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何只有十四五歲的年紀,名義上已是趙國這片土地上至高無上的人物。雖然朝會上已經可以專斷,但並沒有展現出較強的政治能力,基本都是聽肥義的安排。私下裡,他和我所見所知的某某代一模一樣,一擲千金,毫無節制,口味變換極快。
之前他着迷賽馬,硬是在宮城後面自己弄了個馬場,一下子買了三十多匹好馬——被外界傳說“畜馬千頭”。趙雍自己也喜歡馬,所以絲毫不覺得兒子做得有什麼不對。我對此沒有發言,反正用的不是我家銀子。馬場弄好沒多久,他又嫌沒氣氛,還是日日往我家馬場跑……還好去過巫弓那裡之後,他就不怎麼拉我了。
我入了宮,在平臺見了趙王。那小子很興奮地站在欄杆前,遠遠就衝我傻笑。看這樣子不像是要我陪他玩啊,莫非又要鬧什麼幺蛾子了?
我登上高臺,解劍脫鞋,拜門而入。趙何已經回到了席上,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像是小孩子拿到了心愛的玩具。
“大王召見臣下,不知有何吩咐。”我也沒有客氣,他讓我入座我就坐了。
“今天請大司寇來看一場好戲。”他擊掌示號,不一時就上來兩個壯漢。
看那兩個壯漢,像是一個造型師打造出來的。都是頭髮蓬亂,髻毛突出,帽子低垂,帽纓粗實,衣服短而緊身,拼命瞪大眼睛,爆出眼白上的紅血絲,氣喘語塞,聲音粗重夾雜着濃重的鼻音。
市井俗稱:二楞子。
看到他們的扮相我先是一愣,繼而跟着二愣。因爲我看到了他們腰間的佩劍。此時列國間已經開始流行白刃,也就是鐵劍。雖然看上去依舊很粗糙,但是比之青銅劍要有賣相得多,起碼明晃晃的很符合我對劍的理解。
價格上嘛……以我的俸祿是買不起白刃作爲佩劍的。
跟着我就想到了一個成語: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雖然這個典故還沒出現,不過歷史上已經不少人做過這種事了。好在我雖然位高,權卻不重,不至於召來君人者的猜忌。
這兩人是來舞劍的?我又想起了在秦國時看的那場劍舞,人家那才叫氣魄了。
兩個劍士朝王行禮,完全無視我,然後拔出白刃開始互相攻擊起來。
讓我怎麼說呢?看多了武俠片,這種毫無技術含量和觀賞性的比劍顯得原始和野蠻。兩人你來我往,無非劈砍刺擊,沒一會兒就繞着堂中畫圈對峙,然後再撲到一起進行搏殺。如此沒有技術含量的比武,該如何收場呢?
兩把劍同時刺入了對方的胸腹。
我下意識地吸了口氣。
青銅劍從胸腔狠狠下拉,露出胸腔內的黑色血肉,終於被肋骨卡住,再也拉不動了。另一人早就因爲劇烈的疼痛而目光呆滯,緊繃的肌肉讓他站在原處,聽着自己身體裡的血液滴滴答答,由慢而快淌落下來,直到連成一條血線。深得近乎黑色的血液在紫黑色的桐油地板上匯聚成一個小小的血潭,上面漂着些許的血沫。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實的看到生命的終結,一場突發的鬧劇,居然成了正劇收尾……我望向趙何,年輕的趙王臉上泛着病態的潮紅,緊緊攥起的拳頭支撐着整個人的分量,壓在案几上。他喘息急促,雙目緊瞪,直到兩個劍士倒了下去,他才重重吐了口氣,坐回席上。
“狐子第一次見到殺人?”趙何額頭上泛起晶瑩的毫光,渾然不覺。
我望向堂上的兩具屍體,血液滴落的聲音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聲涌出的血流從屍體之下蔓延開去,順着地板的縫隙流向低處。我好像有些幻聽,耳中分明有洪水大潮的聲音,實際上我肯定什麼聲音都沒有。
一股淡淡的腥氣輕輕碰觸着我的鼻尖,很快就像是找到了獵物一般隨着我的呼吸涌入肺泡,轉眼就將我有裡而外死死包裹起來。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垂頭皺眉道:“大王喜歡擊劍?”
“如此武勇,怎能讓人不喜歡?”趙何好像深陷其中,眼中帶着狂熱,“寡人要在宮中組建劍士營,狐子以爲如何?”
