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想學輔佐君王,安撫百姓,使民安泰之學。”惠文後頓了頓,用一種稚嫩的認真轉向趙何,道,“小童出嫁時,母后執手泣告:‘我女遠嫁趙地,夙夜無違,必勿使返。’又曰:‘願以德事君,勿以色事君。以德事君者,其子孫方能相繼爲王。’小童自幼頑劣,粗鄙無文,故而願求教於大賢。”
說到她母親的時候,惠文後眼圈有些泛紅,到底年紀還小,再怎麼堅強的女孩子突然被送到數千裡之外的陌生國度,還是會有些恐懼的。尤其這個國家的形象在齊地並不好,許多齊國人至今以爲趙國是個茹毛飲血的野蠻之國。
估計她一入宮城看到這麼多粗獷的建築,以及粗糙的王室用品,對比齊宮內的華麗細膩的藝術品,一定會有種淒涼的感覺。不過這麼說起來,真不知道宣太后從最爲講究的楚國嫁到最爲不講究的秦國時,內心中有多麼大的落差。
“夫人此言大善!”趙何也頗受感動道,“鉅子,寡人也想學習墨義,成爲有德之君,利益百姓,還請鉅子不以寡人愚魯,得蒙賜教爲幸。”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怎麼推辭呢?只得道:“大王、王后心存大義,欲從墨學,燎怎敢不盡己所知而授?不知大王願意如何上課?”
“寡人本想親去泮宮求學。”趙何大笑一聲,“又怕羣臣勸諫,耽誤了莘莘學子課業。說不得還得請夫子辛苦跑一趟了。”
“無妨,如此等鄙人回去定下課表,大王若是得空,便依課表而行。”我道。
“多謝夫子,”惠文後行禮道。我連忙回禮,剛一擡頭就見她又道:“夫子,還有一事當請教。”
“不敢稱教。”
“夫子,”惠文後嬌嫩的臉龐皺了起來,“妾在臨菑時聽聞夫子是狐嬰的門客?此事是否屬實呢?”
“自然是謠言。”我斬釘截鐵道,“墨學爲天地立心,是闡揚大道之學,非一姓之私學。鉅子身爲墨學表率,當謹守墨法,持心公義,怎麼能夠拜入權貴門下?”
“妾聽聞,萬事有其因,萬物有其根,故格物而可致知。爲何會有這種謠言呢?”惠文後問道。
想想孟軻在齊國當了那麼多年的思想家,她說出這話倒也不足爲奇。我微笑道:“或許是因爲鄙人與狐嬰友善。世人以狐嬰爲貴,墨徒爲賤,貴賤相交則必有主從,以此成見說我是狐嬰的門人。”
惠文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妾卻不覺得狐嬰就比先生高貴。千載之下,先生弘揚墨學的義行必當流傳青史,狐嬰的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更何況,妾以爲狐嬰不過一介司寇,算不上貴吧?”說罷,她望向趙何。
趙何有些出神,好像是因爲“狐嬰”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了一些往事。恕我直言,這些往事的確有些不堪回首。事情過去越久,我就看得越清楚。當日趙何一臉無害地坐在沙丘的行宮中,其實對於趙成縛殺安陽君、圍困主父……這些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些是他故意縱容,甚至推波助瀾。
“狐嬰要回來了。”趙何突然幽幽說道,嚇了我一跳。
似乎是有些疲倦,趙何深吸了口氣,振聲道:“李兌死後,左師舉薦舒龍爲大司寇,想請狐嬰回國爲上卿,主持變法。”
“狐嬰真有才學麼?”惠文後問道,“妾曾聽父王評價此人‘行事謹,深陰謀’呢。”
齊王地對我還有這樣的評價?不過這六個字倒也不算惡評,估計他每次看到我送給他的孔明燈,都會有些五味雜陳的感覺吧。
“父王還在的時候……”趙何呼呼吐了兩口熱氣,突然想到了什麼,揮手遣散四周的宮人。
“那時候我還沒有開竅,身爲國君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如何幹。我向當時的相邦肥義請教爲君之道,老相邦對我說:‘深藏鋒芒,用人以能。’呵呵,結果,我受到的第一個打擊就來自狐嬰。”
我打擊你什麼了?我頓時好奇起來。
一邊惠文後比我更好奇:“他做了什麼不臣之事?”
喂,姑娘,哪有那麼多人敢做不臣之事?你確定知道“不臣”是什麼意思麼?
趙何面露苦澀,硬是扯着嘴角露出一個乾笑,道:“夫子面前,我也不怕說來出醜……”我這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也用上了“我”,看來是打開了心防。這就是美少女的威力麼?
