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早我一步去了司寇獄,將甘慄叫到了署裡。我剛走過正堂,就看到職房門口畢恭畢敬站着的甘慄。看到他的臉時,我才發現已經都快忘了他長什麼樣。不過當再次清晰起來之後,內心中的厭惡感再次升騰起來。
他在張文一案中的表現讓我很滿意,有野心,有決斷,有些許的矜持。不過看了他的資料卷宗,我總是能想到一個女人被謀殺時的情形。雖然不知道具體手段,並不妨礙我發揮想象力。
“甘慄。”我叫道。
“屬下在!”甘慄渾身微微顫抖,似乎是因爲我還能叫得出他的名字而十分激動。
我讓他隨我進了職房,沒有多說什麼,自顧自掏出竹簡開始寫公文。甘慄跪坐一旁,十分拘謹,手指指肚以輕微的幅度摩擦着褲子。等我寫完一簡,我放下筆,冷冷道:“知道我爲什麼找你來麼?”
“屬下不知。”甘慄顫聲道,“不過無論是何事,屬下都願爲大司寇效死。”
“不用你死。”我把手裡的竹簡遞給甘慄,“看看。”
甘慄是獄卒世家,牽扯到案牘之類的東西,他多少還能看得懂。
“典獄?”甘慄驚訝地擡起頭看着我。
司寇署現今有兩個大獄,一個是以前司寇署的地牢,另一個是邯鄲守備兵尉所的地牢。現如今邯鄲守備兵尉已經裁撤,改成了大司寇署下的警士營,也就是首都公安局。平時用的牢獄都是警士營那邊的,司寇署這個基本沒用。我現在就是要將兩獄合併,組成一套班子,提高效率。這樣一來,司寇署這邊的地牢就可以用來當做存放糧食的臨時倉庫了。
我將自己的思路跟他一說,果然看到了他更加興奮的表情。
“你來的時候就知道是有好事吧?”我淡淡問道。
“是!”甘慄毫不掩飾道,“大司寇賞罰有度,故以屬下知道今日必有賞賜。”
我冷笑着將桌上另一卷竹簡扔在他面前:“真的只有賞麼?”
甘慄撿起地上的竹簡,一臉疑惑地打開,只看了沒幾行便一頭冷汗。他猛地將竹簡一攏,整個人都伏倒在地,顫聲道:“多謝大司寇饒命!”我故意不說話,等他全身肌肉都開始因爲承受不住這種姿勢而顫抖的時候,我方纔讓他起來。
“人貴在自知。”我提點了他一句,“下去吧,兩班人馬的整合還得看你的手段。別讓某家失望。”
甘慄伏身倒退到門口才敢起身,行禮告出。這人的心思慎密,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妻子,但是事後安排,向里正報備,一應口供循序漸進,簡直完美無缺。如果不是因爲太過完美,以至於他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內容,我也無法從字裡行間就挖掘出背後血淋漓的真相。或許他此刻還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這樣最好,時刻對老闆保持敬畏是員工能夠存活的首要條件。
馮實已經升到了佐府,不過他始終以胥徒的身份自居,是個很低調的人。沒用多久,我也開始把他當做秘書來用。一應事項馮實都能處理得很好,讓我滿意。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這樣的人能夠成爲我的管家、跟班,而不僅僅是個秘書。不過讓人家爲僕從,這話怎麼能夠說得出口呢?雖然上次碰到賈政,問到這事,他說這對馮實來說是極大的榮耀和賞識。
看到馮實的身影從門口走過,我突然興起了問問他的念頭。只是一個念頭,心臟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速,就像是上輩子第一次告白一樣。
“馮實,”我讓人將他叫了進來,“坐。”
“謝大司寇。”馮實落座,臉上還帶着些許興奮。
“有什麼好事麼?”我問道。
“喔,沒什麼,只是許久不見大司寇,有些激盪罷了。”馮實說完自己的臉上都紅了。這人能辦事,但是在拍馬上還有些青澀。
“是這樣,”我在嘴裡過了幾遍,悠悠道,“我最近剛剛建府,很多事都不方便,眼下正缺個統管的人才……”
“求大司寇收留!”馮實不等我說完,已經納頭拜倒,“實不敏,不足以成事,但求爲大司寇驅使,萬死不辭!”
咦?收小弟這麼容易?
我輕輕捏了捏手背,道:“你真願爲我家臣?”
“實出身寒門,本是裡下流氓,僥倖錄入司寇署中爲胥徒。蒙明君不棄,如今衣食無憂,識字明理,此皆爲君子所賜!實常常感念,恨不能報答君子於萬一,今日當立誓座下:此生追隨明公,如有所悖,皇天后土共厭之!”馮實說完,昂起頭望着我,眼中水光流動。看那神情就像是我要拒絕,他就撞死當場一樣。
不過他這一席話說得我心裡也暖暖的。一個常年幹活沒人認可的小透明,突然來了個十分賞識他的上司,發揮他的才幹,給他豐厚的報酬,讓他過上理想中的生活,這麼好的上司上哪找去?