我冷笑道:“恐怕大王找不到這樣的劍士了。”
“哦?難道天下再沒有如此武勇之輩麼?”
“他們都是淫民,當處奴役。”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大司寇爲何說這些武勇之士是淫民呢?”趙何也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他的不滿。
我望向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對視之後,趙何避開了。這就是小獅子與獅王的差距麼?如果是趙雍,肯定會用百倍的反擊瞪回來。我暗中嘆息,耐心道:“臣在署中有一樁難案,正要請大王決斷。”
趙何絲毫沒有降低對我的厭惡,斜着眼睛看我,只是被我挑起了好奇心而已。
“里人有制輪者,所制之輪沒有一個不裂開的。本來家境尚能餬口,誰知如此三年,竟連飯都吃不上了。”我隨口編着故事。
“那他爲何不去拜師學藝再來制輪呢?”趙何打斷我。
“其鄰人也是如此說的。”我見趙何臉上浮現出不爽的神情,心中暗爽,“不過他說:‘我自六歲學藝,至今已經二十餘年,學得一手絕技,爲何還要拜師呢?’”
“學了二十餘年,卻做不好一隻輪子,是何道理?”趙何質問道。
“因爲他學的是燒陶。”我說。
趙何一時語噎,失聲笑道:“學了二十年的燒陶,爲何去做車輪呢?”
這個問題偏離主題了,我沒有回答,直接問道:“大王以爲他是淫民否?若說是淫民,明明有技藝在身。若說不是,偏偏於國於民沒有絲毫用處。”
趙何不是愚鈍之人,目光落在了那兩具屍體上,對左右輕聲道:“收拾了。”一旁內侍連忙小步上前,不管血污就將兩具屍體拖了出去,在地上畫出一個粗粗的“二”字。
“那個燒陶之人或許只是一時厭倦了本分。”我看着內侍忙碌清掃地板上的血污,緩緩道,“尚且情有可原。而這些劍士,自以爲武勇,輕忽性命,只求一朝選入君人者之側,實在是貪婪、懶惰、投機!這樣的人比之一無所長的淫民更加不堪,應當直接沒入宮中爲奴!”
我明知罪魁禍首就坐在堂上,對那兩個蠢死的人卻更加憤怒。這就是恨鐵不成鋼麼?明明是爹生娘養的好兒郎,偏偏墮落至此,辜負親人,猶自不悔。
“寡人知錯了。”趙何衝我施了一禮。
“不敢,”我回禮道,“君人者肩負社稷,豈能隨心所欲?祖宗開創基業不易,大王職守山河更難,《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還請大王慎察。”
“先生所言極是。”趙何再次拜道。
看他態度這麼端正,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的那次見面。當時趙雍在桐館召見我,想讓我效命趙王何。他在背地裡教好了趙何說辭,被我一語道破,當時這孩子的反應……說得好聽點就像是個弱智兒童。而其後的接觸裡,雖然依舊犯二不斷,但是內在的機謀已經漸漸顯露,直到他跑去問巫弓關於我是否能夠收納的問題,可見他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淺顯愚蠢。
用無能無害來掩飾自己的目的往往是爲了自保,他爲什麼要在父親面前自保呢?難道他不知道他表現得越強力,越能得到父親的支持麼?
我從宮城出來,本來想去見見趙雍的,結果內侍跟我說趙雍出去狩獵了。好吧,他就是這麼個人,活得很瀟灑,哪怕明知前面有萬丈深淵也要跑到邊上探頭看看,說不定還會很興奮地往下跳,看能否戰勝地心引力!但是這種貌似尋死的事倒還真讓他幹成了!乾淨利落地讓人無話可說。久而久之,所有不吉的預言都被他視作玩笑,依然一意孤行一往無前。
我曾拷問過自己的良心,如果讓我面對趙雍這種情況,我會怎麼辦?首先我會取消沙丘大朝,將政局穩定下來。其次我會將所有牽扯進來的人都監控起來,一點點削弱他們,剷除他們,就算是我兒子也不放過!最後我纔不會讓兩個逆子爭位,秘密建儲制度就不錯,等我死後誰有能力誰上!
如此這般,跟趙雍比起來還真的很懦弱啊!
