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賬房急了,示意小賬房過來。二人站在旁邊,望有一時,皆不明所以。老賬房眉頭緊皺,欲對小賬房說句什麼,張儀的眼光陡然掃向一隻只空碗碟,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二人:“琅琊、彭城、項城、陘山……宋伐彭城,魏不救宋,卻襲項城……”陡然,張儀心頭似是一道亮光劃過,擊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賬房看到機會,急問:“賬爺,何事妙哉?”
張儀看一眼兩位賬房,哈哈笑道:“孫兄妙哉!”
老賬房一怔:“孫兄?哪個孫兄?”
張儀卻不睬他,再次斂神聚目於這堆碗箸,凝思一時,順手取過一隻最大的空碗,放在較遠的地方,望着整個場面,一邊呆思,一邊伸手:“拿酒來!”
老賬房示意小賬房,小賬房趕忙端過張儀的酒爵,斟滿酒,雙手呈給張儀。張儀放在脣邊,輕啜幾下,雙目微閉,漸入冥思。
老賬房閱人無數,卻未曾見過這般人物,一時也是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見張儀二目圓睜,“啪”的一聲將拳頭擂在膝上,大聲叫道:“妙哉!妙哉!”
兩位賬房互望一眼,老賬房問道:“賬爺又有何事妙哉?”
張儀望着二人,哈哈大笑數聲,扭身轉過來,將爵中酒一氣飲下:“老酒妙哉!來來來,兩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賬房見張儀恢復如初,轉身坐下,舉爵笑道:“喝酒,喝酒,賬爺,請!”
三人又喝幾爵,老賬房正欲倒酒,見酒罈已空,大聲叫道:“小二,上酒來!”
小二急跑過來:“賬爺,要上多少?”
老賬房道:“再來一罈!”
“一罈?”小二又是一驚,望向張儀,“賬爺,這十年陳是本店的招牌,雖說爽口,後勁卻大,賬爺三人喝一罈已是海量,這又再來一罈,小的只怕……”
張儀掃一眼兩個賬房,哈哈笑道:“看這樣子,兩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對手了,”轉對小二,“小二,不是一罈,是兩壇。撤下酒爵,換大碗來!”
小二咂咂舌頭,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小二領着僕從,搬來兩壇十年陳酒,將爵撤去,換作三隻大碗。
小二倒滿,正欲離去,張儀叫道:“小子,趁賬爺還沒喝醉,問你一事!”
“小的謹聽賬爺吩咐。”
“此去越地,尚有多遠?”
“這……”小二撓撓頭道,“小的委實不知。”
張儀將頭轉向老賬房:“仁兄可知?”
老賬房拱手道:“越地南至閩粵,北到琅琊,南北數千裡,不知賬爺欲至何處?”
“是了,是了,”張儀拍拍腦袋,“是在下錯了。在下問你,從此處到琅琊,有幾多路程?”
“陸路二千三百里,水路兩千八百里。”
張儀哈哈大笑,舉碗道:“好好好,這點路程,並不算遠!”一飲而下,將碗底翻轉過來,示給二人,“來來來,兩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乾爲敬!”
三隻大碗交錯,不消一個時辰,兩罈老酒已壇壇見底。兩位賬房顯然不敵,老賬房醉臥地上,呼呼大睡,小賬房又吐又瀉,連上數趟茅房,被小二安頓一邊歇了。張儀嘿嘿笑過兩聲,扳過老賬房,見他睡得呼呼直響,這才站起身來,得勝一般端起最後一碗,一飲而下,輕邁腳步,走下樓梯。
張儀步入大街,經冷風一吹,腳步竟是踉蹌,暢聲自語道:“好酒好酒,當真是十年老陳!”一步幾擺地憑感覺走向肉鋪。
一路行來,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見一人。
張儀正自納悶,遠遠看到肉鋪的胖夥計迎面走來。張儀一喜,揚手叫道:“喂,胖夥計!”
胖夥計見是張儀,走前幾步,揖道:“小的見過賬爺。”
張儀笑道:“你不在鋪中做生意,到此何干?”
胖夥計湊前一步:“賬爺有所不知,葉城後晌有大事,掌櫃的吩咐鋪子暫關半日。”
張儀陡然想到酒樓裡那些兵士,趕忙問道:“是魏人攻打方城了?”
