只做你這一軍主將!”話音落處,張儀再次將她攬起,擁她隱向旁側的暗門。
接後一月,就在陳軫依張儀之約守在成都恭候秦王旨意時,一萬秦軍卻在魏章統領下,悄無聲息地兵出葭萌,乘筏沿潛水漂至閬中,匯合此前援巴的張若部三千秦卒及巴子梓犨精選的三千巴國勇士,改走陸路,晝伏夜行,向東直插,橫渡巴水,穿越三道南北向的山脈,沿一條人跡罕至的南北狹谷直插涪陵,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向楚軍營地發動猛攻。
先期楚軍加上後期陸續趕至的援軍,楚軍在巴總兵員已逾六萬,但大部屯守於江州、墊江等新開拓的巴地,此時已成爲楚人大後方的涪陵,僅有守軍一萬左右,因有守護糧草輜重任務,戰力更是大大降低。戰鬥從黎明前開始,至太陽一竿高時基本結束,秦人共斬首二千餘,俘獲近萬,楚人囤積於此的大量輜重,也於一日之間,成爲秦人囊中之物。
涪陵東西控扼江水,向南控扼烏江,堪爲楚人出入的咽喉要地和庫房基地。涪陵失陷,楚軍頓時慌亂。在江州中軍大帳指揮攻巴的主將莊喬聞報大驚,剛要組織****,又有戰報傳來,早已屯防於蜀、巴邊界一線的各路秦軍,皆於一夜之間越過蜀界,有條不紊地逼向楚軍營壘,擺開決戰陣勢。
真正要命的卻是巴人。
巴子梓犨以巴水、江州之西土地全部贈予秦人爲條件,換取秦人出兵,幫他們趕走楚人,奪回鹽泉。協議達成後,秦人終於出兵,巴人大受鼓舞,巴王迅速糾集兩萬名勇士,親引大軍沿潛水順流而下,向楚軍水師瘋狂進攻。
楚人數面受敵,後路被斷,莊喬無奈,只好下令撤退。
秦軍在陸路追堵,巴人沿水路騷擾,楚人已失戰心,潰不成軍,爭相亡命,先棄墊江,後棄江州,前後不足一月,深入巴地的六萬大軍折損逾五成,輜重丟失殆盡。
巴人在前,一路追擊潰散楚人,秦人在後,四處收拾城邑關卡。
得到秦勢的巴人爲收回失地,勇猛異常,窮追猛打,追至涪陵後又分兩路,一路沿江水東進,將楚人趕至魚復,一路沿烏江南進,將楚人趕回黔中,一鼓作氣收復三處鹽泉。
一則楚人漸漸扎穩陣角,二則巴王許也覺得夠了,旨令收兵。
巴國勇士凱旋,張儀在江州的秦軍大營裡設宴,邀請巴王及諸巴子,包括各部族酋長、領主等三百餘人歡慶勝利。慶功宴上,與宴巴人載歌載舞,張儀更是陪同巴王及諸巴子頻頻舉杯,開懷暢飲。所有巴人酩酊大醉,待翌日酒醒時,盡皆傻眼了,因爲他們被悉數投入早已備好的監牢裡,手腳皆被銬死,更有秦人重兵巡防。
與此同時,在各地軍營屯紮的凱旋勇士,也在一覺醒來後,在“大秦恩師”的強弓勁弩威逼下,繳械者生,違抗者死。
一場令天下列國歎爲觀止的五國鬧川大聯奏,從陳軫入蜀始,到張儀在酒中下蒙藥將巴王、巴子等領主貴胄囚禁於重兵看護的監牢之日止,歷時僅十個月即曲終人散,秦軍以折兵不足一萬的微薄代價,成爲巴、蜀新主。
成都蜀王宮,宮門外昂首挺立兩排荷戟秦卒。
宮門旁邊約幾丈處懸掛一個招用宮女的告示牌。蜀宮原宮人,除太監之外,幾乎所有宮女都隨嬪妃等被統一發配到秦軍兵營勞軍去了,新朝王宮急需宮女。
兩個粗布蜀女求進。得知是來應徵宮務雜役的,秦尉問過姓氏住址,見二人應對無誤,臉上佈滿斑垢,腿腳倒是利索,一看就是打雜役的,也就沒加懷疑,隨口招來雜役坊太監,讓他領入。
太監將二女引入雜役坊,正欲安排雜務,爲首女子交給他一物,悄語幾句。太監驚愕,拿上物什入稟蜀王,不一時,內宰親自出迎,將二女導入後宮。
“阿哥——”爲首女子一見通國就撲過去,伏他肩上放聲長哭。
“你是——”通國嚇一大跳,一把推開她,盯住她問。
“我是涪鸞呀,阿哥!”女子又哭起來。
“涪鸞?”通國將她又審一時,一臉狐疑,“這身衣裝?還有這臉?”