我自嘲地登上了車,在侍衛的前呼後擁之下緩緩動身。真正的正主不知道自己會餓死沙丘的慘象,不知在哪裡玩得過癮呢。我作爲一個跑龍套的,卻不得不拼命往主角上靠,弄得自己疲憊不堪。難怪師父說,知道得越多障礙越重,果然不是糊弄我的。
侍衛身上的佩劍與手中的鐵矛相撞擊,發出清脆的金屬交鳴。已經憊怠的心神被這高頻之音震盪,就像是被電了一下,一團危險的陰影將臨在我心頭:
是誰在誘導趙王蓄劍士的?
不過這種危險並不是那種受到威脅時產生的反應,更像是幼年時不小心做錯了事,害怕父母責怪時的感覺。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該爲第六感靈敏而驕傲,抑或爲自己的一時不慎而汗顏。
讓趙何迷戀上擊劍,然後滿天下去找劍士送給趙何,理所當然要在其中混入自己的死士。這麼巧妙的辦法當然不是庸人想得到的。而這個“非庸人”正是受了我的啓發,決定用幾個死士來“擒賊先擒王”,四兩撥千鈞,一舉完成政變,迅速穩定局面,爲“代王”君臨邯鄲掃清障礙。
樂毅。
這就叫誤傷友軍吧。
我面對樂毅,面沉如水,聽着屏風之後蘇西的琴聲,裝作沉迷在天籟之音中。樂毅也沒有說話,趙王何全面裁撤了劍士營,之前被送入宮中的劍士也被勒令送往北面修長城去了。趙何是個聰明的孩子,戒了“劍”之後,連搏擊賽馬都不去了,整日誦讀經典,大有洗心革面做個好孩子的徵兆。
這熊孩子!早幾年展露出這種資質,誰能有異心呢?我很懷疑是有人給他支招,讓他不要鋒芒畢露,韜光養晦,以免走上他哥的老路。這主意粗聽很有道理,黃老思想在此時雖然不是顯學,但已經融入到了世人的血脈之中,有意無意都會以退爲進,深信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問題出在這個半吊子的策士沒仔細分析過趙雍的性格。
趙雍是什麼人?什麼都要比人家強,何況兒子?在他面前玩韜光養晦,裝傻充愣,其結果只能讓他看不起。爲什麼哥這麼挑釁張狂狂悖無狀,一樣能在弱冠之齡當上大司寇?因爲幹練啊!莫非趙何也是研究了哥的發跡史,所以決定改變路線不成?你丫這麼不堅定,讓我都十分糾結,何況你爹!
咳咳,先想想怎麼把樂毅打發掉吧。
“安陽君原本已經決定提前回代郡。”樂毅開口打破了沉寂,“只是聽說劍士營裁撤,又有了動搖。”
“安陽君留下又能如何?”我不屑道。
我雖然對安陽君頗有好感,但是實事求是地說,這孩子也是個難成大事的主。無他,要想成大事,必須要有御下的能力,玩得人家心服口服忠心耿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哪怕賠上自己兒子孫子子孫萬代都在所不惜。安陽君卻被自己的下屬逼着一步步走上了絕路,這是志大才疏的典型。
對此我萬分不解,安陽君的武力值的確不低,但也沒到一騎當千的地步。統率力估計還算可以,但也不足以率一干衛士勝十倍之敵。智謀嘛……這孩子還很嫩,見識的人不多,陰人的人更少,絕大部分手下都是耿直的壯士豪傑。除非……
“田不禮。”樂毅吐出這個名字,然後直直地看着我,像是要激發我的鬥志。
“怎麼?”我問他。田不禮是安陽君身邊的謀主,趙雍指派給安陽君的“相”。他本來是宋國大夫,混不下去了來到趙國。當前的國際關係中,我國和宋國屬於盟國,所以宋國的大夫在出仕趙國方面可以享受一定的優惠政策。據說他爲了風光地回到宋國報復政敵,十分刻苦努力地巴結安陽君,一心指望安陽君登基把他派去宋國混個相邦之類的官職——反正仇郝年紀已經很大了。
“田不禮勸安陽君留在沙丘,直接攻入行宮取代趙王。”樂毅嘆了口氣,“安陽君也想親自動手……”
這個時代要想出頭很容易,只要當權者相信你的確是個能人就行了。這也造成策士從業者的水平良莠不齊,有張儀蘇秦那樣的高手,也有一幫瞎出主意坑老闆的庸才。
“安陽君爲何如此信任田不禮呢?”有樂毅這樣的皓月放在那邊,田不禮一隻螢火蟲何德何能可以引人注目呢?
安陽君不會那麼沒眼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