“不是,不是!”胖夥計連連搖頭,指着前面,“前街有人擺擂,大家都觀擂去了!”
“觀擂?”張儀大是驚奇,“是何擂臺?”
“當然是比武的擂臺了!”胖夥計笑道,“賬爺,小的聽說,誰若得勝,獎品貴重得緊,是稀世之寶哩!”
“稀世之寶?”張儀哈哈笑道,“小小葉城,何來稀世之寶?”眼珠兒一轉,“胖夥計,你且說說,是何寶貝?”
“這……”胖夥計連連搖頭,“小的也是不知,正要去瞧個明白呢!”
“好好好,”張儀的好奇心全被勾起,一把扯住夥計,“既是稀世之寶,也領賬爺瞧瞧!”
爲衛護鐵都宛城,楚國自五十年前就在宛城的東北、正北至西北三面構築一道長城,總長約三百餘里。長城遠望呈方形,因而也叫方城,長駐守軍兩萬餘人。葉城的城牆與方城相連,因而這裡成爲方城守軍的中心生活區與訓練地,統歸原南陽郡守景合管轄。
葉城中心有個鼓樓,鼓樓前面是可納數萬人的點兵廣場,廣場四周有四條大道直通東西南北四門。鼓樓上有人晝夜守值,一旦望到長城烽煙,守值人員就會擂響鼓樓上的大鼓,葉城頓時進入緊急狀態,兵士們則從四面八方擁向廣場,在將軍點卯過後,由四方城門奔赴方城。
廣場中心,背靠鼓樓的地方,搭着一個木結構擂臺。擂臺甚是粗糙,顯然是緊急搭建起來的。擂臺上鋪着一層厚厚的木板,是打擂場所。
張儀、胖夥計趕到時,臺前的點兵場上已是人山人海,少說也有數千人,無數雙眼睛都在緊盯擂臺。
臺上,兩個壯士正在角力。
張儀擠到最前面,揉揉眼睛,剛盯上臺去,就見一個壯漢被另一個扔下臺來,臺下人羣爆出喝彩聲。
得勝之人正自得意,左邊有人復跳上去,不消數合,將得勝之人打倒在地,踹下臺去。張儀看有不到半個時辰,臺上竟似走馬燈般連換六個擂主。
最後一位擂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壯如鐵塔,自從霸住擂臺,凡是攻擂者,往往是僅只一回合,就被他摜下臺去,引來陣陣喝彩。
張儀醉眼惺忪,眼皮眯成兩道細縫,緊盯臺上那人。胖夥計用肘輕輕碰他一下:“賬爺,小的敢打賭,擂主必是此人了!”
張儀斜他一眼,手指擂主,舌頭早已發僵:“倒……倒也未必。”
就在此時,臺上那漢忽地脫下衣服,在凜冽的寒風裡現出上身肌肉,拍着胸脯叫道:“哪位壯士上來一試?”
話音落處,那漢朝擂臺上猛地連跺三腳,力道之大,竟將擂臺震得劇烈抖動。觀衆齊聲喝彩道:“好壯士,擂主就是你了!”
那漢將拳頭擂在胸上,沿着臺沿邊走邊跺腳,將臺子震得嘩嘩直響,聲如洪鐘:“哪位壯士上來一試?”
衆人皆爲他的威勢所震,無不後退數步,面面相覷。
張儀原與胖夥計站在最前面,後人這麼一退,竟將他倆孤孤地拋在臺邊。胖夥計見狀,急退幾步,張儀卻是渾然不覺,仍拿兩隻惺忪的醉眼望着那漢。
胖夥計急了,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賬爺,退後一些!”
張儀卻是猛然一掙,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回頭生氣地盯他一眼:“退什麼退?”
觀衆皆被他的醉樣引笑了,起鬨道:“這位壯士,不退就上臺呀!”