我小小得意之後想起了甘慄,心頭一黯,道:“其實我未必如你想的那麼光明磊落,有些事一樣是見不得光的,你能理解吧。”
“臣願爲大司寇效死,那些事,臣願一力承擔!”馮實斬釘截鐵道。
那些事輪不到你辦。不過我不喜歡有道德癖的手下,那些人更多的是執着而非道德。真正的道德是天生天殺之德,哪裡是世俗的愚昧倫理。
“很好,”我點頭道,“我希望你能入府住,沒問題吧。”
“謝主公。”
“司寇署這邊的工作繼續幹着,家裡的事也得上心,會不會太辛苦你了?”
“不敢!臣必然不讓主公失望。”馮實道。
馮實的確沒有讓我失望,當天回去就將府上的下人都召集起來,各分以差事,責任到人。果然不愧我的看中,從我第一天進司寇署,我就發現這人有強烈的出頭意願,渴望被人認可,再瑣碎的事都能幹得很好。這樣的人並不少見,但絕大多數都因爲沒有碰到一個我這樣的上司而埋沒終身。
“這人靠得住麼?”寧姜問我。
“忠誠度是要培養的。”我道。
不過在培養成功之前還是需要小心點,不能什麼都一股腦搬出來啊。
“沙丘大朝近在眼前,各家都開始準備後路了,你不預備一下麼?”寧姜問我。
後路這個東西,只有亡命之徒和白癡纔會不準備吧?我已經讓巫弓進入了潛伏期,所有信息都通過孔薇走寧姜那條線傳回來。十三郎的工作早就踏上了軌道,只要緩緩鞏固李兌的信任就行了。三個月纔有一次的秦國彙報因爲間隔長,所以問題也不大。小翼那邊已經說好了,只要我不召見,他就不會過來找我。他已經滲透了司寇署的胥徒階層,一般事已經難不住他了。
“家裡怎麼安排?”我問寧姜,“你有什麼想法?”
寧姜不假思索地將自己撤退到燕國的計劃說了出來。這則計劃大部分都是她自己完成任務之後的撤退路線,雖然路途不近,但是安全可靠——起碼寧姜這麼以爲。
我覺得這個計劃太複雜了。凡是複雜的事,必然有漏洞,有了漏洞就會給人可趁之機。昨天才跟大名鼎鼎的馬服君偷了更大名鼎鼎的平原君家的糧食,怎麼可能今天就犯下給人機會的錯誤呢?
“我有更好的主意。”我微微笑道。
寧姜期待地看着我。
真抱歉,現在我還不想說。
有點神秘感不好麼?
不過說起各家的後路,我很想聽一聽都有些什麼好玩的方法。在聽的過程中,我也要考慮一下到底是斬草除根比較好,還是留人一線也好日後相見。不過趙國史上的四大戰神已經有三個——樂毅、趙奢、廉頗都站在了我這邊,唯一剩下的就是李牧。
李牧姓李氏,不會是李兌的族人後裔吧。清剿的時候萬一不小心把李牧剿沒了,到時候誰去滅匈奴呢?
寧姜發現了我的心不在焉,停下了彙報,靜靜地看着我。我回過神,失口問道:“斬草除根,還是留人一線?”
寧姜撇了撇嘴,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的確很讓人頭疼,我聽說過太多斬草不除根,反受其害的故事。但是我又很期待“天下之將,獨廉頗李牧耳”中的李牧!雖然兩人都是畢生不嘗敗績,但是廉頗有閼於避戰的瑕疵,李牧卻有殲滅十萬匈奴騎兵的戰果。
算李家走運!
“要滲透李氏族中,”我頓了頓道,“尤其是將軍李齊、李洺家中,哪怕嬰孩幼童也不能放過。”
“殺盡?”寧姜淡淡地問我,那神情比蘇西問我眉黛淡濃還要輕鬆自然。
孩子,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作爲一名有兩個兒子——雖然不是你生的——女性,能不能不要這麼冷血啊!
“只是看看將門種子有沒有什麼人才可以挖掘。”我道。
寧姜用那種深深懷疑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有什麼陰謀似的。唉,看得比別人遠就要擔負起各種壓力啊。不過此刻壓力比我大的人更多吧,比如趙雍、趙何……還有即將知道自己糧食丟了的平原君趙勝。
“丈人,大王派人來請您入宮。”
我頭皮一麻,每次僕役稱呼我爲“丈人”,我就有種被佔了便宜的感覺,本想讓他們學會叫“老爺”的,但是移風易俗何其艱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