叫涪鸞的女子向旁邊宮人討要一盆清水,二女洗過,眨眼間變作兩個美貌女子,涪鸞的一雙淚汪汪大眼更是死死盯向通國。
“涪鸞,果真是你!”通國這也認出她來,不無激動地一把攬住她,拿出太監交給他的一隻黃金打造的鸞鳥飾物,“見到此物,我一直在納悶兒呢!快告訴我,發生何事了,涪鸞?父王他們呢?”
涪鸞是巴王嫡女,巴子梓犨胞妹,巴王與苴侯多年前就爲她與通國定下娃娃親了,那隻金鸞是她年僅十歲時通國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一直掛她胸前。另一女子是巴子梓犨的寵妃,名叫竹葉,武功極高,能用竹葉殺人。
聽到“父王”二字,涪鸞再放悲聲,嗚嗚咽咽,將江州近日發生之事細述一遍。原來,巴男征戰楚人,巴女不弱鬚眉,姑嫂二人跟從巴王、巴子遠征,深入烏江後,她們姑嫂奉巴王諭令,前往伏牛山聯絡巴人,接收鹽泉,在返回途中驚聞秦人發難的噩耗,悲慟之餘,痛定思痛,扮作醜婦星夜逃往蜀地,聽說蜀宮在招用宮女,立馬趕來應聘。
通國聽完,全身僵硬,臉上不見一絲血色。
“大……大王?”內宰嚇傻了。
“蒼天!”通國回過神來,一屁股跌坐於地,受傷後一直沒好利索的左腿瑟瑟發抖,見涪鸞的兩道目光直盯住他,猛地打個寒戰,“涪鸞,你……你和嫂夫人怎麼辦呢?他……他們……”指門外,“要是曉得——”
“通國阿哥,”涪鸞曉得他害怕的是什麼,擺手打斷他,淡淡說道,“涪鸞不是給你添麻煩來的。涪鸞來,是歸還金鸞的。巴國沒了,涪鸞不再是巴國公主了,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只有兄妹情分,再沒有婚約約束。”
“這……”
“通國阿哥,”涪鸞又道,“我和阿嫂一時沒個去處,想在阿哥宮裡暫留幾日,給口飯吃,俟有去處,定不多擾。懇請阿哥看在多年兄妹情分上,予以恩准。”
“我……”
“我們就做普通宮女,打掃庭除,浣洗女紅,歌舞器樂,涪鸞和阿嫂什麼都情願做,即使不會,我們也會用心學,敬請阿哥放心。”
見通國仍舊遲疑,內宰不忍心了,一旁抹淚道:“大王呀,留下她們吧。眼下知曉此事的就我們幾人,不對外講出也就是了!”
“好吧。”通國咬下牙關,重重點頭,“你安排去。”
內宰引二人沐浴過後,換作尋常宮女衣飾,安排在前殿伺候茶點。
待內宰走開,附近再無他人,竹葉壓住聲音,悄聲問道:“阿妹,你說,我們這……能成嗎?”
“阿嫂,”涪鸞從腰間拔出一柄袖珍短劍,拔劍出鞘,以手拭鋒,“父王、阿哥他們的生死,完全繫於你我二人了!”
“要是……”竹葉輕問,“那畜生不來此地呢?”
“他一定來!”涪鸞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巴國沒了,下一個就是蜀國!這個背信棄義的畜生是斷不會讓通國順順當當做個蜀王的!”
“我們這……不是害了通國嗎?”
“害死他活該!”涪鸞恨道,“沒有此人,我們斷不會落到這步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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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滅巴蜀後,張儀又赴魏國連橫。在張儀、龐涓二人的慫恿下,魏王野心再度膨脹起來,命龐涓加兵趙都邯鄲。眼見縱親起內爭,蘇秦四處奔走救趙,齊王拜孫臏爲軍師,出兵援魏。孫臏用圍魏救趙之計,引兵直搗魏都大梁,龐涓得信只得引兵回撤,回師救援途中遭遇齊軍,兵敗桂陵。惱羞成怒的龐涓與張儀二次聯手,離間齊王,孫臏順勢假死。龐涓見勢又起刀兵,興師伐韓,萬般無奈的蘇秦只得再度求助於齊國,孫臏奉命復出。孫臏、龐涓的最終對決終於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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