張儀當真挽挽袖子,作勢上臺。衆人見他醉成那個樣子,越發鬨笑。
張儀兩手扒住臺沿,試着跳上臺去,連試幾次,都未成功,引得觀衆更是起勁,即使臺上的擂主亦張開大嘴,樂不可支。
張儀朝手心唾了幾口,運運氣,兩手按住臺沿,朝上猛地一躥,剛剛爬到臺沿,胳膊肘兒卻是一軟,身子一晃,竟又跌下臺來。
衆人笑得更加厲害。
張儀從地上爬起,拍拍手,瞧瞧臺子,轉對胖夥計道:“嗨,我說胖夥計,今兒賬爺喝高了點,來來來,且扶賬爺上去,看賬爺如……如何贏……贏他!”
胖夥計托住張儀的屁股,朝上一託,臺上擂主也伸手相助,抓住張儀的一隻手,輕輕一提,將他拖到臺上。
張儀被壯漢拉到臺上,身子連晃幾晃,總算穩住。
臺下起鬨道:“這位壯士,上前打呀,將擂主踹下去,你就是姑爺了!”
“姑爺?”張儀似是不明白,走到臺邊,問胖夥計道,“賬爺問你,何爲姑爺?”
胖夥計伸開兩手,朝他叫道:“賬爺,莫要問了,你要下來,這就下來,有小的接着你呢!”
張儀連連搖頭:“去去去,賬爺既……既然上來,哪……哪有下……下去之理。”退後兩步,擺開架勢,拿眼瞄向擂主。
那漢後退一步,卻不應戰,只將兩手袖起,兩眼望着他,呵呵直樂:“你是賬爺?”
“賬爺怎麼了?”
那漢哈哈笑道:“賬爺是做賬的,到這臺上卻是爲何?”
“廢……廢話少……少說,賬爺既然上來,就是打……打擂!”
“哈哈哈哈,”那漢又是幾聲長笑,“就你……也要打擂?”略一運氣,全身筋骨格格直響,“說吧,你想怎樣下臺?”
張儀擺個姿勢,身子又是一晃,揉揉眼睛,看一眼壯漢:“你……你是擂……擂主,就由你說!你想如何下臺,在下隨……隨你!”
壯漢復笑起來:“還是隨你吧,免得大夥兒說在下欺負你了!”
張儀微睜一雙醉眼斜看一下壯漢,朝臺下拱手道:“諸位聽……聽到了嗎?擂主方纔說,他……他要隨……隨在下,好好好,隨在下就隨在……在下!”轉向那漢,“我們比試三場,誰贏兩場,算是擂主,若是連輸兩場,就自己下臺!”
那漢看一眼張儀的醉樣,權當是逗樂子,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
張儀又道:“第一場,比……比力氣!”
那漢聽說是比力氣,當下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只是……這力氣怎個比法?”
“擲物吧,誰擲得遠,自是誰的力氣大,你看如何?”
那漢笑道:“這個自然,擲物就擲物!說吧,擲什麼?”
張儀從袖中摸了半晌,終於摸出他在鬼谷中自做的羽扇,從上面抽出一根羽毛,拿在手中:“就擲這個!”
衆人見是擲一根羽毛,鬨笑更響。
壯漢看看羽毛,愣怔一下,想反悔,卻已有言在先,只好硬起頭皮:“擲就擲!”
壯漢接過羽毛,朝空中拼力擲去。羽毛也怪,力氣用得越大,擲得過高,愈是擲不遠。那根羽毛經他這麼一擲,非但沒有遠去,反倒在他的掌風帶動下,連飄幾飄,落在自己腳下。衆人見那羽毛又飄回來,更是一番鬨笑。
張儀走過去,趔趄一下,撿起羽毛,朝空中輕輕一拋,拿扇子一揮,一陣勁風拂去,羽毛飄飄蕩蕩,竟是落在一丈開外。
張儀回身,朝壯漢連連抱拳:“謝仁……仁兄承……承讓!”
那漢嚷道:“你小子使詐,再比!”
張儀吃力地點頭:“這……這個自……自然,說……說好比……比試三場,三……三局兩勝!力氣比過了,下一局比……比什麼呢?”抓耳撓腮,似在尋思如何比試。
壯漢擔心再上他的套,張口急道:“莫要想了,就跟剛纔一樣,實打!”
張儀略一思忖,點頭道:“這個自然,打擂臺,當然是要實打的。在下問你,若是實打,如何論斷輸贏?”
“誰到臺下,誰就算輸!”
