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再醒來時,已是翌日凌晨。
聽到外面雞叫,張儀探頭望向窗子,卻見四周黑乎乎的,並不見他看慣了的那扇窗子。張儀正自驚異,猛然發現自己一絲未掛,當下怔道:“咦,平日睡覺都穿衣服來着,昨兒竟……也罷,想是喝多了。”
張儀正自思忖,忽聞一股異香,連嗅幾下,又是一怔:“何來香氣撲鼻?”伸手一摸被子,又是一驚,因爲所有的被褥質地柔軟,全然不同於往日所蓋。
張儀睜大眼睛,四下望去,模模糊糊看到自己處於一個陌生房間,躺在一架又寬又大的木榻上。張儀一怔,伸手去摸火石火繩,摸到的卻是一隻軟乎乎的胳膊,掀開被子一看,與他同塌而眠的竟是一個赤身的女子。
張儀驚叫一聲,本能地摸過被子裹住身子,退到榻沿,厲聲責道:“你是何人?爲何睡於此處?”
那女子正自熟睡,被他這一吵嚷,也醒轉了,見張儀這副吃驚模樣,撲哧一笑,光身子坐起來道:“夫君,你總算醒了。”
“夫君?”張儀大驚,後退一步,“何來夫君?”
那女子嗔道:“夫君真是愛開玩笑,昨兒吉日良宵,夫君與奴家拜堂成親,共結鴛鴦之好。如今奴家身子已是夫君的了,夫君卻來打趣!”
張儀倒吸一口涼氣。細細回想昨日之事,始才意識到那場擂臺原是招親的。所謂的稀世之寶,當是眼前這個女子。所謂姑爺,當是楚人稱呼,自己一時酒醉,不辨是非黑白,竟然在稀裡糊塗中打敗擂主,鬼使神差地做了新婿。
“唉,”想到此處,張儀輕嘆一聲,轉對那女子,“姑娘,你錯看人了!”
那女子卻是脈脈含情,望着他嫣然一笑:“夫君放心,奴家眼睛雪亮着呢,終身大事,斷然不會看錯。那些打擂的,奴家一個也未看上。只有見到夫君,奴家眼前這才豁亮,心裡知道,奴家這一生,生死都隨夫君了!”
張儀急道:“姑娘,在下與你素昧平生,莫說知心二字,姑娘甚至連在下姓啥名誰都不知道,何能輕託終身?”
“夫君此言差矣。”那女子笑道,“姓、名皆是他人所賜,當爲身外之物,與奴家毫無關聯。與奴家關聯的只是夫君之人,至於夫君姓什麼,叫什麼,隨他去就是!”
見這女子如此說話,再想玉蟬兒山中所言,二人猶如天壤之別,張儀不由得苦笑一聲,奚落她道:“這麼說來,姑娘在意的只是在下這堆,在下想什麼,做什麼,喜什麼,悲什麼,全與姑娘無關了?”
“夫君此言又差矣。”那女子又是咯咯一笑,“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夫君所想,自是奴家所想;夫君所做,自是奴家所做;夫君所喜,自是奴家所喜;夫君所悲,自是奴家所悲,夫君卻說這些與奴家無關,不知此言從何說起?”
想不到眼前女子竟然這般伶牙俐齒,張儀心頭一驚,知是遇到對手了,凝思有頃,做出一個苦臉:“請問姑娘,你若不知我心,談何同喜同悲呢?”
那女子笑道:“說到這個,夫君儘可放心。夫君之心,奴家今日不知,明日自知!”
聽聞此言,張儀心中又是咯噔一響,不再說話,只用兩手在榻邊摸來摸去,總算摸到衣裳,急急穿上。那女子也不說話,顧自穿好衣服,尋到火石火繩,點亮油燈。
燈光下,張儀定睛一看,眼前豁然一亮,因爲坐在榻沿的竟是一位絕色少女,雙目靈秀,全身更透一股英氣,較之玉蟬兒,別有一番情趣。
張儀怦然心動:“請問姑娘芳名?”
“回夫君的話,”少女笑道,“於奴家來說,名、姓並不重要,夫君若是定要叫個名字,喚奴家香女就是。”
“香女?”張儀一邊尋思,一邊應酬,“聞這室中芬芳,倒也名副其實。敢問姑娘,你用的都是何種香料?”
香女抿嘴一笑:“室中並無香料。夫君有所不知,奴家體質特殊帶異香,洗之不去,故而被父母喚作香女。”
張儀眼睛瞄向房門,口中卻是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奇了!”說話間,人已走至門口,伸手拉開門閂,用力開門,卻見房門已從外面鎖牢。
張儀驚道:“這……這是怎的?”
香女笑道:“夫君莫驚,定是家父使人將門鎖了。”
張儀這才意識到麻煩大了,倚在門上,苦思脫身之計。過有片刻,張儀緩步走回,離榻數步停下,輕聲叫道:“姑娘!”