“那天在桐館,父王難得將我帶在身邊,將朝中大臣的出身、性情、才能,一一給我講了一遍。呵,那時候我哪裡記得住那麼多?聽得頭暈腦脹。後來父王說:‘你能用好這些人,在你爲王之世,祖宗基業便能得以保存了。’我連連點頭,這時候父王突然捧住我的臉……我倒現在都忘不了,他那雙手火熱火熱的,又那麼用力,好像要把我的腦袋捏碎一般。”
我擡頭看着趙何,發現他已經深陷在那段回憶治中。我也記得那天,但是忘記自己爲什麼會睡在桐館裡……哦,對,是下午喝了酒,結果醉了……蘇西照顧我吃了晚飯,然後去見趙雍……
趙何的臉糾結成一團,有欣慰,有懷念,有迷茫,有恐懼……
“父王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對我說:‘只有大司寇狐嬰,只要有他在,我趙國二十年內君臨天下,置鼎中國,也未嘗不能!’”趙何用了假聲,模仿着趙雍的聲音,讓我恍如看到了趙雍復生一般。都是趙何長得像惠後,過於陰柔,實際上他也是趙雍的兒子!
“我當時都嚇傻了,連連點頭。”趙何笑道,聲音恢復了平時的輕快,“父王又說:只要我趙室善待他和他的家人故舊,狐嬰就永遠不可能去外國。所以即便不用狐嬰,也要多賜養邑,把他供養起來。日後有緩急之時,他會捨命爲報的。”
我聽了頗有感觸。那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對趙國有什麼感情,趙雍果然早已經看穿了我的內心中的婦人之仁。誠如我看穿他的本質一般,在他面前我也沒什麼秘密可言。這也是我們能夠真正成爲朋友的緣故。
“公子懷被擄走之後……”趙何吸了口氣,雙眼通紅,“我去了沙丘行宮,見了父王最後一面。”
惠文後失聲驚呼,旋即掩住了嘴。這姑娘雖已是一國國母,終究還很稚嫩,聽到自己夫家的這些秘辛,淚珠都掛在了臉上。
“父王給我看了狐嬰的安排,告訴了我出去的密道。”趙何哽咽了,“他說,他必須死。他若不死,無以謝國人;他若不死,無以謝狐嬰;他若不死……趙國終究不能成爲一統天下的王者之國!”
我早就知道趙雍的目的……他以自己的死來泄去我心頭的恨。他知道,如果他不死,我也還是會回到趙國,坐在朝堂上指點江山。到了那時,我會帶着一股多麼深重的怨恨戾氣?他相信他死之後,我會顧念舊情,不會將怨氣發在趙國和他子孫身上。說不定還會帶着愧疚,回報給他熱愛着的這片土地。
“鉅子!”趙何突然叫道。他回過身,背對着太陽,金色的日光將他的身影勾勒出來,就像是油畫中的英雄半神。
“臣在。”
“既然鉅子與狐嬰友善,寡人不妨託請鉅子轉告狐嬰。”趙何聲音冷冽,“他若是回趙國,寡人願意以國政付他。待趙國霸於諸侯之日,寡人願與他分國而治!也請鉅子跟他說清楚,寡人……”
趙何猛然閉口,嘴脣摒得泛白,好像在蓄力,要將一腔的忿恨包在下面的話裡噴射出來。
他恨我。
“我恨他!”趙何咆哮道。
巨大的聲量驚起了樓閣上停息的寒鴉,撲棱着翅膀呀呀盤旋不止。被驚動的黑衣侍衛跑了過來,皮甲發出的摩擦聲紛亂交雜。惠文後上前扶住了一身虛脫的趙何,朝我眨巴眨巴眼睛。
我躬身揖禮:“諾。”隨即告辭而出。
在回去的路上,我大腦就像是空了一般。木然地宣佈閉關,進密室換了裝束,穿過密道回到溫暖如春的小書房,我纔算是活轉過來。一擡頭,卻發現寧姜坐在我對面,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問道。
“跟在你身後進來的。”寧姜頓了頓,又道,“今天覲見不順利?”
“不,不是,太順利了。”我嘆了口氣,將今天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寧姜。
“如此說來,首先得查查這位君夫人的正身。”寧姜想的和我一樣。無鹽衆在王宮兩代經營,都是以醜女的形象展現在世人中。閔王后明明也是個醜女,爲什麼親身女兒卻會這麼漂亮呢?
的確,無論用哪個時代、哪個國家的審美觀,這位惠文後都在美女線以上。如果用生活在二次元世界裡宅男的標準,她甚至可以算得上女神級。
如果齊閔王是個帥哥,那還有可能是遺傳了老爹的基因。問題是,齊閔王也是個猥瑣的醜大叔。父母都一副矬樣,女兒卻很美,這種概率有多大?
除了王后的真實身份之外,還有一件事很讓人費解,不得不動用到徐劫那個老人精了。