“這就是說,無論打與不打,只要到臺下,就算輸了?”
那漢想也不想:“這個自然。”
張儀不假思索道:“何時算是開始?”
“在下是在打擂,早就開始了。”
張儀醉態可掬,撓撓頭皮:“這個是了,在下喝多了。”
看到張儀醉成這個樣子,觀衆無不鬨笑。
那漢看看張儀,露出一身肌肉,擺出個姿勢:“在下知你喝多了,讓你三十拳。絕不還手,若是三十招之內,你將在下打到臺下,就算在下輸了!”
張儀連連拱手:“在下謝過了!”略頓一頓,搖頭說道,“不過,‘算輸’不能是輸。打輸纔是輸。”
那漢一怔:“好好好,就算是打輸!”
張儀又道:“‘就算是打輸’亦不能是輸,打輸纔是真輸。”
那漢被他弄蒙了,氣得直翻白眼:“好好好,去掉那個‘算’字,真打真輸!”
“這就是了!”張儀擺出架式,邁起醉步,繞他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看得衆人皆將心懸在嗓子眼裡。
那漢更是急得上火:“你這賬爺,快出拳呀!”
張儀卻是打個趔趄,停住步子,歪頭望着那漢。
那漢急道:“爲何不打了?”
張儀瞧瞧臺子,搖搖頭,不屑地說:“把你打下這臺,算不得本事。”
那漢怒道:“若依你說,如何纔算本事?”
雖是冷天,張儀卻似內中燥熱,復從袖中摸出羽扇,連扇幾扇,慢悠悠道:“我且問你,將人由高處打到低處難呢,還是將人由低處打到高處難?”
“這還用問,當然是由低處打到高處難!”
張儀指着擂臺:“你要在下將你從這個臺上打到臺下,既然不難,自然不算本事。既然不算本事,在下爲何要打?”
“那……”那漢怔道,“依你之見,如何纔算本事?”
“將你從臺下打到臺上,方算本事。”
那漢被張儀這麼七纏八繞,如墜雲裡霧裡,整個暈頭了:“好好好,我讓你三十拳,你不打也就是了,該我打你了!”
張儀兩手一袖:“你真有本事,就來打吧!”
那漢怔道:“你且說說,我該如何打你才見本事?”
張儀指着擂臺:“當然也是將在下由臺下打到臺上!”
那漢走到臺沿,伸頭瞧瞧臺子高低,又回眼看看張儀的塊頭,信心十足道:“打就打!我們這就下去!”
“一言爲定!”張儀的酒勁顯然又上來一些,身子連晃幾下,用力穩住,手指臺下道,“是……是你先下呢,還是在……在下先……先下?”
那漢煩了,大聲嚷道:“連這你也饒舌!”縱身一躍,身子已是穩穩落於臺下。那臺足有一丈來高,衆人見他落地連晃也不晃,乾淨利落,無不喝彩。
張儀依舊站在臺上,眼睛望着那漢,將頭連搖數搖。
那漢急了:“搖什麼頭,下來呀!”
“下去?”張儀似是不解,“在下爲何下去?”
“咦?”那漢愣了,“你不下來,讓我如何打你上臺?”
“唉,”張儀又是一番搖頭,輕嘆一聲,“你這人真是,比試三局,你已連輸兩局,還在嚷嚷打人!”
那漢怒道:“還沒打呢,哪個輸了?”
張儀眯縫兩眼:“你我是在打擂臺,在下在這臺上,你呢,在這臺下,”睜眼掃一下觀衆,“諸位說說,我們二人,是哪一個輸了?”
觀衆至此方纔明白,歡聲鵲起。那人怒極,卻待上臺理論,擂臺左側早已轉出兩個管事人,舉手對觀衆道:“諸位看客,今日擂臺比武,結果已出!”轉對張儀,揖道,“姑爺,請!”
“姑爺?”張儀酒勁又上一些,愣怔一下,點點頭,“好好好,姑爺就姑爺!來來來,給姑爺上酒!”
張儀喝得實在太多,這又站在臺上鬧騰許久,酒勁全上來了,身子一軟,歪倒於地,於昏昏沉沉中被人擡進一輛馬車,在衆人的歡呼聲中轔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