香女嗔道:“夫君,你該叫奴家香女纔是。”
張儀想了下,叫道:“好吧,香女!”
“哎,”香女甜甜答應一聲,“夫君有何吩咐?”
“在下求你一事。”
“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夫君之事,自是奴家之事,夫君有何吩咐,但說就是,切莫再說‘求’字。”
“是這樣,在下欲赴千里之外,去做一件人生大事,這要即刻動身,懇請姑娘放在下出去。”
香女遲疑道:“夫君,這……奴家……”
張儀一眼瞥到牆上斜掛一柄寶劍,眼珠兒連轉幾轉:“姑娘若是執意不從,在下……在下……在下……”飛步上去,取下寶劍,拔出來橫在脖子上,“在下就死在這裡!”
香女驚叫一聲,飛撲上去,張儀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只覺手腕一軟,寶劍就已落入她手。
香女將劍擲於地上,跪在張儀腳下,淚如雨下,哽咽道:“夫君欲做大事,奴家安敢不從?只是……今日是奴家大喜首日,家父只有奴家一個女兒,斷然不會放行。不瞞夫君,昨日良宵,家父唯恐夫君不從,非但鎖去房門,更在院中佈置多人守望。他們個個武功高絕,莫說是夫君,縱使一隻蜻蜓,也難飛出大門。”
“這……”張儀陡吃一驚,“令尊是誰?”
香女猶疑一下,嗔中有怨地白他一眼:“是夫君岳丈!”
不一會兒,天色大亮。張儀聽到門外鎖響,知是有人開門。張儀明知衝出去也是無用,索性在幾前席地而坐,閉目養神。
兩位婢女端水進來,侍候他和香女梳洗已畢,轉身收拾屋子。
香女望一眼依舊閉眼坐在那兒的張儀,溫言道:“夫君,天沒亮你就嚷着出門。門開了,你卻坐在這兒不動。走吧,奴家陪你外面走走。”
張儀睜開眼睛,瞟香女一眼,又是一驚。白晝下的香女跟燈光下的又是不同,膚色白裡透紅,兩眼大而有神,顧盼生情,一身淡雅、修身的胡服更襯得她體態婀娜。身上的那股淡淡幽香被撲門而入的清新晨氣一衝,忽兒有,忽兒無,越發撩人。
張儀盯她看有一時,心中嘆道:“唉,造化弄人,紅繩錯結。此女若是換作蟬兒,我與她兩情相悅,豈不是人生美事,何來這多曲折?”
香女被他一直盯着看,自是嬌羞,由不得低下頭去,喃喃說道:“夫君——”
張儀打個驚愣,自覺失態,起身揖道:“姑娘,你先守在屋裡,在下出去走走。”
香女一怔,旋即猜知他的心思,點頭道:“夫君去吧,奴家只在此處候你就是。”
張儀走出房門,舉目四顧,但見高牆深宅,廊閣亭榭,奇花異石,畫窗漆柱,一看就知是豪門大戶。不遠處站着兩個漢子,見他出來,趕忙鞠躬道:“姑爺早!”
張儀白他們一眼,也不答話,竟自走去。二人亦不生氣,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
院落很大,前後竟有十幾進房舍。張儀探看一遭,方信香女所言不虛。整個院子戒備甚嚴,大門處守有四個漢子,兩個偏門也都有人把守。左邊偏院是一處馬廄,裡面拴有二十幾匹好馬,更有軺車數輛。單看車上的裝飾,若不是大戶人家,斷無此等排場。院中僕從似都知道他是何人,見他過來,無不叩拜於地,聲聲“姑爺”,聽得張儀心中發毛。
走有小半個時辰,張儀已將整個院子粗略察看一遍,尤其摸清了幾處院門的方位。令他不快的是那兩個漢子,無論他去何處,他們都是如影隨形,尾巴似的跟在身後。
張儀無奈,只好循原路返回。
拐過最後一道牆角,張儀一眼望見香女在門前舞劍,陡吃一驚,隱於樹後。張儀自幼習劍,在鬼谷時,更有玉蟬兒、龐涓、孫臏、蘇秦等俱是愛劍之人,先生偶爾興發,也會拔劍起舞,因而張儀也算是頗通劍法,見多識廣。然而,此時此刻,張儀卻是傻了,因爲香女所舞,與中原劍法大是迥異,從頭至尾並無一絲花招,式式殺氣逼人,招招取人死穴。
看有一時,張儀暗自驚道:“此等狠辣劍法,女子如何習得?”正自思量,香女看到身邊的婢女向她打手勢,知是張儀回來了,趕忙收勢。
張儀見了,也從樹後閃出,緩步上前。
香女將劍交給婢女,迎前幾步,揖道:“奴家迎遲,望夫君恕罪。”
張儀亦還一禮:“姑娘多禮了。”
香女笑道:“夫君想必走得累了,請回房中歇息。”
張儀走進房中,復於幾前坐下。香女跟進,見張儀端坐於地,一句話不說,略一遲疑,在他對面並膝坐了。
張儀抱拳道:“儀有一言,不知姑娘愛聽否?”
香女笑道:“只要是夫君所言,奴家句句愛聽。”
張儀微微一笑:“依姑娘才貌,依姑娘家勢,天下好男兒自可隨意挑選,在下……在下本是浪子,學無所長,家無強勢,手無寸鐵,寄人籬下,處境尷尬,姑娘緣何……”頓住不說了。
香女笑道:“夫君此言,奴家夜間已答過了。也請夫君今後莫要再提。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就是夫君之人,夫君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願跟從!”
張儀苦笑一聲:“姑娘這是強人所難,硬逼在下了。”
香女聞言,淚水流出,哽咽道:“夫君何……何來此話。奴家設擂選夫,夫君力奪擂主,奴家……奴家……想是奴家相貌醜陋,配不上夫……”打住話頭,顯然說不下去了。
張儀也覺此言唐突,急急道歉:“姑娘切莫傷心,是在下錯了。不是姑娘配不上在下,也不是在下不願結親,實是——”長嘆一聲,“唉,實是在下另有苦衷!”
香女擡起淚眼,誠摯地望着張儀:“夫君有何苦衷,可否說予奴家?”
張儀連連搖頭,有頃,擡頭望向香女:“不瞞姑娘,在下實有大事在身,還望姑娘高擡貴手,放在下出去。待在下完成這樁大事,再來明媒正聘,迎娶姑娘如何?”
香女不無堅定地連連搖頭:“夫君莫逼奴家了,按照楚地習俗,你我已是明媒正聘,公諸於衆了。奴家今日已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是棄婚,就等於休了奴家,奴家……奴家有何顏面再……再苟活於世?”
張儀聞聽此話,埋頭不語。
二人正自沉默,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家宰模樣的人走過來,哈腰候在門外,小聲稟道:“稟報姑爺、姑娘,老爺有請!”
張儀一怔,擡頭望向香女。
香女回道:“知道了。你去回稟老爺,就說我們馬上就到!”
家宰應過,轉身走了。
香女起身,對張儀揖道:“夫君,阿爹召請我們呢!”
張儀思忖有頃,意識到這一關非過不可,亦起身道:“也好,在下正要會會他呢!”
張儀跟着香女,左拐右轉,來到中間一處高房,早有家宰候在門外,見二人來,引領他們走進廳中,前一步稟道:“回稟老爺,姑爺、姑娘望您來了!”
張儀擡頭一看,見客廳正中,一個黑漆茶几後面端坐一位年過花甲、鬚髮斑白的長者。看到長者的目光射過來,香女扯一把張儀,率先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點頭,將目光射向張儀。
張儀卻不彎膝,只將兩手微微一抱,打個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見張儀如此不敬,廳中諸人皆吃一驚。家宰輕輕咳嗽一聲,眼睛直射過來。站在家宰身後的兩個漢子面現慍容,兩眼怒視張儀。
香女急了,又扯一把張儀衣角,小聲說道:“夫君,快,叩見阿爹!”
張儀卻是硬着腿肚子,不肯跪拜,只將兩道目光箭一般射向長者。
長者亦以目光回射張儀。
兩人對峙良久,長者忽然微微一笑,點頭讚道:“嗯,小夥子,是個人物!”手指旁邊一個席位,“坐吧!”
衆人見長者並無半點震怒,皆出一口長氣。
張儀揖道:“謝老丈!”徑自過去,在幾前並膝坐下。
長者轉向香女:“香女,你也起來吧!”
香女起身,走至長者身邊,偎依他坐下。長者撫摸她的長髮,眼望張儀,似是越看越滿意,連連點頭:“嗯,上天賜福,老朽喜得賢婿,小女亦算終身有靠了!”
聽聞此言,張儀卻是哭笑不得,眉頭緊皺,略一抱拳:“晚生有一求,還望老丈垂聽。”
“賢婿請講。”
“此院憋悶,晚生欲到外面走走,請老丈恩准!”
長者垂下頭去,思索有頃,緩緩說道:“賢婿是自由之身,願去何地,自去就是!”略頓一頓,“只是——”
張儀心裡一沉,瞪眼望着長者。
“賢婿與小女新婚燕爾,依照此地習俗,三日之內,當夫唱婦隨,不可須臾分離。賢婿若欲出門,尚需徵得小女同意,與小女同行!”
“這……”張儀眼珠兒一轉,略略打個揖,“晚生謝過老丈!老丈恭安,晚生告辭了!”起身徑去。
張儀不拜岳丈,顯然是不認這門親事。衆人面面相覷,皆將目光轉向長者。長者朝張儀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邊的兩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滿腹委屈,將頭埋進長者懷中,泣道:“阿爹,他——”
“唉,”長者輕嘆一聲,“去吧,你的夫君人地兩生,莫要讓他走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